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輕點,幾下縱躍,躲過巡夜的衛士,輕巧藏到牆根下的陰影裏。


    蘇纓的臥房,燈火通明。


    門還虛掩了一縫。


    一股奇異的香氣從裏透出來。


    明窗之下,卻不見人影。


    立刻,他便察覺到了不對勁,上前叩門,無人應答。推開大門,隻見玉瓶傾倒,鳳凰花枝橫陳,橫七速八散了一地,地上躺著一人,是阿曼。


    蘇纓已不知所蹤。


    第64章 授權柄龍虎相爭


    清歌樓統領蘇纓的失蹤, 於白玉京而言,就像是一滴化在太陽下的水, 在第二日朝陽初起時, 就化為了無形,沒有激起任何一點波瀾。


    因這日, 整個白玉京都被另一個消息震驚——雲未晏斷臂,太初樓易主。


    一石激起千重浪。


    街頭巷尾、廊下簷上,各種消息, 不脛而走。


    昨日在太初樓的,也有不少旁的武家,所有經過都在眾人的眼睛下,一清二楚。


    饒是如此,還是滋生了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秘辛”:


    據說, 新任的太初樓主燕無恤, 用一粒石子就能斷人的首級, 撫順司李司丞亦不敢攖其鋒芒。


    他二十許的年紀,光看外表,比上一任雲未晏還要年輕一些, 生得高大,挺拔俊逸, 氣度無雙, 恐怕將來是要比雲未晏還要惹佳人心儀的人物。


    他還有一個神秘的身份:青陽子的傳人,雲公子的座上賓。


    有人甚至從太初樓發出來的布告裏他的親筆題字推斷,他寫的這一手“燕行書”非常有特點, 他可能是百年前名震天下的書法大家燕懷南的後代。


    至於為什麽百年前的書法大家,一代豪儒燕懷南的後代,沒有寫字作畫、讀書入仕,而是仗劍行走江湖,甚至混成了瘋道人青陽子的傳人,又是另一番說書先生口中的說道了。


    蜂湧如潮的消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落日時分玄武大道上,一馬奔騰而來,帶著塵外的風沙簌簌,將最新聽來的消息散布於四方——昨晚天子會宴,聖諭令新晉的太初統領覲見天顏,麵對這場潑天的抬舉和榮耀,這位白玉京最耀眼的新貴……


    在這當頭。


    他,失蹤了!


    “聽說,昨日赤旄軍擁著一個天家使者來太初樓宣讀聖旨,承認了新的太初樓統領的位置,並令燕統領進宮麵聖謝恩。你猜怎麽著?他人不見了!”


    “天子榮寵,誰會傻到不去?莫非燕統領是著了誰的道?哪個不讓他去?”


    “誰知道呢,禦史不知從哪裏來的消息,參了他一本,說他沒有去赴宴,乃是流連於華鶯夜樓……天子震怒,宴會上打翻玉盞,也是燕統領運氣好,頂上有個權貴,出言擔保,好歹勸了下來……否則又是一場禍事。”


    “唉,這幾日白玉京,真不太平。自從天澤武試以後,就連連出事,難道鬼魅作祟?”


    “你別說,就在前幾天,修太玄宮的工匠在地下挖出了些不幹不淨的東西。司造台上卿徐大人都驚動了,天天在白玉京盯著。”


    “我曾經聽阮老先生說,白玉京的這塊地,本不適宜建生城,是給死人用的……”


    一群人,聲音越說越玄乎,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幾乎是口耳相觸,外人想聽半個字也沒有了。


    然而即便是傳的再如何滿城風雨,神乎其神,落到人上,不過是萬千人海中的一個玄袍黑氅的影罷了。


    這群人必也想不到,自己口中說的“天子呼來不上船,膽大包天燕統領”,此刻正策馬疾馳,路過他們圍坐的酒肆。


    燕無恤剛從銜月居出來。


    方才,在銜月居發生了一場不那麽愉快的對話——


    雲公子氣急敗壞。


    “燕無恤,大丈夫立世,豈能事事以婦人為先!你如今登上高位,當圖大誌,不想竟然做了個裙下庸臣。昨晚如若不是我替你向天子求情,你焉有命在?你還不快易服,隨我入宮謝罪!”


    他說這話時,滿臉狼狽之色,常日裏總是風平浪靜得像淨琉璃一樣的雙眸,此刻翻騰得直欲噴火。想是在宴席上受了氣,將怒火帶了過來。


    燕無恤才進門,當頭就是這一句,立時明白過來他稱有線索招自己疾至是謊言,轉身便走。


    雲公子倒抽一口氣,問:“且慢,我問你,你當真為個婦人,什麽也不顧了?”


    燕無恤腳步頓住,雙眸忽然暗了下去,卻揚起唇角笑了:“你何必再瞞我,這是阿纓的事?”


    “此話何意?”


    燕無恤從袖中,取出一朵枯萎的鳳凰花,花瓣凋零,萎頓得縮成一團。


    “阿纓的房間被人下了迷藥,我查過,藥是放在花苞中的。”


    看到花的瞬間,雲公子雙眸驀的睜大,臉上震怒的神情逐漸消失,換作了一臉極是怪異的表情。


    燕無恤道:“你曾經讓阿九摘過鳳凰花,是也不是?”


    “不錯。”


    "整個白玉京隻有你的銜月居有鳳凰花,是也不是?"


    雲公子的表情更加怪異了:“不錯。”


    燕無恤袖了枯花:“這個局,是做給你的。”


    雲公子登時明了過來,銜月居,就在他的身邊有內奸。這人定是見過燕無恤和阿九在鳳凰花樹下說話,將迷香下到鳳凰花中,便是想挑起燕無恤懷疑自己。


    他抬起眼,目中凜然:“你一點也不懷疑我?”


    燕無恤道:“這花是我親手摘的。在屋中放了一夜,第二天天沒亮就送去了鳳鳴堂。”


    雲公子輕輕出了一口氣。


    燕無恤又道:“我查過,清歌樓的偃家主偃師師也不見了,今天翻遍了白玉京也沒尋著她。偃家和上一任撫順司司丞高詡過從甚密,高詡是太傅孫卓陽的人。”


    雲公子作恍然大悟之態,忽而,又察覺到不對,問:“你如何知道的這些?”


    燕無恤道:“雲未晏。”


    雲公子頷首沉思。


    他知道雲未晏從前是孫卓陽扶起來的人,因他的特別引薦,才得天子聖眷,獲封二品將軍。


    也明白過來,燕無恤帶著“雲公子座上賓”的光環上位,在孫派看來,正是奪了他們的地盤。


    難怪,燕無恤上任第一日,號稱“從來不諫白玉京”的禦史也出來諫他不治行儉。


    若非自己力保,太初樓統領的位置,立刻又要易人。


    “你的意思是,拿走蘇統領,嫁禍於我,是孫卓陽搞的鬼?”


    此計一箭雙雕,既能引燕無恤懷疑自己,埋下猜忌的種子,又能絆住燕無恤,使他惹怒天顏。


    雲公子蹙眉佇立。


    這麽顯而易見的問題,燕無恤沒有回答。他牽掛著蘇纓的安危去向,內心焦躁如焚,解釋這幾句,已是耐性而為,半晌不聽他說話,自開了門扉。


    “吱——”一聲。


    阿九的腦袋露在了門縫外。


    雲公子轉過頭,看見他。


    阿九磕磕巴巴道:“公、公子,鳳凰花的花瓣我都曬好了,要裝壇了麽?”


    燕無恤繞過阿九,穿過庭院,翻身上馬。


    雲公子在後叫住了他:“燕卿。”


    燕無恤回過頭。


    雲公子拋出一物,對他說:“我調不動禁衛軍,也調不動撫順司,唯有丞相門生、領著西京南軍衛尉的姚興懷可以用,你差人讓他領兵來,若事關蘇統領的安危,不必顧忌,盡力營救。”


    躺在燕無恤掌心之中的,竟然是一枚兵符。


    他沒有想到,深深的望了雲公子一眼。


    燕無恤也知道,雲公子真名陳雲昭,是天子的第五個皇子。


    這些日子看在眼中,知道他作為皇子,生活並不如尋常人想象之中風光。


    陳雲昭處處小心,事事隱忍,朝中權柄丁點不碰。


    甚至為了避嫌,將自己變作一個“江湖人”,長住白玉京的銜月居,讀書烹茶。


    也唯有像他這樣,才能在當今天子垂垂老矣日漸猜疑深重的眼皮底下,仍留在京城。


    而不似他的幾個兄弟,要麽無故早夭,要麽被遠遠發往了封地。


    這樣隱忍的一個人,今日竟主動拋出巨大的把柄給了他——這哪裏是區區一個兵符,而是陳雲昭夥同丞相結黨的罪證。


    燕無恤難掩心中的震動,收手握緊兵符,不語。


    陳雲昭拋出兵符後,似乎也有些猶豫,然而他終究是按下心中疑慮,展平眉頭,對燕無恤道:“孫太傅是衝著我來的,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若因我之失,至你失去心上人,我一生也難安。你……要將她好好帶回來。”


    ……


    蘇纓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眼前浮現的是漫天匝地的織錦花紋。


    迷香的效果還沒有過,她頭墜如鐵,昏昏沉沉,想要動一動自己的手臂,發現除了手指,兩條手臂皆如灌了鉛一般。


    暈了太久,後頭發幹。


    她張張嘴,喚:“……誰在?”


    又道:“我要喝水。”


    聲音沙啞。


    便有一人,盈盈挪步,來到了她的身邊。


    將她上身扶起來,傾倒一杯茶水,舉到她的嘴邊。


    蘇纓就著她的手飲水,目光移過,見到了一張曼妙風情的臉。


    偃師師。


    並沒有太出乎她的意料。


    偃師師抿了抿唇,嘴角浮出一對笑靨:“是我,請統領作客,統領不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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