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喬野你這書到手才幾天啊?怎麽就——”他無語凝噎,手裏的書不住抖動,“怎麽就變這模樣了?”


    指指張永東的桌子,再指指張春月的方向,“不止啊,各科老師都反映,你的練習冊髒得,一摞書裏就你的最醒目。”


    他語重心長地歎口氣,“咱們四川話裏有句老話,說馬屎皮麵光1,你是北京來的孩子,沒聽說過吧?”


    喬野沒說話,非常安靜地等他解答。


    “這意思就是說做人呢,要表裏如一。你說你一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孩子,怎麽這麽不愛惜書本?要知道書本也是人的臉麵,是智慧的結晶,比衣服和首飾更能體現出一個人的修養氣質……”


    羅學明不愧當了幾十年的班主任,幾十年的教務處主任之夫,講起大道理來簡直口若懸河,能把辦公室裏的蚊子都催眠。


    喬野也確實是個非常聽話的孩子,一句話也沒反駁,認認真真聽完了,末了還感謝他的教誨。


    如果不是臨走前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羅學明可能還真察覺不到哪裏不對。


    心細如發的班主任一頓,狐疑地叫住學生:“等一下,喬野。”


    喬野站定了,沉靜地看著他。


    羅學明琢磨片刻,覺得這事不對。再不愛惜書本,能拿到書還不到一周,就髒成這樣?一本就算了,怎麽一本比一本髒?


    再結合這孩子安靜中透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表情……


    他眼神一沉:“喬野,你跟老師說,到底怎麽回事?”


    “也沒什麽事——”喬野垂眸。


    羅學明把書往桌上一放,眼睛一眯,徑直問:“不是你自己把書弄成這樣的吧?”


    喬野沉默不答。


    “誰做的?”


    “……”還是沉默。


    羅學明心裏有譜了,和顏悅色地換了個方向:“對了,你來班上一個多星期了,和大家相處得還好吧?”


    “還好。”


    “和徐晚星呢?”師爺就是師爺,笑吟吟點題,“這孩子有點凶巴巴的,性格挺霸道。你倆前後桌,沒什麽過節吧?”


    喬野頓了頓,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回以一片沉默。


    ok,破案了。


    羅學明拍拍少年的肩,說:“回去吧,老師知道了。”


    喬野這才開口,一臉歉意地說:“羅老師,這事您不用替我操心,我知道徐晚星她也不是故意的。”


    羅學明都快感動哭了。


    他這是積了什麽德,有生之年竟然遇見這樣善良又優秀的孩子!不僅學習成績出類拔萃,還這麽有人情味,這麽懂得以德報怨!


    可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羅學明的表情刹那間嚴肅起來,眼神一沉,有銳利的光從厚重的鏡片後閃過。


    他說:“你放心,老師一定好好處理這件事!”


    離去前,喬野再三表明自己不願初來乍到就與前桌交惡,希望羅學明千萬不要激化矛盾。


    羅學明點頭:“我心裏有數。”


    心裏有數的羅學明,當天下午在數學課前十分鍾就抵達教室。


    他從教室前溜達到教室後,停在了喬野的座位旁邊。


    “喲,喬野這書怎麽這麽髒呢?”他明知故問,皺皺眉頭。


    喬野:“……”


    不想配合表演該怎麽辦。


    好在羅學明善解人意,裝模作樣拋出問題後,徑直點了一旁辛意的名:“辛意,你來說,喬野的書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辛意是徐晚星的同桌,出了名的好學生,成績優異,溫順膽小。


    從前羅學明曾經擔心過徐晚星會欺負她,但出人意料的是,徐晚星這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上那些凶悍霸道的社會哥,她比社會哥還社會。可坐在辛意旁邊,她反而比誰都溫柔,說句話都和和氣氣,生怕把辛意給嚇到似的。


    當然,羅學明並不知道的是,過去一年裏,辛意=徐晚星的題庫≈麻將小分隊的作業來源。


    突然被點名的辛意有些懵,但她素來不會撒謊,特別是麵對老師時。


    可徐晚星是她的好朋友,她也不能出賣朋友……


    辛意白淨的小臉漲得通紅,不知所措地看看老師,再看看徐晚星,為難至極。


    徐晚星一見,熱血從胸口倏地升騰而起,幹脆回頭就招了:“是我幹的,別問辛意了,問我!”


    喬野:“……”


    辛意:“……”


    羅學明:“……”


    下一秒,羅學明把手裏的書握成一卷,朝著她的腦袋就砸了下來,怒道:“你還好意思說?這事兒很光榮?人喬野初來乍到,你就擠兌人家,把人家剛領到手的新書弄成這種鬼樣子!徐晚星,你還有沒有點良心?”


    徐晚星爭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地上剛拖過,有那麽髒……”


    這是真話。千真萬確。


    可羅學明看看她這竭力狡辯、洗脫罪責的樣子,又聽見喬野突然的開口:“羅老師,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對比更加鮮明了。


    徐晚星驀地回頭:“閉嘴吧你!誰要你假好人?”


    她又不是智障,羅學明這種垃圾演技,浮誇到隻要長了眼睛都能看出有鬼,不是喬野私底下告狀了又是怎樣?


    可話音剛落,腦袋上又遭了羅學明一記重擊。


    “徐晚星,你不要欺人太甚!”羅學明痛心疾首地指著自己心愛的課代表,恨鐵不成鋼,“我也不罰你下蹲了,這一次就教教你什麽叫設身處地地換位思考。你,把書收一收,跟喬野把書對換一遍。”


    喬野:……


    徐晚星:???


    “不是,那是我的書,憑什麽——”


    “換書。要不然三千個下蹲。你自己選。”羅學明陰惻惻地說。


    徐晚星:“……”


    好的,閉嘴了。


    羅學明還在敲桌子:“快點,當著我的麵換!”


    徐晚星咬牙切齒從抽屜裏拿出了全部的書,抱成一摞,重重地砸在喬野的桌子上:“給你,都給你!”


    羅學明還在念叨:“瞧瞧你的書,上課不做筆記,就跟昨天才領到手一樣。正好,喬野也才剛領書沒幾天,正該是這麽個樣兒。”


    喬野竟然也沒推拒,大大方方接受了徐晚星的慷慨饋贈,末了把自己那摞烏七八黑的書整整齊齊堆在她桌上,笑得和顏悅色:“謝謝了。”


    還謝謝了!


    倒打一耙不說,他還拿刀子戳她心!


    徐晚星雙目圓睜,恨不能拿眼刀子在喬野身上戳他媽一百個窟窿。


    這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小人!


    什麽恩怨兩清?什麽煙消雲散?她和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和解了!勢不兩立!水火不容!有仇必報!錙銖必較!


    1馬屎皮麵光:四川方言,多形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第十一章


    因為換書一事,徐晚星憋了一肚子氣。偏偏更倒黴的是,放學後剛跑到茶館外麵,就被徐義生吹胡子瞪眼睛地凶了一通。


    “你來幹什麽?”


    “幫你守攤子啊。”她一頭霧水。


    “我昨天說什麽來著?你全當耳旁風了嗎?”


    “不不不——”


    是的。全當耳旁風了。


    徐晚星開始冥思苦想,昨天老徐的每日囉嗦一百句裏,到底有什麽是她錯過的信息。


    不過沒關係,徐義生也知道她想不起來,凶巴巴地直接挑明:“我說過了,從今天起,你別來攤子上幫忙了,每天放學給我滾回家好好學習,不許再耽誤時間!”


    欸,那不是氣話嗎?


    徐晚星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爸,你來真的?”


    徐義生沒說話,圍著油膩膩的圍裙站在原地,把手往清花巷的方向一指,一臉堅決。


    “好啦好啦,我答應你我不去茶館幫張姨打牌了,就在攤子上幫你——”


    “不行。”


    “那……生意沒那麽忙的時候,我一定抽空看書——”


    “也不行。”


    徐義生是真的下定決心了,不管生意再怎麽忙,哪怕少個人手會少賺點錢,也絕對不能再讓徐晚星每晚來攤子瞎忙活了。且不說她會不會被抓進茶館湊人頭,她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在這茶館裏外。


    別的孩子,從小就參加各種興趣班輔導班,隻有徐晚星從蹣跚學步起就跟著他在這抄手攤子上混。


    如今她都讀高二了,他沒法讓她贏在起跑線上,至少不該再拖她後腿。


    徐家父女一個比一個倔,但在固執己見這件事情上,老徐還是擁有絕對領先的本事,畢竟比徐晚星多了幾十年的頑固經驗。


    最終,徐晚星隻能戰敗歸家。


    徐家就在清花巷最窄的一頭,兩層的小平房。屋外是最古老的紅磚牆,並沒有貼過瓷磚。


    因常年風吹日曬,水泥上生出了斑駁的青苔,又悄然躍上了青色的藤曼。日積月累,竟長出一大片綠油油的爬山虎,細密的脈絡交織成網,不經意間展示出生命的蓬勃壯麗。


    據說徐義生的爺爺那輩就住在這裏了,這房子也可謂是年代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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