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中數人麵色俱是一變, 見多識廣的貨郎道:“壞了, 是響馬。”


    陸家莊是舊日的水道樞紐,但因今朝開了運河,至水陸改道, 此處漸漸廢棄不用,屬官府管轄疏鬆之地。地處偏僻,人煙冷清,倘若此時遇到響馬洗劫,真實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當下,護孩子的護孩子,藏財物的藏財物,膽大的撒腿就跑,膽小的嚇破了膽子,癱在地上,泥似的抖成一團。


    慌亂之間,從外混雜的湧入了一幫人,個個手提明晃晃的大刀,神情凶煞,當頭那人提著兩個人頭,還在往下滴著血,就是方才奪門而出的兩人。


    當下,懼怖至極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財資最厚的貨郎首當其衝,成了響馬的目標。染血大刀附他脖上,惡狠狠的聲音:“別讓老子催!拿出來。”


    貨郎麵如土色,抱著背匣,顫抖著托出來,語無輪次:“都給大爺,大爺饒命。我活命的東西都在這裏,求爺爺給我,給我多少……多少留一點、”


    那響馬嫌他囉嗦,眼裏凶光一現,舉刀便砍。


    眼見貨郎就要命隕當場,忽聞“嗖”一陣風至,那響馬似被什麽刺中,向前踉蹌兩步,嘴裏鮮血噴湧而出。


    倒地之後,背後竟紮著一隻峨眉刺,當胸而過,紮了個對穿。


    眾響馬登時躁動起來,循向看去,皆是一驚。隻見驛外已不知何時停了一匹馬,馬上靜靜跨著形單影隻的一女子!


    她身姿嬌小,與高頭大馬不甚相襯,身著緋衣,麵罩障紗,烏發束於頂,半點裝飾也無,唯露出眼角和耳畔凝脂一樣的膚色。


    單手拿著一隻峨眉刺——絲毫無意掩藏,方才的一隻就是從她手中刺出的!


    眾響馬豈能容忍?立時丟了驛中數人不管,都朝她去。


    響馬有十數人,個個都是魁梧漢子,手拿明環大刀。而那緋衣女子卻是單單的一個,伶仃馬上,手中隻有短短的峨眉刺,單看體型,譬如群虎與羔羊,猛獸垂涎咆哮,彈指間就要將“羔羊”撕成碎片。


    驛中眾人,不禁為這緋衣女子捏了一把汗。


    然而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眾人所料。


    隻見那女子翻身一躍,足尖輕點馬背,身子輕盈如燕,竟躍至數丈之高,輕叱一聲,袖中峨眉刺倏然飛出,將最近一個響馬刹那間刺翻。


    馬嘶聲、慘呼聲中,緋衣女子業已登上驛外一棵大樹,輕輕的立在了枝上。


    胸口微微起伏,冷麵如霜,嗬斥“還要找死,還不速去。”


    她眨眼之間,連刺兩人,又兼輕身功夫,身巧如燕,匪徒當中有人喊出“白玉京”,諸人為之色變!


    又有人道:“她武器已盡了,撞了樹,搖將下來,給兄弟報仇!”


    這一聲報仇,呼喝得匪徒熱血奔湧,又有三五人追了上來,竟試圖搖晃緋衣女子的棲身之樹。


    緋衣女子腳下的樹枝開始顫動,她低頭看著他們,眼角因慍怒而微微泛紅,她摘了一枝枝葉。


    此時,疾雨將至。鞭子一樣的閃電一刀一刀的劈在山巒間,霹靂呼嘯山林,一個接一個炸響在耳邊。


    不遠處的洛水奔湧咆哮。


    夏夜的雨涼森森的,帶著泥土潮濕的腥味兒。


    她手中的樹枝約莫一臂來長,上頭的樹葉被風吹的簌簌的發著顫。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運起絕雲負青手,亂紅成陣,花瓣傷人。


    那一日的情景,隨著時間流逝,非但沒有泯滅,反倒愈發清晰了。


    那個人,像從心裏,慢慢流到血液裏,最終變成了……變成了自己。


    不知是不是湛盧劍意對人心潮的催動之用,那人的影子像與自己重疊了。


    所有的一切,像頭頂這篇將要下雨的黑天,無所不在,如此強大,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唯有……唯有胸口流動的氣息,還有掌中滾燙的手指。


    她垂下了手,冒著再一次眼盲的危險,用潮汐明月訣,調動丹田之間的強勁真氣——


    ……


    閃電劃過,照亮了驛站,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一地的血,滿地或深或淺的痕跡,倉皇四竄的群馬,昭示著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惡戰。


    驛中諸人早已嚇得麵色煞白,氣息微弱,良久,才有膽大些的,去外麵瞧瞧狀況。


    匪徒或死或走,已經散了。


    唯有那緋衣女子,尚在廊下躲雨。


    這人又縮回了頭去,響馬固然可怕,然而這個嬌嬌小小的少女又何嚐不可怕?


    約莫一刻鍾後,那險些命喪刀口的貨郎才鼓足勇氣,出來對著緋衣女子道謝,他死裏逃生,情緒激動,眼裏直冒淚水,又是鞠躬,又是磕頭。


    緋衣女子在她欲磕頭時躲開了,問他:“這裏是驛站,為何會有成群結隊的匪賊呢?”


    貨郎拭淚道:“原不敢走這裏的,這是古河道,官府不管了,這才出了許多匪徒,若不是遇到疾雨,我等斷斷不敢在此停留。多謝女俠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些許小禮,還請一定要收下。”


    說話間,捧過來一捧米粒大小的珍珠。


    緋衣女子隻撿了其中一粒,貨郎雖還覺不安,但見她神態堅決,再不肯受,隻得訕訕的自收了。


    緋衣女子重複了一遍:“官府不管了?”又說:“官府管的地方,不至於如此嗎?”


    貨郎道:“可不是麽,再怎麽,有官府管,總比沒有官府管好。”他做流動買賣,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此時驚魂甫定,心情激動,話匣子也打開了:“咱們都算好,生逢盛世,若生在亂世,那才叫人命如草芥,莫說賊匪了,整村整村的流兵端去也是有的。有些地方,死的人多了,城空了,什麽財狼熊羆都流竄出來,見人就咬,剖腹掏心,棄骨荒野,都是有的。”


    緋衣女子似乎怔住了,她惑然問:“咱們生逢盛世?”


    貨郎也惑了:“咱走南闖北,什麽也見了。沒有人食人,不就是盛世麽。”


    緋衣女子似是忽然鬆泛了,笑了一笑:“你說是,那就是的。”


    貨郎與她談話,邀請她去裏間一同向火。


    緋衣女子推辭不去,獨自在廊下站了半夜,等雨一停,天還蒙蒙亮的時候,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


    西京距西陵並不遠,走官道的話,快馬疾馳,也就兩、三日的路程。


    蘇纓自在河洛府辭別了阿曼之後,為免雲公子通過照身帖追查她的下落,特意選了荒郊野外走,一路上遇到幾撥流寇、野獸,她內力逐漸恢複,應付此等不在話下。


    馬的足力又有限,如此過了十餘日,才到西陵縣。


    蘇纓遙望蘇府,雖是對家中眷念已極,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這個當頭回家,恐拖累了父母。


    撥轉馬頭,信步而走,遙遙的見荒野有一棵大樹,樹下破爛的酒旗招展,臨近一看,竟是陳巴的小野店。


    想是過路人少,營生荒涼,店雖敞著門,卻沒有人招呼。


    直到蘇纓勒馬停了下來,馬嘶聲中,眼皮耷拉的陳巴才打著哈欠走出來。


    “打尖兒?住店?”


    蘇纓麵罩障紗,連日趕路,風塵仆仆,坐騎不過尋常良馬,百裏奔波,便累的無精打采。


    陳巴一見,指指馬槽邊的牌子。上麵張牙舞爪的錯字寫著“本店不寄養馬匹”。


    陳巴道:“先說好,打尖兒住店都好,隻別讓我給你養馬。”


    蘇纓疑惑:“我記得上回我來,還沒有這牌子呀。”


    聽是個回頭客,陳巴小眼睛一睜,細細打量起她來。


    蘇纓掀開麵罩,他登時恍然大悟:“原來是你!”


    總算是個二回客,陳巴態度立刻熱絡起來,一麵給她牽馬,嘴裏罵罵咧咧的:“還不是燕老二那個臭駝夫,你見過的。他把那匹馬扔我這兒,才給我二錢銀子,人就不知哪兒去了。馬又能吃,早吃了不止一兩銀子了,老子到處找他都找不到,直娘賊的,明日就把它拖去市上賣了。”


    蘇纓又驚又喜:“追風?“


    “呸,追它娘的風,追老子的錢,催老子的命。”


    蘇纓走到後院去看,果見燕無恤的追風遊蕩在槽邊。陳巴嘴裏說的凶惡,卻也沒虐待它,皮毛水亮,雙目炯炯有神。


    蘇纓便道:“你橫豎都要賣了,那你賣給我成不成?”


    她說話間,攤開手掌,白瑩瑩的五指中間,躺著一粒圓徑寸許的金珠子。


    陳巴大驚失色:“你別是劫了哪個富貴人家罷?”


    蘇纓不答,神情誠懇,瞅著他。


    陳巴看著那金珠子,雙目泛光,惡狠狠的,恨不得拿眼睛將它“吞”下去。


    然而,猶豫後,他竟道:“不、不行。這是燕老二家裏留給他的念想,多……多少錢我也不能賣給你。”


    第81章 訴來路踽踽獨行


    蘇纓沒料到陳巴看起來俗氣市儈, 竟能忍住金子的誘惑,也不肯將白養在這裏吃草的追風賣給她。


    需知, 這一粒金珠子, 足夠他一整年不開張了。


    先是驚訝,又感到疑惑:“燕老二……家裏?留給他的念想?”


    陳巴此刻還在看著金珠子, 目光鉤子一樣的,臉色也不是很好,像說完了自己也後悔, 然而他並沒改口:“是啊,燕老爺子生前送給他的小馬駒……跟著他一起長大的,他家統共就這一點念想,我賣了容易,他哪裏再找來?”


    陳巴忽然皺了皺眉:“你怎麽老問他?”恍然大悟:“是了, 上回的上回, 你們兩個人一起去的西陵, 莫非你真的跟了他了?”


    蘇纓微微垂首,不答。


    陳巴搓著手說:“我就說,上回燕老二來找我喝酒, 跟個懷春大姑娘似的,一臉心事, 滿口胡話。倘若你……你真嫁了他, 這馬我便答應賣給你!”


    終究是未出閣的少女,被他”跟啊““嫁啊“說一通,蘇纓麵上微紅, 白了他一眼:“我……我若嫁了他,這就是我家的馬,你還要賣給我?”


    陳巴訕訕然:“這不……也吃了我家不少草料麽……”


    蘇纓道:“這顆金珠子給你也可以,你要告訴我,燕老二家裏人現在怎樣了?”


    陳巴滿口答應,道:“都死絕了。”


    他生意也不做了,請蘇纓店裏坐,擦桌擦椅,殷勤伺候。將醬的肉切一盤上來,又倒了些店裏的酒。做這些事時,滿嘴裏絮絮叨叨的說:“實話跟你說,燕老二若不是家裏壞了事,那也是個官家子弟,現在在西陵,那豪富之家蘇家的獨生女兒都娶得。”


    蘇纓自幼就在西陵,是個土生土長的西陵小姑娘,卻從不曾聽過燕姓的名門。


    陳巴解釋道:“看你的年紀,那也是你兩三歲時候的事了。燕老爺子——也就是燕老二的爺爺,從前是在朝中做官的,後來辭官回家了。他們家是書香門第,聽說上數多少代祖宗,還是那個書上說的燕什麽南?橫豎又清又貴,大家都很尊敬就是了。“


    “燕老二爹媽死的早,他爺爺養的他。壞事要從十幾年前說起,那個時候不知興什麽典,官家到處搜典籍,西陵這裏也不例外。”


    陳巴邊想,邊說:“地方官麽,這不一下子就想到了燕家,他家世代詩書,家裏雜學旁收的,典藏不少,都說要交出來。燕老爺子不肯,不肯也就罷了,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推說典籍都隨祖宗葬了。那時候的西陵父母官,說來現在也是個名人,墨家的墨老爺子你知道吧?他帶人掘了燕家的祖墳,燕老二的爺爺不堪受這種辱,就自己一根繩子了斷了。”


    蘇纓一驚,如驚雷炸響耳畔:“墨……墨信芳?”阿堯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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