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再去睡個回籠覺?哪怕眯一會兒也比醒著好,養生。”祁陸陽囑咐人愛惜身體,好似忘了自己才在酒池裏泡到這個點,血液裏隻怕有一大半都置換成了酒精。


    何嫂接過祁陸陽的外套,不若平時那樣,話再少也要搭幾句腔,她隻是細細打量著祁陸陽,又給他撣了撣袖口的煙灰,像個等著孫子歸家的普通老太太,不動聲色,溫暖人心。


    明明前幾年還不是這個樣的,興許是年紀大了,恨不動了?祁陸陽眼眶微熱,繼續勸:“我這兒真不用人招呼,您快去歇著吧。”


    “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講這些,能多清醒會兒、多見見太陽,是福氣,拿來睡覺才是真浪費。”何嫂終於開口說話。


    “時間過得可真快,你這一轉眼也28了,十年了啊……”老太太歎了句,語氣比平時少了疏離的恭敬,多了些充滿人情味兒的起伏,像在嗟歎什麽,“當年我在章華第一次見著你的時候,就想,這小夥子個子長得好高,身板也壯實,運動員都比不了,眼睛卻還像個孩子一樣,亮亮的,見人就笑。那會兒,整條街的奶奶阿姨都喜歡你,說陸家的陽子樣樣都好,跟他爸一樣,熱心,寬厚,又有本事,以後肯定能成大器。”


    何嫂晶體渾濁的眼裏已經很難看出什麽情緒,祁陸陽卻能感覺到,老太太有話想說,不能說。


    他打哈哈:“那您覺著我成大器了麽?”


    何嫂笑著點頭。


    祁陸陽完全沒當真,又問:“那我真像她們說的,和陸老頭兒一樣好?”


    何嫂依舊點頭。


    他笑:“您哄我開心呢吧?我哪兒能和陸老頭兒比,我啊,就是個狼崽子,我知道的。”


    等祁陸陽上樓休息去了,何嫂靜立原地良久,默默念了句“我說的是真心話”,這才轉身去了佛堂。


    在祁元信和祁晏清的靈前上好香,何嫂低聲念叨:


    “晏清,何媽知道你委屈,和你一批的那幾個,兒子女兒都好大了,你卻連28歲都沒活過。但陸陽這孩子也沒真的幹過壞事,被人拉著一頭栽在這攤泥裏,也不是他願意的。我記得,你生前挺喜歡這個弟弟的,還說等病好了就要帶著弟弟去騎馬,對嗎?”


    她說到一半開始哽咽,又跪下,換了個方向對著祁元信的遺像磕頭:“老祁總,我知道您的苦衷,也知道您的委屈和不甘,可我就是狠不下心,天天睡不了安穩覺,一肚子話憋著,喘不了吸不進的,我難受,真的難受啊……”


    佛堂裏的香,燃了一夜。


    白天才是生辰的正日子,祁陸陽把自己關臥室裏,說是在家補覺,其實是將陸晚留下來的生活用品又給細細整理了一遍。


    失眠了快十年的人,哪來什麽覺好補。


    陸晚當時走得急,去了趟酒會就進了局子,再沒回來過,房間裏的生活痕跡來不及清理——兔子樣式的充電寶,hello kitty的指甲鉗,真絲眼罩還帶著圈花邊,手持美容儀造型奇特,精油套盒買回來就沒拆過,毛絨散粉撲上香香的,是她的氣味……祁陸陽連陸晚用到空瓶的護膚品罐子都沒舍得扔,收拾完再按原樣擺回去,仿佛人還在。


    陸晚看起來咋咋呼呼、小辣椒一樣,本性卻是非常典型的女孩兒,心思又細又軟,愛臭美,還有點輕微收集癖。她讀書時成績不怎麽樣,漂亮精巧的筆和本子倒囤了一大堆,小學的時候時興往筆盒裏放帶香氣的小珠子,陸晚買了好些,上課也要拿出來聞一聞玩一玩,被老師收走了不知多少。


    後來她再大了點,什麽發圈啊配飾啊買的就更多了,抽屜裝不下。


    陸晚高三搬回章華住,占了陸陽的房間不說,還搬來一大堆東西,毛絨玩具幾乎將床頭塞滿,各式各樣的風鈴也掛了整麵牆,書桌上書沒見幾本,各色指甲油、串珠子倒是疊了兩層,筆上麵還要掛個毛乎乎的彩色圓球,累贅又矯情,惹得陸陽吐槽:


    “我在這兒住了十幾年,一個箱子能把東西裝完。你倒好,才來幾天啊,一個房間都擱不下了。進貨開店呢?”


    現在,祁陸陽隻鬱悶陸晚怎麽沒再多留點東西在自己這兒,堆滿了才好。


    可就算留了東西又如何?她還是走了。


    人沒留住,要再多身外之物又如何。


    隨意挑了幾口長壽麵吃下,走了個過場,祁陸陽傍晚時分出了門,何嫂問他去哪兒,他說加班,其實隻是想開車到處晃晃。


    剛把車開出地庫,祁陸陽就接到了林雁池的電話。


    自打祁陸陽“提親”失敗後,兩人有段時間沒有聯係——或者說逢場作戲了,他覺得這樣很好,所以今天也打算以最短的時間把話講明白,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大家都輕鬆。


    這種事,祁陸陽從高中開始就在做,絕對駕輕就熟。


    “陸陽哥,生日快樂。”林雁池在那邊說。


    祁陸陽轟轟地踩著油門,輕飄飄地回了句謝了,又問她到底有什麽事,自己在開車,不方便多說。


    其中的意思明顯得無需深想。


    祁陸陽完全可以像以前對其他女人那樣更冷血一些,電話都不接,直接玩消失,可他沒有。


    陸晚說,沒有他,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好了——祁陸陽聽到心裏隻覺得這話像鉛塊一樣沉甸甸的,他想重新當個好人,想配得上陸晚熾熱的喜歡。


    林雁池說自己準備了一個生日禮物。


    “這就沒必要了。你送的我不需要,我需要的你也送不了。我的意思,你能聽懂吧?”祁陸陽單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搭在車窗框上,冷風刮得他額發紛亂,輪廓也顯出幾分淩厲來。


    那邊的林雁池,不急不緩地扔出句話過來。


    隨著一聲刺耳的刹車聲,輪胎在路麵上刮出長長的兩道黑色痕跡,祁陸陽將急速行駛中的帕加尼強行歇到路邊,眉毛壓眼,問:


    “你剛剛……說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繼續點,還有


    第60章 chapter 60


    時間回撥到十月底,祁陸陽生日前兩周。


    監聽事件過後,莊恪對陸晚的態度裏多了一絲小心翼翼,時不時退讓幾步,沒再把人逼得那麽緊。這種小心翼翼的讓步,並不是給予她基本的尊重或者不再侵犯隱私,莊恪隻是用抓大放小的方式來“討好”陸晚,借以緩和兩人之間的關係。


    就比如,他主動將祁陸陽送給陸晚的格/洛克42袖珍手/槍物歸原主,裏邊卻連一發子彈都沒有,空有個槍殼子而已。


    摩挲了套筒上雕刻的玫瑰好半天,陸晚見莊恪仍留在自己房間裏沒走,冷冷一笑,出言諷刺他:


    “做什麽?等著我說‘謝謝保管’?”


    “那倒不必。”莊恪麵不改色地問,“這是他送你的?”


    陸晚說是:“今年的生日禮物,定製的。”


    “你喜歡這些東西?”莊恪端正矜持地坐著,看她將槍仔細放進墊了絲絨的盒子裏,輕拿輕放、愛護至極,有點不高興。


    “我也可以送你,什麽樣的都可以,鍍金的,雕花的,還可以鑲嵌寶石。如果你需要,明年夏天我們去加拿大住一陣子?我在那裏有個林子,龔叔會帶你打獵,林子裏有熊有鹿有兔子,還有狐狸,會很有意思。”


    陸晚收好盒子:“我喜歡的又不是這個東西本身。”


    她怎麽可能會喜歡槍這種冷冰冰的,暴力且沒有回轉餘地的武器?她喜歡的是送東西的人。馬上,那個人就要過生日了,陸晚卻沒有機會回禮,甚至連一通電話、一封短信都發不出去。


    莊恪對陸晚的話置若罔聞,他自顧自地說:“明年生日你想去哪裏過?四月……四月的日本不錯,你喜歡嗎?托斯卡納的春天也非常漂亮,還暖和,後年的生日就去意大利過吧?我們可以找個酒莊住上一個月,那種有葡萄園的莊子,你肯定會喜歡的……”


    “莊恪。”陸晚很少連名帶姓地叫他。


    莊恪停下一廂情願的敘述,聽她認真地說:“我和你沒有那麽多未來好拿來探討。不管是明年的事還是後年的事,我都沒想過,也不願意去想。”


    他問為什麽。


    陸晚歎氣:“你覺得,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囚犯有心情去幻想明後天的飯食是饅頭還是米飯嗎?或者說,她會期待第二天的勞作是縫毛巾或者做行李箱嗎?不會的。眼前的這些不是我要的生活,我過得不開心,也不會在哪天突然變得開心,我對它沒有任何期待。”


    她不曾期待,所以不會失望,任憑莊恪做再多“錯事”、彌補與否,在她這裏都沒有區別。


    絕情如斯,令人心寒。


    離開陸晚房間之前,莊恪斂了斂眼皮:“但我有。”


    後來兩周,陸晚獲準獨自出席了幾次社交場合。


    ——這也是莊恪小心翼翼的讓步中的一件。


    前提是,這些場合的嘉賓名單中必須保證沒有祁陸陽和他朋友圈裏的人,莊恪每次還會派貼身司機全程護送,與主辦方也提前打好招呼,等於圈了個小院子讓陸晚這個無期徒刑犯放放風。


    她沒料到,自己會在“放風”時碰到葛薇。


    那天,是一個美籍日裔木雕藝術家世界巡展中國站的開幕酒會。


    陸晚對藝術一竅不通,雖說展方有提前寄來印刷精致的展品手冊,她依舊不清楚當天展出的是些什麽,稀裏糊塗就奔去了現場。


    聯合策展人之一是個長相頗明豔的年輕女人,姓周,從小在國外長大,中文說得不錯,口音夾生,稚拙可愛,看人時眼神誠摯不躲閃,一口牙齒亦保養得極好,細糯整齊,顏色瑩潤,不是烤瓷牙那種泛著青的假白。


    這位周小姐稱呼每一位女士時習慣用她們的本姓,而不是夫姓——比如,她會親切地叫陸晚陸小姐,而不是莊太太,很能博人好感。


    雌雄莫辯的藝術家蓄著比女人還濃密飄逸的頭發,作品風格陰鬱又晦澀,顯然不是陸晚能欣賞的,她在造型詭異的木雕裏轉了不過半圈,因為不知所雲,生出些意興闌珊來。


    周小姐過來衝人擠擠眼睛:“你可以去露台看看,那邊風景很好,還有一隻貓。”


    陸晚尷尬於自己的不識貨——或者說不懂欣賞被人看穿,周小姐卻完全不在意:“親愛的,放輕鬆。藝術品不是人民幣,不可能人人都對它感興趣。露台上的燈光音樂是我布置的,那隻貓也是展品之一。這麽想給我麵子,可以試著去那邊捧捧場?我相信你會喜歡的。”


    還真是個天生會討人歡喜的角色。


    陸晚依言踱到親水露台上逗貓玩兒。這裏燈光昏黃,音樂聲被調得很輕,輕得像溫吞流動、剛沒過腳踝的小溪;露台外是一片種了蘆葦的池子,風吹過,毛乎乎、軟綿綿的蘆葦浪緩慢翻覆著,世外桃源一般寧靜。


    陸晚打算在這裏混到深夜再回莊家,能多透口氣就多透口氣。


    有人跟著她到了露台。


    葛薇身著一襲長袖高領黑色禮服裙,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配上她淡眉寡眼卻也充滿女人味的五官,有種欲說還休的含蓄東方風情。


    隻是,她神色間附著惶惶然的緊張感,精神緊繃,焦慮全寫在眼中,粉底修飾了臉色,遮不住底下布滿的憔悴與枯槁。


    也是個可憐人。


    陸晚朝葛薇敷衍地笑笑,語氣平靜:“好久不見。”


    按常理,故人相逢,不論關係親疏、過往如何,這句話後麵都該接一句你最近過得怎麽樣。隻是,她們倆過得都不太好這件事實在是太顯而易見了,顯而易見到一問出口,隻能徒增尷尬與傷感。


    “怎麽不問我過得怎麽樣?嗬,聽說你過得不太如意,我倒是挺開心的。”


    葛薇話講得刻薄依舊,可神情不似上次見麵那樣怨毒尖銳,也不像在醫院剛共事時的針鋒相對、處處計較。她說自己開心,臉上並沒有半分高興,想來不過是圖個嘴巴快活罷了。


    “你開心就好。”陸晚無所謂地接了句。


    職業習慣使然,她摸完貓立即找侍者要了濕巾擦手。


    從掌心要指縫,陸晚擦拭得無比仔細,葛薇在一旁看著,冷不丁地開口:


    “我不喜歡當護士,從來都不喜歡。選擇學護理不過是因為好找工作,能快點出來掙錢。很多次,我都好想拿針頭戳那些猥瑣、無賴、瞎發脾氣的病人的眼珠子,或者用剪刀把勢利的領導開膛破肚,我對孩子也沒耐心,他們太吵了,仗著生病隨意地發泄哭鬧,又可憐又可恨,在兒科輪轉那會兒,我不止一次偷偷掐這些無理取鬧的小病人解氣……我當時天天盼啊,盼著什麽時候能找到機會從醫院裏跳出去,那樣就解脫了。”


    “我現在出來了,但是我後悔了。你呢?你想不想回醫院去?”葛薇自問自答,“你應該是想的吧。我聽他們說,餘奉聲其實想把你安排進行政崗的,你自己非要下科室,還幹得有滋有味。可惜啊,到最後連個執照都沒留下來。”


    被戳到痛處的陸晚讓侍者送酒來:“換個話題吧。”她接過兩杯酒,自己留了一杯,又遞了一杯給葛薇。


    時過境遷,兩人之間隻剩下淡而無味的一點小小瓜葛,在命運滔天的洪流裏不值一提。以前回回碰麵都巴不得張嘴互咬的烈性小姑娘,現如今連個架都吵不起來,是成長,也是悲哀。


    葛薇擺手,撫了撫凸起得並不明顯的小腹:“我不能喝酒。”


    一時沒管住表情,陸晚臉上露出些許驚訝。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葛薇聲音壓得低低的,眨了眨眼,像在跟閨蜜分享小秘密,“我連祁元善都沒來得及告訴。”


    陸晚皺眉:“為什麽要跟我說?”


    “我想刺激刺激你啊。”葛薇詭異地揚揚唇角,眼底閃著焦躁而狂熱的興奮,“聽說你和他之前有個孩子,是掉了,還是怎麽樣了?祁元善拿來當笑話講給我聽,他覺得好笑,嗬嗬。”


    陸晚轉身就走。


    因為祁陸陽,她心底對葛薇是有愧的,但這不代表她能無條件容忍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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