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在婚宴現場任性地喊了祁陸陽一聲小叔叔,不懂事不得體,更不合時宜。對方隱忍著怒氣將她帶離宴會廳,一路往外拽。陸晚心裏酸意上湧,也不好受,氣急了什麽話都往外冒,讓祁陸陽幹脆和林雁池複合好了,免得被自己耽誤大好前程。


    祁陸陽聽到這句話,臉上露出一種受傷的神色,他停下腳步,說:“所以我做了這麽多,在你眼裏就隻剩這種勢利現實的模樣?遲遲,我但凡想占林家半點便宜,之前根本就不會跟林雁池分手!”


    “你不想,不代表別人不想。她家裏有多主動,誰都看得出來。”陸晚說。


    “在女人的事上,我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誰都逼不了我。你怎麽就是不信呢?”


    “遲遲,我現在想要的隻有你。”


    祁陸陽說完要去親陸晚,她死活不讓,兩人又吵了幾句,等情緒升級,祁陸陽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幹脆將人壓在車門上,以雙手禁錮,用大腿抵住她的下半身,低頭,靠雙唇連本帶利討了一些回來。


    為著某些沒被挑明的顧慮,之前,他們倆很少在這種沒有安保、耳目混雜的地方做出親密舉動。


    那天不過是個例外。


    像保留節目一般,陸晚於過程中又咬破了祁陸陽的嘴巴,到最後,這個吻變成了帶著血腥味的啃咬,誰都沒能從中得到紓解和取悅,隻剩淡淡的苦澀。


    被定格的照片哪裏看得出來這些。


    陸晚隻看到自己被祁陸陽抵在車上糾纏,她的手臂架在男人肩膀上,不像拒絕,反而顯得主動乖順;鑲嵌滿碎鑽的腕表在路燈照耀下熠熠生輝,絲質禮服裙因為動作被拉高了些,麵料良好的垂墜感一覽無餘,昂貴的手包則被胡亂扔在車旁的地上,沒人分出心思去心疼它……這樣的陸晚,可不就是一隻活生生的金絲雀。


    見她將照片放回去,餘奉聲這才說:“四天前,有人把這個放在家門口,我看到以後就把它藏了起來,生怕被你媽媽知道,誰知,還是掉出來一張在沙發縫裏,然後就……哎,怪餘伯伯,我該直接扔了的!”


    “這怪不到您身上。”陸晚絞著手指。餘奉聲點點頭,又問:“你和陸陽確認戀愛關係了?”


    “……嗯。”


    “你們住一起?”


    “住一起。”陸晚說完又補充,“我們住在祁家老別墅。”


    “還有誰知道你們兩的事嗎?”


    陸晚搖頭:“也就他身邊人知道,這些事情……不方便張揚。”


    歎口氣,餘奉聲瞟了眼那疊照片,目光轉而又落在陸晚今天這身衣服上,說:


    “看樣子,他在生活上也沒虧待你。不過,打小陸陽就護著你,叔侄倆親親熱熱地長大,同吃同住,有什麽好吃的都是分著來,你留我一份我留你一份。街裏街坊的,誰不說兩孩子感情好?到了高中,你回章華上學,他也是每天騎車載著你去學校,別的男孩子多看一眼都不準……”


    換做平常,這番話聽起來再正常不過,畢竟餘奉聲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既沒誇張,更沒誇大。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樣,今天的餘奉聲在這對母女中間依舊充當著調停的角色,雖然他的調節不一定次次管用,可陸晚心底還是感激的。


    當下,她卻覺出些不對來。


    隻可惜,無地自容的陸晚心虛至極,臉已經燒了起來,此時隻恨不得把自己個兒縮成一團、消失在這世上,哪裏能分出什麽心思想這麽多?


    在衝動莽撞上較女兒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薑藍,反應更為激烈。


    餘奉聲話音剛落,她剛穩定一點的情緒就又被點燃了。她脾氣本就急躁,當下直接站起來,點著陸晚的鼻子說:“陸陽可是你叔叔!你和誰在一起不好,為什麽單單要找他?不嫌惡心?”


    陸晚也不怕,抬眼對上她的:“我睡誰都不要,我隻要他。媽,我喜歡陸陽,從小就喜歡,喜歡了快十年,以後也會一直喜歡,我這輩子隻——”


    揚起的手臂發起抖來,指尖幾乎要點到人鼻子上,薑藍怒不可遏地對著女兒說:“你、你閉嘴!”


    餘奉聲及時拉住薑藍的手,輕拍著她的背小聲勸慰:“他們倆這不是沒血緣麽,你不要鑽牛角尖。再說,陸陽條件這麽優秀,對陸晚也好得很。你一時接受不了,咱們可以慢慢來啊,不急,不急。”


    “少提什麽對她好不好,還有,我鑽什麽牛角尖了?”薑藍幾句話擱心裏冒出來又壓下去,最後也才說,“我就這一句話,陸陽對我們家陸晚好,那是天經地義。他欠我們的、欠陸晚的,這輩子都還不上。”


    餘奉聲又勸:“欠什麽了?老爺子的養恩陸陽不也報了麽?雖然養老時沒在跟前,這個他確實有錯,平時給錢給物、包括送終的時候,他可是來了的啊,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足了。”


    陸晚也插話:“媽,陸陽幾年不回來看爺爺是有苦衷的,他對爺爺、對我都是真心的。這個我犯不著騙您。”


    眼見著丈夫和女兒完全不理解自己,薑藍急火攻心,直言:“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是怎麽死的?”


    想起薑藍剛才那句“你是在吸你爸爸的血”,陸晚也有些疑惑了,問:“媽,你說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餘奉聲同時擺出副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


    “陸晚他爸爸不是意外走的嗎?你扯他做什麽。難不成,這跟陸陽也有關係?”


    薑藍坐回沙發上,整個人彈了一下,再陷進沙發墊裏,動作鈍鈍地,重重地,仿若有千斤巨石壓在身上,得不到解脫。她死命地揪著自己的頭發,看起來很是痛苦。


    她也確實在痛苦著。


    最近這幾天,因為陸晚和祁陸陽的事情,薑藍沒睡過一個完整覺——加上更年期心慌氣悶,她總覺得像有隻無形的手在緊捏著心髒似的,讓人沒辦法呼吸,沒辦法思考,連基本的理智都很難做到。


    薑藍更沒發現,每當她想強行逼自己不去想這些事情的時候,餘奉聲都會有意無意在麵前提前陸晚和陸陽,讓她避無可避。


    等情況漸漸嚴重,哪怕餘奉聲隻是一聲若有所指的歎息,都能讓她脆弱到極限的神經重新繃緊。


    就像此刻,餘奉聲體貼地坐到她身旁,用哄孩子一般的語氣說:“陸晚的事你就算真不同意,也得給孩子一個說得過去理由不是?她已經是成年人了,你有什麽話和她直說,由她自己來判斷才對。況且,你憋著不難受麽?”


    怎麽會不難受?


    薑藍再也忍不了了,她開始嗚咽著述說十幾年前陸一明的死亡真相。中途,她幾度無法繼續,話也說得顛三倒四的。可旁人還是從這些淩亂的隻言片語中了解了一切。


    原來陸一明死的那天,陸陽也是在場的。那輛詭異的車在失控後直直衝過來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是將沒血緣的弟弟給推開,半分猶豫都沒有,然後送了自己的命。


    簡而言之,陸一明是替陸陽死的。


    而陸瑞年在事情發生後,不讓任何人將真相告訴陸晚。老人家的想法很好理解:他希望孫女當個輕鬆簡單的人,和陸陽如之前一般正常相處——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怨憎對方的時候,真正吃苦頭的還是自己。


    陸瑞年所作所為,不過是在盡全力保護陸晚的天真,讓她不受二次傷害。


    聽完這些,餘奉聲嘴半張著,很是驚訝。陸晚看著倒是平靜,依舊那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拿指尖摳著掌心,刮痧一樣的血痕開始出現在皮膚上,她絲毫不在意。她藏在鞋裏的腳趾亦是緊緊弓著,也許隻是想貼住土地這種實在的東西借以慰藉,卻終究什麽都沒抓住。


    如風中之葉,這一瞬間,陸晚連何去何從的方向都失去了。


    ——難怪在陸一明的葬禮上,陸陽會哭得比任何人都傷心。


    薑藍說完這些,卻並沒有覺得好過多少。她隻是冷冷地盯著自己的女兒,久久不說話。


    餘奉聲率先打破了沉默:


    “行了,陸陽那時候才多大?他又不是故意的,這些年心理負擔肯定很重,後來不也盡力在彌補嗎?你別怪他,也別難為孩子了。”


    “我這是難為嗎?”薑藍拉住陸晚的手,“你別怪媽媽說話難聽,陸陽給你的每一分錢,給你買的那些衣裳首飾房子,可都是你爸爸的命換來的!事到如今,你還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麽?”


    明顯地,陸晚的手抖了抖,本來已經蒼白的臉上如今開始泛出不自然的青灰色。


    “媽,我不是衝著他的錢,我、我是真的喜歡他,我不要錢……”


    “傻姑娘,那你是奔著什麽去的?就衝他說他喜歡你、寵著你、對你好?那媽媽問你一句,陸陽對你的這些好——不管以前的還是現在的,到底是愧疚、彌補還是愛,你自己分得清嗎?”


    你分得清嗎?分得清嗎?分得清嗎……


    陸晚開始一遍遍地在腦內重複著這個問句,某些畫麵也開始倒帶重放:停屍房裏陸一明支離破碎的身體,葬禮上那個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年……


    祁陸陽對陸晚好嗎?


    如果撇開那些爭吵與言不由衷,他對她,自然是極好的。之前他是盡職盡責的小叔叔,現在是體貼溫柔的完美情人,每個身份都能做到完美。


    這種好,裏麵有愧疚成分嗎?如果有,又有多少?如果不是為著陸一明,陸晚在祁陸陽這兒,除了一點綿延多年、因為沒弄到手而越攢越多的性/吸引力,還剩什麽?


    答案昭然若揭,出於自我保護,陸晚竟懦弱地強迫自己不往深處想,仿佛這樣就不會覺得難受。


    她寧願繼續當個傻子。


    感覺到陸晚想抽回自己的手,薑藍反倒抓緊了些:“長痛不如短痛,你可是媽媽身上掉下的肉,母女連心,你疼,我也會疼。”


    “媽媽隻是想你過得好,你爺爺要是在世,也是一樣的。”


    “好了好了,孩子都傻了,你要給她時間。”餘奉聲適時倒了杯溫水給薑藍,看著她喝下去,“再說,往好處想,有這一層在,我們完全不用擔心陸晚吃虧了。這滿世界,哪裏還能找到條件這麽好、又靠得住的女婿?”


    他說罷又問陸晚:“餘伯伯再多句嘴,陸陽有沒有提過,他打算什麽時候和你結婚?”


    壓到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還是來了。


    祁陸陽和陸晚自然是聊過未來的。


    他說他們以後要住到昆禺山的院子裏去,在依山傍水的地方修個小樓,門口種上桂花樹、梔子樹和椿樹,秋天釀桂花酒,來年就能喝上;他說打算挖個魚塘,兩人沒事兒能坐在水邊聊天垂釣,遊野泳,烤魚吃;他說那裏是兩人未來的家,他甚至還讓陸晚幫自己生個孩子……


    但就是沒提過結婚這兩個字。


    陸晚當然知道祁陸陽的苦衷。


    他曾在拍賣會上拍下一套古董首飾,挑出裏麵那枚粉鑽戒指,男人隨手套在了陸晚的無名指上,不讓她摘。


    陸晚向來是非要問明白的性格:“陸陽,你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如果外人看到了問起來,我該怎麽回答?說為了好玩兒?為了漂亮?”


    祁陸陽哪裏知道答案。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陸晚將戒指取下來,再扔回首飾盒裏,一句話都沒多說。


    此時,陸晚難堪的沉默讓薑藍心都碎了:


    “也是,陸陽現在姓祁,可是大富豪,想娶誰娶不到?咱們家敗落成這樣,他怎麽可能還看得上你?愧疚也好喜歡也罷,我的乖女兒,陸陽對你所謂的好,攏共也就這麽一丁點,飄在天上落不到實處,你怎麽就看不清呢?”


    陸晚還在掙紮:“媽,如果我說我不是衝著他對我好呢?我隻是想跟他在一起。至於其他,我暫時想不了那麽遠。”


    “你、你……”


    見薑藍氣得說不出話來,餘奉聲示意她稍安勿躁,扶了扶眼鏡,語重心長地說:


    “你媽媽表達不出來的,伯伯來幫她說。陸晚,你現在年輕,敢這麽做、敢這麽想,伯伯是信的,可以後呢?等你終於想落腳了,他邊上還有你的地方嗎?”


    “你能接受他身邊鶯鶯燕燕的不斷,能接受當其中之一,能接受他的目的不純,可你真的能接受他有一天變成別人的丈夫?”


    陸晚以沉默應對。


    餘奉聲隻得繼續:“伯伯不跟你爭道德上的問題。退一萬步,假如你們倆在祁陸陽成家以後感情依舊很好,可不管怎樣,以後一到那些家家戶戶闔家團圓的節日,你都隻能一個人待著,放他回去和自己的家庭團聚。這樣你受得了嗎?何況,他還會有自己的孩子。男人可以不要老婆,但很少能不要孩子,尤其是門當戶對生下來的繼承人。這些,你想過沒有?”


    這天,陸晚沒像說好的那樣趕回帝都。


    弟弟餘思源住校去了,習慣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餘奉聲,主動睡在了兒子的房間,把主臥留給了薑藍母女倆,給她們空間交流。


    女兒暫時回到身邊,薑藍這一覺終於睡踏實了些。一家人,隻有陸晚徹夜未眠。


    *


    聽下屬說陸晚打算在南江多待幾天、陪陪身體欠佳的母親,人在國外的祁陸陽心神不寧,開會間隙一直在撥弄著手機。


    他倒不是跋扈到連給點時間讓陸晚陪薑藍都不允許,他隻是不放心餘奉聲。


    對於這個人自私到極點、偏偏要擺出副好人樣的綿密心思,祁陸陽太了解了。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當時,陸晚和剛剛懷上二胎的薑藍大吵一架、要賭氣回章華念書。餘奉聲親自開車把人送到了東寺街78號的院門口,還殷勤地幫陸晚搬了行李下來,一副挑不出錯處的好爸爸形象。


    陸陽早從陸瑞年那兒得了消息,以為陸晚隻是放暑假了、要回來住段時間,便提前爬到院門口的槐樹上,想給小侄女來個出其不意的歡迎儀式。


    在樹上旁觀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家小侄女居然是一路哭回來的。


    陸晚抽抽噎噎地問剛合上後備箱的餘奉聲:“餘伯伯,我媽她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你們倆剛結婚,她就不願意叫我晚晚了,我過生日也是一個人在家,她都不陪我,現在又有了小寶寶……我快沒媽媽了,是不是?”


    “怎麽會!”餘奉聲勸慰她,“名字這事兒要怪就怪餘伯伯,沒說清楚,讓你們兩有了誤會。伯伯之前有個女兒,叫餘舟晚,11歲的時候得重病去世了,很可憐。伯伯真心把你當自家閨女看,你也是知道的,可是‘晚晚’這兩個字……我是怎麽都叫不出口,也聽不得。你媽媽她心大,隻曉得顧及我,卻傷到了你,可她也是無意的。”


    陸陽仍不住嗤笑了一聲,還好被蟬鳴掩住。


    多簡單一件事,早解釋了至於鬧成這樣?餘奉聲明明是故意不好好說,非得等到薑藍和陸晚鬧成這樣再抖出來,讓陸晚吃盡啞巴虧,有理變成無理,和自己媽媽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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