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再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長夜漫漫,他總會想起陸瑞年酒後反複念叨著的那句家訓: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


    隻是想起而已。


    畢竟,人吃錯飯、做錯事的前提……是命還在。


    當時的祁陸陽顧不了其他。


    睡是睡不著了,祁陸陽索性招來司機,讓人把自己送回溫榆河老宅。下車前,男人將脖子上的玉佛摘下,來回摸索幾許,再用軟布仔細包好,留在車裏。


    走到老宅門口,時間還沒到6點。


    滿身酒氣卻不顯醉態的祁陸陽在玄關換好鞋,徑直邁向大門正對著的某間屋子。


    那是個供奉著三寶佛的小佛堂。佛堂被布置得莊嚴講究,一身灰黑衣裳的何嫂正背對著擺弄燭台。


    佛像之下的第二層案幾上,一左一右各擺了幅遺像。


    左邊那副遺像上的男子年輕些,眉目間與祁陸陽有三分相似;右邊那個年長的,麵部略有點浮腫,但一看就是一家人。


    他們是祁陸陽同父異母的哥哥和父親,也是這間老宅的原主,祁宴清和祁元信。父子兩的忌日很相近,幹脆一起祭拜。


    何嫂聽見動靜回頭,聞到祁陸陽身上的酒氣,皺了皺眉:“稀奇,您今年倒是回得早。”


    坦然接納著她話中的諷刺與冷淡,祁陸陽接過毛巾擦淨手,拿了幾支香,笑:“怕耽誤了,半晚上沒睡。”


    “這麽誠心。老祁總和宴清在天上看著,一定會‘保佑’您前程似錦,富貴榮華的。”


    何嫂在祁家待足了40年,一生未婚,半仆半主,把祁家正牌大公子祁宴清當成自己孩子一般照顧,幾乎將所有的感情都投入了進去——她會恨上祁陸陽,再正常不過。


    像是感覺不到何嫂的冷嘲熱諷,祁陸陽按禮數上香磕頭,態度虔誠而恭敬,額頭都紅了。正欲起身,他用餘光瞟到何嫂在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


    那眼神裏除了憎惡不屑,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在裏頭。


    “您幹嘛呢這是?盯得人直發怵。”祁陸陽半開玩笑地說著,站好撣了撣衣服。


    何嫂收回目光,冷冷吐出幾個字:“我覺得您可憐。”


    “真這麽覺得,下回就別弄冷飯給人吃,消化不了,胃疼。”祁陸陽嘻嘻哈哈地笑。他大步往佛堂外走,行至一半又頓住,說:


    “您不用等那個人了。他還在國外,今天不會來。”


    聽到這句,何嫂剛平複下來的表情瞬間變得激烈:“不來最好!我隻盼著他死在外頭,永遠都別回祁家!”


    “您別動氣。冬天還長著,得好好保重身體。”似是客套地說完這句,祁陸陽出了門。


    晨光熹微,時間尚早,大多數人還在家中溫暖的床鋪上安睡。司機恭敬地回過頭,看向後座那個滿臉陰沉的公子哥:“小祁總,我們現在去哪兒?”


    “隨便兜兩圈吧。”


    無處可去的祁陸陽拿出玉佛戴好,又點上支煙,對著窗外的朝霞吞雲吐霧,四顧茫然。


    何嫂剛剛說他什麽來著?可憐?


    祁陸陽不認同。


    這個世界上,苟活的永遠比不上枉死的可憐——或者說,佛堂遺像上因為他的言而無信、出爾反爾而枉死的兩人,以及之前的某個,才是真可憐。


    *


    被莊恪從病房裏“趕”出來,陸晚在護士站端坐著熬到天亮。好不容易等到換班,她立即跑到急診科找同樣值大夜的阮佩吃早飯。


    好巧不巧,她在急診大廳和前男友石明安打了個照麵。


    深夜,附近路段發生了場不大不小的車禍。一輛逆行小轎車與摩托對撞,摩托車駕駛員人當場被甩出去好幾米,小腿連皮帶肉刮了一層皮下來,送過來時幾近休克。


    相當嚴重的脫套傷。


    作原位回植修複花了石明安不少時間,剛得出空來喝口水,他轉身,看到了陸晚。


    “阮佩去檢驗科取東西了,你可能要等她一下。”石明安主動走過來。


    石明安的外貌相當拿得出手。年近三十的男人,哪怕加班整宿,仍能保持眉清目朗、神采奕奕。


    紅血絲、黑眼圈?絲毫不折損他清冷禁欲的男神魅力。


    這不,急診科好幾個小護士這會兒都看向陸晚,眼神充滿敵意。


    院裏已經傳遍了,說陸晚央著餘奉聲打壓不聽話的前男友,將一個家境普通卻奮發向上的有為青年從脊柱外科發配至此,每天除了縫合就是縫合,浪費手藝,浪費青春,更浪費前途。


    陸晚迎著她們的目光直接瞪了回去,心想:這群女人和以前的自己一模一樣,隻看外表不究內在,相當沒眼光。


    她聽到過一種說法:陷入熱戀的人總樂意在對方身上罩住一層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像是將一根光禿禿的樹枝插進鹽礦底層,幾個月後再抽出來,上麵就布滿了閃閃發光的結晶。


    醜陋的樹枝被數不清的結晶體點綴得光彩奪目,辨不出原樣。


    可等熱情褪去,結晶剝落,往往沒幾個人能接受得了顯露出的真相。


    司湯達管這個叫“薩爾茨堡的樹枝”;中國人的老祖宗說得更簡單明白——情人眼裏出西施罷了。


    原形畢露的石明安在陸晚這裏已經不再是西施,甚至連東施都稱不上,她除了厭惡就是厭惡,語氣也生硬:“不用你多事,我當然知道阮阮去哪兒了。”說完,陸晚戒備地默默退後幾步,拉遠距離。


    “嗯。”石明安倒是一貫的好脾氣,“是我多事了。”他走近幾步,聲音也壓的低了些。陸晚下意識想繼續退後,但還是強行停在原地,下巴稍稍揚起來一些,虛張聲勢:


    “你要幹什麽?”


    石明安麵露無奈:“我的調令又不是餘副院的意思,我有怨氣也算不到你頭上。你怕個什麽?”


    “我沒怕。老餘是什麽人我心裏清楚得很,用不著你多說。這件事情他沒插手,我也沒挑唆。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


    重複了一遍“身正不怕影子斜”,石明安想起餘奉聲,想起莊恪,又想起背後那個藏得極深、真正下狠手的人……不尤深深地看了眼陸晚:


    “晚晚,你的天真,讓人羨慕。”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男女主對手戲上線。


    第10章 chapter 10


    時隔多年,祁陸陽終於打算動身回南江一趟——倒不是春風得意、衣錦還鄉,隻因為陸瑞年在酒後失足,摔成了股骨粗隆間骨折。挺嚴重,還動了手術。


    好歹父子一場,他於情於理都該來這一趟。


    陸晚對此毫不知情。


    陸瑞年的手術做完一個星期了,她跑前跑後焦頭爛額的,也有一星期沒睡安穩覺。當然,要不是餘奉聲把陸老爺子安排在了vip病房,陸晚說不定連閉眼的時間都沒有。


    更磨人的是,這倔老頭兒近來變得愈發難纏起來。


    剛有點好轉,陸瑞年就想賄賂護工買酒來喝,被陸晚發現後還毫無悔意:“我平時兩斤的量,抿這一口能出什麽事兒?”


    “能出什麽事兒?您骨折是怎麽來的轉眼就忘了?”陸晚氣得眼睛都紅了,“醫生說了,您血壓高,不能碰酒。”


    陸瑞年擺擺手:“勁兒上來了,就是天王老子也攔不住我。”


    “天王老子請不來,我說的您也不聽,幹脆把您那寶貝兒子叫回來陪床照顧。等著,我這就去給他打電話!”


    陸晚說完就哭了起來,貨真價實的金豆豆往外一滾,當場把陸老爺子鎮住了:“我不喝就是了。晚晚,乖晚晚?爺爺錯了,爺爺給你道歉。什麽寶貝兒子,都是狗屁!哪兒比得上我寶貝孫女?”


    趁機會完整地嚎完一場,陸晚憋屈了許久的一絲不快總算宣泄了個幹淨。


    最近,她煩心的事確實不止爺爺骨折這一件。


    頭半個月,vip病房遷進來一個得了尿毒症的小男孩。那孩子剛滿6歲,消瘦蠟黃,渾身淤斑,很可憐。


    病人千千萬,陸晚不可能全都上心,會記住不過是因為孩子的媽媽她認識。


    女人名叫曾敏,是祁陸陽年少時最後一個有名有姓的女朋友;當年也是清麗佳人一位,如今被磋磨得憔悴不少。


    兩人在走廊上遇見,隻一眼,便都認出了彼此。


    “虧了你叔叔幫忙,不然,我們哪裏住得起這種地方?”曾敏語調溫柔,笑起來和陸晚一一樣有對小梨渦,很舒服的長相。就是說話非要講一半藏一半,急得死人。


    陸晚直截了當地問:“陸陽為什麽要幫你?孩子他爸呢?怎麽也不見來看看。工作很忙?”從這個小男孩的年紀反推,曾敏應該是高中沒畢業就懷上了,她沒辦法不多想。


    “你叔叔是心地好。孩子他爸……在很遠的地方,暫時回不來。”曾敏語焉不詳,眼神故意閃躲,“我們一大一小湊合過著,也不錯的。”


    心地好,很遠,回不來……陸晚覺得自己的猜測間接被印證了。


    這天,任由阮佩如何開導勸說,慪得要死的她愣是一口飯都沒吃。


    可到了夜裏,陸晚還是趁曾敏不在的時候,給那孩子送了箱營養奶和幾個小玩具過去——縱使祁陸陽有金山銀山,也排解不了實實在在的病痛。


    她不落忍。


    *


    祁陸陽出發南江的前一天,還在各種談判和會議裏泡著。忙完,他抽空回了趟溫榆河老宅。


    正值晚飯時分,何嫂備好了飯菜。桌上按慣例擺著三副碗筷,兩副在上首,那裏是她留給祁元信和祁晏清的位置。


    至於菜色,仍是祁宴清生前最愛吃的那幾樣,碗裏有米、杯中有酒,隻是座位上沒人。


    落座,祁陸陽挑了一筷子飯在口中,竟然是熱的。他看向何嫂,眼神有不易捕捉的溫清:“坐下一起吃吧,以前他們在的時候,也沒讓您這樣幹站著過。”


    “以前是以前。”何嫂麵無表情,“吃完您且忙去吧,我就不在這陪著了,免得礙人眼。”


    真正礙人眼的祁陸陽尷尬地笑笑,沒來由地有些想念東寺街78號那張小餐桌,然後一個人安靜地把菜掃了個幹淨。


    航班在清晨到達。


    不巧,祁陸陽到達南江市人民醫院特需病區時,陸晚剛陪著莊恪去了主院做檢查,兩人正好錯過。


    他也沒提前說就是了。


    導醫台的小護士紅著臉把祁陸陽送到病房門口,臨了還貼心地介紹:“陸老的手術是我們院骨科一把刀親自做的。要是恢複得好,以後完全不會影響走路。”


    “嗯,這邊的確不錯。”祁陸陽讚許著,語氣意味深長,“條件設備,醫療水平都拔尖兒,護士也溫柔勤快,還漂亮。我很滿意。”


    得了極品帥哥一句好,那姑娘抿嘴一笑,扭扭腰走了。


    陸瑞年早聽到動靜。這會兒,病床上的他斜睨著經年未見的養子,張口就罵:“就你這狗改不了吃屎、到處招蜂引蝶的浪蕩樣,穿上黃袍也不像太子!”


    “我是太子,您是太子的老子,那就是皇帝了。皇帝自然說什麽都對。”


    祁陸陽嬉皮笑臉地搬了把椅子到床邊,坐下,盯著滿臉菜色的陸瑞年直樂:“摔一跤就傷筋動骨。您不服老不行了吧?”


    話裏話外,充盈著時間和空間都稀釋不掉的親熱與熟悉。


    陸瑞年扯著脖子啐他:“專程跑回來一趟就為了說這句?好,現在看到了,也笑話了,趕緊給老子滾蛋!”


    “別著急上火。為了個逆子氣壞自己可就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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