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無恤。”


    雲未晏神情微變,片刻之後,也是凝了一絲笑意在唇角,抬起酒碗:“我才要說久仰。”


    燕無恤微微一笑,抬碗與他一碰。


    二人各懷心思,雲未晏緘口不言,燕無恤也徑自不問。悶頭對坐喝酒。


    初時,燕無恤隻當他和偃家父女一樣,是受人之命,專程來尋他的。一直等待他出招。


    卻不料兩三盞酒以後,雲未晏喝得昏花爛醉,昏話直冒。


    醉眼暈暈的問他:“燕大俠,你修習內功用的什麽法門?”


    燕無恤道:“不記得了,那會兒我還小,出門玩一趟泥巴,就順帶撿了內功回來。”


    “……”


    一陣良久的沉默後。


    雲未晏歎道:“自從十年前天子被青陽子惹怒,閹割江湖,盡殺各派高手,焚毀典籍,收入白玉京的已隻餘下庸碌之徒。”


    他語中不平之意,叫燕無恤感到略略驚訝。


    燕無恤真心的說:“雲公子已是白玉京中的佼佼者。”


    雲未晏一笑:“窮極我一生,能到個什麽境界,我心中有數。


    “我隻是不明白,武之一道,為何要和權勢交纏在一起?江湖就是江湖,廟堂就是廟堂,江湖本該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為何要生出白玉京這麽個怪物。”他抬起頭,清醒時疏疏懶懶的眼睛,此時亮得賽過今夜的蒼白月色。“燕大俠,你說呢?”


    一樣清冷的月光下,燕無恤麵上醉意盡褪,唇上一絲血色也沒有,靜靜盯著雲未晏,一言不發。


    雲未晏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低聲歎息道:“燕大俠,你是最後一個滄海遺珠的大俠。在你之後,恐怕再沒有江湖了。”


    燕無恤笑道:“世有大道,因循往複,陰陽互愆,此消彼長,世人熙熙攘攘,皆為過客,你我不過是大江大湖之中的一顆沙礫,隨波逐流而已,為何要為這一片天生天養的水擔憂呢?”


    雲未晏歎息:“我不過可惜,匹夫一怒仗劍而起,再無這樣的時日了。”


    燕無恤道:“雲公子多慮了,江湖上人多得是,連陳巴都不擔心沒有人來住他這黑店,你又何必作杞人之憂。”


    陳巴這時剛剛端了一盤熱氣騰騰的牛肉出來,隻聽見最後一句話,便應和道:“是啊,是啊,我這家店一直生意不錯。這牛肉都是新鮮的,公子您嚐嚐?”又狠狠剜了燕無恤一眼:“公子別聽他瞎說,我這裏小本經營,絕不是黑店。”


    雲未晏擊著笑歎:“今日能與大俠攀談,實我之幸,三言兩語,令我茅舍頓開。大俠終非塵網中人,看得比我們明白些。”


    燕無恤:“此言差矣,知易行難,我才是塵網一縛三十年,才去一重,又增一重。”


    陳巴:“誰,你叫誰大俠?”


    雲未晏道:“我要好心提醒大俠,你可要看好身邊人。”


    燕無恤氣定神閑,露出了今夜第一個真心的笑容:“這個不勞掛心,我已經解決好了。此刻天下之大,任誰也再傷不著我的……身邊人。”


    陳巴急了:“你倆切莫攀談,到底叫誰大俠?”


    二人都未再理他,任他站在中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互相碰了一碰酒碗,一飲而盡。


    燕無恤起身道:“酒意已盡,我動身了,你就這麽看著?”


    雲未晏醉眼朦朧,又扳著酒壇子,給自己滿上了一整碗:“還……再敬你?”


    燕無恤哈哈大笑,離了酒桌,從追風背上將陌刀取了下來。


    他摩挲追風的脖頸、脊背,對陳巴說:“追風寄放在你這處。好好待它。”


    陳巴扒著指頭算:“一日草料費20文錢。”


    燕無恤扔出一物,是一直伴著他的鳥嘴銅壺:“上頭鍍了點銀,你拿去煉了罷。”


    燕無恤出門之時,雲未晏的三個師兄妹找到了他。


    其中兩個少女,一個少年,均胯下駿馬,身穿勁裝,打扮精致又精神。


    其中一個少女看到雲未晏伏桌痛醉,嬌嗔道:“大師兄,我還說你的馬太慢了,原來是躲懶在這裏吃酒,也不告訴我們,叫我們在前麵好等,還以為你遇到危險了。”


    另一個取笑她:“大師兄什麽本事,也能遇到危險,你可先擔心你自己罷。”


    少年道:“惡戰在即,大師兄怎麽還喝酒,我們還抓不抓那魔頭燕無恤了?”


    燕無恤一腳踏出門去,聽聞這句話,真真是虎軀一震。


    雲未晏醉醺醺,睨那少年一言:“你自己去,我困了,要歇息。”


    少年大吃一驚:“這怎麽行,大師兄不去,誰打得過他呀?偃家都折戟沉沙了,聽說偃師師最愛的傀儡粉身碎骨埋骨莫川,她守在莫川旁哭咧。”


    少女氣呼呼道:“那是她家老爺子死了,甚麽哭傀儡。”


    “他家老爺子被打得粉身碎骨?這魔頭太凶殘。”


    燕無恤腳下險些踩空——真是以訛傳訛,偏離太甚。


    “哎,大師兄,你這碗裏的酒真好喝,是甚麽酒?”


    “你羞不羞,大師兄喝過的碗,你就這麽喝,要給人取笑的。”


    “……”


    燕無恤逐漸走遠,他似有所感,遙遙往西陵方向看了一眼。


    夜色深邃,茫然無際。


    他便又看看陳巴的野店,暖黃燈光,屢屢酒香,隱隱喧囂。


    雲未晏佳人在側,浪跡江湖,想必平時吵吵鬧鬧,嬉笑一場,就作平生。


    他忽然有些羨慕,羨慕得心口微微發燙。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 《太初有真意,大道為我賦》完。


    第二卷 《西登軒轅台,拂不去,月如素》明天正式開啟白玉京副本。


    加粗標紅!希望大家不要誤會,劇透一下,燕爺傳劍意給纓纓並不是要去犧牲,而是主動反擊的第一步。


    我一直崇尚的是慷慨悲歌,哀而不傷,格調必須是激昂向上的,男主並不是死腦筋的悲命英雄。


    第38章 開勝景白玉樓閣


    第二卷 《西登軒轅台, 拂不去,月如素》


    天下之大, 四海之廣, 山脈、川澤、湖泊、草原、大漠,盡以微象之形, 凝聚在一座沙盤內。


    其中,終南之下,穎川之畔, 毗鄰西京的一片飛甍鱗次,連衢縱橫,崢嶸樓閣,瑞草芳華,如將天上的宮闕原原本本的挪到了人世之間。


    光是沙盤, 便讓人生出神仙樓閣, 瓊樓玉宇的想象。


    不消說, 若麵目姣好的歌姬輕歌曼舞,高入雲霄的樓台水袖繚繞,絲竹管弦在無窮無盡的列坊裏輕攏慢撚, 英姿勃發的少年郎在諸市中呼鷹嗾犬,轟飲酒壚, 交結五都豪雄。


    該是怎樣一副列市敞闊、群賢畢至、俠氣貫天、氣蓋山河的氣象!


    這幅沙盤的不遠處, 是在位的靖國第九代天子。


    他身著十二章紋玄端袍服,頂戴玄玉十二旒,座下一方紫檀玉雕椅, 鋪陳錦繡黼黻。


    帝王已近古稀之年,麵上幹癟,發髻幹疏,幾乎簪掛不住頭頂代表著無上尊貴的冕旒。然而帝王暮年,縱然年紀枯槁,垂垂老矣,依舊背脊挺直,儀態端方,遍布淺褶的眼皮下,雙眸雪亮如鷹隼,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的傑作——這一方代表著白玉京的沙盤。


    年老的帝王喉頭滾動,口中發出低啞,沉吟的聲音。


    “好啊。如今太玄宮也開始修築,愈發像詩文中所言的‘天上白玉京’了。”


    底下人應道:“回稟陛下,太玄宮建成,司造台按照陛下的意思,還建了一座太清台,落成之後,陛下可往觀俠客們鬥武。很是精彩呢。”


    天子眼底的情緒,疏忽萬變:“扶朕起來,朕要走近了看。”


    內監扶著皇帝。他顫顫巍巍,慢慢靠近。眼裏迸發出更加熾烈的光芒,令他臉上罩了一層宛如稚子一樣歡欣滿足的深情,長滿了皺紋的手,一點一點,滿含愛惜的撫摸著其中的亭台樓閣、花鳥瑞獸、象生小人。


    像是得到了此生最渴望的玩具的孩童。


    內監奉承道:“古人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大抵就是這個氣象了。隻有陛下這等賢明之君,隻有我大靖這等萬邦來朝之大國,方有國力,成此人間無處可媲美的仙境啊。”


    皇帝眉開眼笑:“好,賞!賞!”


    門外有人來稟:“司造台上卿求見陛下。”


    司造台主管白玉京太玄宮的建造,皇帝極為上心,在內監的攙扶下,重新落座:“傳。”


    宮娥打起重重帷幕和珠簾,司造台上卿的身影出現在宮殿一頭。


    靖國朝服以玄、朱、青三色為主,天子用朱玄兩色,三公服純玄色,九卿服玄、青兩色,其下用青色。司造台上卿位列九卿,袍服是清亮的玄色和青色,身掛玉帶,腳踏玄靴,踩在柔軟細密的地壁上輕若無聲。


    他腳步停在沙盤之後,弓背彎腰,行了一個大禮,道:“啟奏陛下,太玄宮修築恐怕要緩些時日,特來請陛下的恩旨。”


    皇帝麵上變色,愣怔片刻,一掌重重拍在身側扶椅上。


    天子發怒,滿殿內宮娥內監,齊刷刷跪拜在地。殿內一時落針可聞,氣氛緊繃至極,司造台上卿叩拜噤聲,深深埋下頭,不發一言。


    皇帝緩緩站起身來,負手於座椅前來回踱步,道:“今年元夕之夜,朕必要見太玄宮建成。朕要在太玄宮設宴邀請四海賓朋,與民同樂,不可推遲一日。”


    司造台上卿慢慢直起身來,道:“陛下,非臣有意拖延愆期,實乃國庫今年列支修繕宮宇之費已盡,臣縱有萬千妙心,巧手工匠,也不能憑空結樓台。還請陛下恕罪,請陛下明鑒!”


    皇帝蹙眉道:“此事朕知道,前些日子不是在朝會上議過?朕已著丞相、禦史大夫、大司農拿出對策,另撥二十萬兩銀子供太玄宮建造之費。你此刻來急個甚麽?”


    司造台上卿伏在地上:“陛下有所不知,臣聽聞今年國庫……大司農說,若要另撥銀子,隻能削減軍費了。如今北方不平,上個月還有幽州刺史叛國之事,正是胡兒蠢蠢欲動之際,決不減少軍需,故臣冒死覲見,懇請陛下延期,待明年春賦上來,再起高樓。”


    皇帝怒斥:“這話豈容你來說,你住口!宣丞相,禦史大夫,大司農來見朕,讓他們馬上進宮。”


    約一盞茶的時間,丞相嶽明夷急趨而至。


    丞相剛過半百之年,形容卻比天子要顯得衰老得多,他身形傴僂,發須皆白,臉上丘壑縱橫,趕到殿門口,還是賴著兩個內監的攙扶,才喘勻了氣。大司農與禦史緊隨其後。


    丞相擦拭額上細密的汗珠,端整衣裳,恐衝撞君前。


    方恭恭謹謹上前,還未站穩,天子劈頭蓋臉而罵:“丞相,輔佐君王,統禦百官,你……你一個司造台上卿都管不住,做出越權上奏之事,你如何當的丞相?”


    天子措辭嚴厲,丞相隻得顫巍巍的,跪倒在地,仰起頭來仰視君容,布滿褶皺的眼窩裏,隱隱濕潤。


    “陛下,臣死罪。隻是司造台上卿之言,也是臣想上陛下的奏疏……去歲嶺南、河東有旱,江北多地遇澇,賦稅酌情減免,府庫無餘,太玄宮之事,還請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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