月光將他的身影照得無比清晰,分毫畢現。如果說昨夜的燕無恤像是嗜血入魔的修羅,施展的湛盧劍意如洪荒凶獸,咆哮天地,令人不寒而栗。那麽今夜他身體中縹緲的劍意就像是翩翩起舞的鶴鳥,矯若遊龍,照影驚鴻,說不盡的寫意瀟灑。


    像是一幅鋪展而開的山河畫卷,一抹靈動跳脫的墨跡,賦予了留白間無限酒氣、俠氣、瀟灑之氣。


    “它就是上蒼俯瞰人世的一雙明察秋毫之眼,秉性公正無私,是仁道之劍。”李攬洲目光悠遠,語氣淡然,似敘說一個與他毫不相關的古老傳說:“‘君有道,劍在側,國興旺。君無道,劍飛棄,國破敗。’,湛盧有靈,能分辯清濁,為有道之君而留。”


    話音剛落,腳下的土地微微震顫,那是燕無恤自方才騰起之處,一躍而下,足下所點,一道的無形劍氣直落,如長虹貫日,蛟龍入海,猛烈的力道撼動山巒,激得山林戰栗不歇。


    “湛盧劍意傳說是鑄劍大師歐冶子的友人所創,得了這上古神劍的一絲靈氣,竟練得浩瀚如海的內功,凝劍氣於無形,摘花擷柳也可傷人,是天下最霸道,最厲害的心法。”


    撲簌簌——


    群鳥受到了山林震顫的驚動,從樹林裏騰起。鬆針從燕無恤手中化為無數牛毛細雨,飛快的打向鳥群。柔韌的鬆針被灌注了淩厲的劍意,裹挾瀟瀟風雨颯颯之聲,便是此起彼伏的鳥兒落地之響。


    蘇纓張大了眼睛,似不敢相信麵前這一幕。


    “瞧見了麽,這都是雕蟲小技,你不知道湛盧劍意真正的厲害所在。”


    蘇纓問:“既然湛盧劍意如此厲害,為何天下很少有人修習呢?”


    李攬洲笑道:“這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如若人人都這般厲害,豈不亂了套了。故而湛盧劍意靠修煉,是練不成的。要靠師父,盡數將自己的功力傳給一個根骨奇佳的徒弟,且師父一傳,就沒有啦。”


    蘇纓聞言又吃了一驚:“這劍意一人一人的代代相傳,豈不是會越來越厲害?”


    李攬洲道:“正是,師父凝結畢生修為,一概給了徒弟,傳到燕兄這一代,以上已凝結了數十位高人的畢生功力,瞧,此人如今可翻江倒海,正是趁的前人功績。”


    蘇纓問:“那燕老二豈不是天下最厲害的人了?為何他不去白玉京呢?我護院師傅曾經對我說,天下武藝好的人都在白玉京,去那裏是可以靠武藝得爵位的。”


    燕老二身懷絕技,竟然放著金碧輝煌的白玉京不去,唾手可得的高官厚祿不要。而是委身塵土之中,混跡市井之間,墜著一個昏昏如癆病的形容,暗裏行刺殺之事?


    李攬洲哈哈大笑:“小丫頭,你果真是涉世未深呐。如果你是君王,知道這世上有一個就算你身處宮闕、重兵環護、也可彈指間取你頭顱的人,你會怎樣?”


    湛盧劍是死物,君王可以取到手中,昭示君道。


    而傳承湛盧劍意的,卻是活生生的人。


    蘇纓心裏靈竅,幾乎是瞬間就想明白了這個關節。再看燕無恤,山林之間已沉沉如水,再無一點聲息。仿佛適才攪亂月華的驚鴻劍影,盡是幻夢一場。


    李攬洲道:“從前幾十代,湛盧劍意一直就毫無名氣,畢竟天下隻有一人會,而傳人大多是世外隱士,從不幹預世事,倒也相安無事。麻煩的是,到青陽子這裏出了問題。


    “青陽子是一個孤高憤世的人,也是一個入世的大俠。他見不得世間冤屈,仗著絕技在手,屢屢出手,做的驚動天下的一件事是……隻身入乾安宮,脅迫當今皇上,答應他一件事情。


    李攬洲語氣急促起來,他的眼睛裏迸出光華,神態也再不似白日那個安寧如玉的君子,而是像一把才淬的寶劍:“當年,一介芥豆之微的黔首,憑一己蚍蜉之身,竟然撼動了整棵大樹。青陽子在高手雲集、重兵環護的宮殿中,用劍指著至高無上的君主,要他答允自己一個諾言……此人為人之劍走偏鋒,暢快恣意,孤膽胸襟,真不知那日是何等的絕世風姿,痛惜此生不能一見!”


    他又痛心疾首:“燕無恤空撿了他一身的功力,卻半點沒有傳其風骨,成日裏在市井雜人之間消磨,真是可惜。”


    蘇纓不愛聽他說燕無恤不好,將話引了回去:“天子答允了青陽子前輩的諾言麽?”


    李攬洲點點頭:“他答允了,並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可是那之後不久,朝中就開始肅整江湖之輩,焚毀散落四處的各派典籍,殺了無數高手,隻將一些聽話的留在了白玉京。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哈…白玉京就是一個笑話,是朝堂修給江湖的一個牢籠,傳說白玉京黃金為泥,珍珠為土,那不過是江湖人士的累累白骨,斑斑血淚,你如今去看城門口的一樽黃金散花天女雕像,那就是當初收繳圍殺高手的兵器融化而鑄。”


    天子被青陽子驚動,幾乎毀去了整個江湖。


    這段血腥的過望,經李攬洲噙著山間草木之息的溫和語氣娓娓道來,更顯得可怖萬分,叫人心間發寒。


    蘇纓沉浸其中,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直到燕無恤將一個裝滿了鳥雀的布包扔給李攬洲,道:“拿著你的鳥滾蛋,不要誆騙嚇唬她。”


    第28章 合陰陽鼓中乾坤


    這些日子天氣漸暖,新鮮的雀鳥,如不立刻用鹽酒閹上,很快就會發臭。


    月漸上中天。


    屋子裏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燕無恤不見了人影。


    顏知昌在馬棚中睡死過去。


    夜幕中,李攬洲挽起長長的袖子褲腿,將□□裸的胳膊晾在外頭,拔著滿滿一盆的鳥,滿頭大汗。


    他獨自將百隻鳥雀兒開腸破肚,抹鹽晾幹,東方發白時才總算晾好了最後一隻鳥,直起腰杆時骨頭哢哢直響動。


    李攬洲瞅著時辰,去洗了個澡,換上一身幹淨的長衫,拿起折扇,除了眼底的青灰和疲態,依舊是那個溫潤如玉的謫仙人模樣。


    此時,燕無恤方踏著晨光而來。


    看見廊下晾的雀鳥,吃了一驚:“這些都是你自己料理的?”


    李攬洲半眯著眼,悠然搖扇,搖頭道:“君子遠庖廚,我請那醫官料理的,我怎會作這種粗野的活呢?”


    燕無恤笑道:“是極,你辟穀欲仙,想必也不與銀錢打交道。我還說幫你拿去懸村賣了,換些銀兩,卻不必了?”


    李攬洲忙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合上扇子站起身來,用扇柄戳了戳燕無恤的肩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等那丫頭醒了,速攜她下懸村去采買,勻出床榻來,讓我也歇一覺。”他長長的打了個哈欠:“聖人說食寢有時,方能五體康健。我一晚沒合眼,困極了。”


    辰時,燕無恤便帶著蘇纓和顏知昌下了山。


    浮遊山下有座小村莊,叫懸村,因浮遊山山勢極險,每日早上山嵐薄霧籠罩,將房屋襯得如在天上,故又名“仙人村”。


    這裏稀稀落落居住著一支顏氏族人,還有一些和李攬洲相類的隱士,更多的,是一些在西嶺城中混不下去的人——雞鳴狗盜被官府通緝者、男盜女娼被家族唾棄者、離經叛道為尋常人不齒者……蛇龍相間,漸漸有了一點集市,飄飄搖搖升起一麵酒棋子,竟也算熱鬧。


    燕無恤將顏知昌安置在了懸村中。對他說:“你會醫術,就留在懸村之中,三五載後,事情過去了,你再回家尋你的族人。”


    顏知昌如今對著他依舊戰戰兢兢,抖如篩糠,道:“那日情勢逼人,我原見了不該見的。燕爺饒我一命,乃是寬宏。我家中早已無人,不過孤人一個,能活一命全仰您大德,我立誓此生就在懸村之中,懸壺濟世,行醫救人,絕不下山一步,若違此誓,叫我祖宗泉下不寧,我墜落山崖,粉身碎骨,不得超生。”


    燕無恤聽他發了這樣毒的誓言,默默半晌,抬手對他行了個禮。


    顏知昌哪裏敢受,連忙抬住他的手道:“這是為何來?”


    燕無恤道:“這一拜不全是為你,隻當那日百人騎中也有似你一般的人物,卻枉作了我刀下亡魂。”


    顏知昌道:“哪裏話,要怨當怨沈丁這毀諾小人,死有餘辜,牽累旁人。若他好好的遵循諾言,放了人走,賊也擒到了,人也兩相安。偏他好好大路不走,偏要害人,我尋思縱他人泉下有靈,冤頭債主,當歸到沈丁身上。”說著,他又忙不迭的一擺手:“自……自然,我不是說燕大俠是賊。”


    燕無恤一笑:“你且用不著勸慰,我早已債多不愁,從不怕人追討,百年以後到泉下,大抵也是個厲鬼。若有人得了生死啞巴虧,吃也吃定了。”


    顏知昌聽了他的話,愣一愣神,自無他話再說。


    二人一番談話,均是在懸村的一處簡陋的茶館中,此刻桌椅間都是下地幹活的農人,正是春耕,村民忙碌,茶館老板的生意也好。粗瓷的瓦罐裏熬了大罐大罐的茶水,山野粗茶,竟也茶香四溢。人群來來往往,摩肩接踵。


    顏知昌一襲布袍,走出茶館去,便如一滴小小的水,匯入江海中去了。


    身裹粗布衣裳的蘇纓在村落幾日一次的街市中行走,她身上原來穿的一件羅衣汙了一些,被她悄悄剪去一部分,裁成一片一片的料子,包在手中,想要找一家當鋪換點回家的路錢。


    她走了半日,沒有尋到當鋪,隻有一位開線鋪的貨郎願意花八十文買下來,帶城裏去賣。


    蘇纓與他還價了半日,還是隻得了一百文錢。


    蘇纓換好了錢,又找到算卦的攤鋪,要了一些筆墨,想給家中寫信。她坐在喧鬧的市中,一支分岔粗筆,一張粗野草紙,一麵寫,一麵沉吟,落筆極慢,神情又十分認真。


    燕無恤尋到她的時候,紙上已經密密麻麻的,寫了整整一頁。


    蘇纓主動將信件交給他看;“你幫我瞧瞧,這樣寫,我阿娘看不出來甚麽吧?”


    隻見信上滿紙的春景,說浮遊山的山水幽靜,老鬆奇形怪狀。還寫了山下的春耕,嫩綠稻芽兒,放牛的小童,皆是這兩日所見。


    她文字悠慢舒緩,讀在眼中,竟也覺閑適透紙而來,燕無恤微微一笑道:“當初你才出家門時,滿紙江湖事,現今反倒都說春景,半點不提有奇遇。你阿娘一見必知有異,你不如將你初時編故事的本事拿出來,虛虛實實,反倒讓她放心。”


    蘇纓提筆正沉吟間,忽聞外麵敲鑼打鼓的響起來,人群中一陣喧囂,繼而都朝聲源湧去。


    蘇纓不由得好奇:“這是什麽?”


    燕無恤道:“戲班子,昨日有人張了野布告,說是今天要來演一出跣足雜劇。”見她目中露出躍躍欲試之情,便道:“跣足戲很熱鬧,也有些武藝編排,去瞧瞧,與你家書有益。”


    靠近布台處,鼓點愈急,大鑼驚鳴。燕無恤一聽,麵色便浮起興味。


    跣足劇是流傳於嶺南的一種雜劇,伶人赤足,飾鳥羽,麵塗朱,有湘楚淫祀之風。這是近兩年才在西陵流行起來的一種劇,取打鬧玩笑,博人一樂,看個熱鬧。


    蘇纓將目光對準戲台一角敲鼓的人,那是個身材高武的大漢,肌肉遒勁,麵上施朱。敲的乃是嶺南特有的樂器,足有一人高的水鼓。


    大漢力道正宗,手持一柄白蠟木錘,鉚足了勁往鼓麵上敲,聲音洪亮,一聲聲如打在心間。


    水鼓每密集的響一陣,人群中必起一陣高喧吆喝。


    三四個赤了半身,戴著麵具的伶人應和鼓點,在戲台上又是翻筋鬥,又是疊羅漢,還有一個少年掌著說角,調侃兒幽默,惹得觀眾哄堂大笑,不時便有小錢飛出去,嘩啦啦落在地上。


    旁邊響起了議論聲。


    “哪來的戲班,好地道精彩,數十年沒見過這樣有真本事的跣足戲了!”


    “瞧敲鼓那個,那才是真本事,人高的水鼓,敲得恁好!”


    “村裏打哪處請來的?從前怎麽不來?”


    “……”


    蘇纓也看得入神,不時喝彩,激動處想要慷慨打賞,摸到隻有幾個稀稀落落小錢的荷包,隻得生生忍住了。


    戲到中場時,翻筋鬥的伶人退去,敲鼓大漢走到正中來,道:“某走村竄巷,今日遇到最捧場的,心裏喜歡。我這人,一喜歡就技癢,給你們露個真手!都說水鼓賴水音,無水不好聽,今日我敢把水都放出來,裝兩個人進去,再敲與諸公聽!”


    四下裏,噫籲了一片。


    隻見真有人將大鼓直起來,鼓邊一麵敲開一口,放了水出去。


    敲鼓大漢便問誰肯入鼓中去。


    四下裏無人敢嚐試。


    敲鼓大漢請到了燕無恤身上:“這位爺,見您身姿挺拔,器宇不凡,裝旁人都沒有裝你更教人服我。”


    燕無恤餘光瞥見蘇纓一臉好奇,目光期待,尋思著橫豎閑來無事,便點一點頭,應允了。


    敲鼓大漢又指蘇纓:“那就請爺帶你身旁的佳人一並,讓我敲一出陰陽恰合的妙點來!”


    蘇纓喜這鼓新奇,躍躍欲試,無不允的。


    這一出鼓中盛客,旁人起哄之聲更沸,幾欲將房頂掀開。


    這水鼓平放地上時,足有蘇纓這樣高,一旦立起來,更是比燕無恤都要高一些。


    龐龐然一個大鼓,立在戲台中間。


    燕無恤先托著蘇纓,在伶人的相助下從撬開的口邊裝了進去,隨後也進了鼓中。


    鼓緣合上,一時隻有二人。


    這鼓應當常常表演過裝人的戲碼,故用厚厚的木板又作了一個隔斷,免鼓麵落錘敲到人。鼓中空間逼仄,不得不緊緊貼在一處。到此時,蘇纓方察覺出不妥來。


    春衫很薄,幾乎能輕易的透過兩重不聊感受到緊貼一處的軀體,燕無恤身上的氣息,兜頭兜腦的將她裹挾在內。


    鼓中昏暗,燕無恤看見一息之隔,蘇纓晶瑩如雪的肌膚,幾乎是肉眼可見的,一寸一寸覆上薄紅。先是臉頰,然後是有小小一個耳眼的耳垂,最後是纖細的脖頸。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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