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低沉溫潤,一如往日。隻是朗俊的麵上,染了凜冽之色。他終與舊年的他不一樣了。


    威嚴日盛,胸懷四海,他目光所及,已再也不是她所能瞭望得到的。


    蘇皇後有些心酸地垂下頭,輕輕握住了趙譽的手。


    張嬤嬤道:“娘娘才進了半碗碧粳粥,又有婉柔姑娘在旁陪著說話解悶,比昨日好了許多。”


    趙譽料想那“婉柔”便是外頭遇著的姑娘了,“嗯”了一聲沒有多問。


    反握住蘇皇後的手,勸她道:“好生養著,莫操心旁的。”


    起身就要走。


    蘇皇後急道:“皇上!”


    趙譽回過臉來,目光落在蘇皇後蠟黃枯瘦的麵上。他不著痕跡的別過頭,笑道:“前朝還有事,大臣們在禦書房等著呢。”


    蘇皇後便再怎麽想留住他,也不能不懂事地耽擱他前朝的事,隻得十分惋惜地點點頭:“皇上慢走。”


    待趙譽行出幾步,聽蘇皇後又道:“婉柔,你替本宮送送皇上。”


    外頭有儀仗,身側有大宮女嶽淩,和趙譽近侍黃德飛,他何須旁人送?


    趙譽頓了頓步子,想到蘇皇後的病態,拒絕的話在唇邊打了個轉,終是沒有吭聲。


    福姐兒連忙放下手上的東西,快步撩起簾子,輕聲道:“皇上請。”


    趙譽幾步走出來,福姐兒無聲跟在他後頭。


    殿中無數雙眼睛朝她看過來。


    福姐兒半垂眉眼,沒有抬頭看。


    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將如何唾棄她,猜忌她,輕視她,罵她不要臉,罵蘇家急功近利,罵蘇皇後不擇手段。


    一個未出閣的女孩,送到這深宮裏來,在帝後身邊伺候,不管怎樣,她這名頭,終是汙了。


    福姐兒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她試圖抗爭過,既無力對抗,隻能順應大勢。無論是什麽絕境,無論前頭有怎樣的艱險,她相信,隻要固守住本心,她還是她自己。


    福姐兒還是有些緊張的。


    久在高位的人,便不言不語,也能從周身散發出叫人不敢輕忽的威嚴。趙譽在前,於她,便如一座隨時即將傾覆而來的巍峨高山,叫她不敢掉以輕心,步步膽寒。


    她規規矩矩地跟在落後趙譽半步的距離,或撩簾引路,或低聲提醒。始終眉目低垂,並不打量趙譽的神色。


    如果她這時抬起頭,就能發覺趙譽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她的手腕。


    廣袖中忽隱忽現的一截皓腕,墜著上好的一對碧玉鐲子。蘇煜揚不曾虧待她,自小送入鄉間的吃穿均是不吝價高的好東西。這兩個月來,蘇家更用無數進補珍品將她養的比從前更細白幾分。


    側著的麵孔,猶有幾分稚氣,隻是媚骨初成,小荷才露,光華已現,淺裙輕飾,掩不住奪目顏色。


    趙譽心中歎了聲,不需回頭,他知蘇皇後必派人跟在後頭,觀察他對這少女的態度。


    趙譽試圖將聲線放低柔些,到底心裏意難平,出口的話不免有些尖酸刻薄。


    “年節未遠,皇後又在病中,如何穿得如此淺淡。皇後未曾賞賜新衣?”


    既推了此人近前,是為媚色惑主,蘇皇後已經如此算計,怎會不用其極?


    他料想不錯,初入宮中,福姐兒是被家中細細打扮過的。


    林氏一走,蘇皇後短暫休憩了一會兒,張嬤嬤替她收拾了房間,是她自行換了這套素淡的裙子。


    福姐兒垂下頭去,低聲道:“九姐姐和小皇子如今尚未出百日。因長輩在前,又入宮侍奉,不敢著素服,僅以淺裝聊表心意。”


    她咬住嘴唇,眸中滑過一抹哀色,屈膝朝他行了一禮。“皇上既不喜,臣女今後再不敢了……”


    趙譽容色一頓,眉目凝起。注視麵前那雙半垂的星眸,有淡淡淒愁盈在其間,淺笑中,攜裹一抹悲憫。


    他的女人故去了,同時帶走了他企盼多年的子嗣,可他是帝王,照常上朝理事,照常撫恤六宮。


    他沒資格悲傷,甚至不能在人前提起,以免宮中惶恐不安,以免數不盡的“安慰”要送來麵前。


    他尚要顧念皇後,顧念她是不是傷懷,傷身。蘇嬪在他眼底下一屍兩命,他尚要撫慰蘇家,免前朝肆意揣測,流言四起。


    人們顧著哄他高興,怕他沉湎於哀傷耽擱國事,於是紛紛來勸諫,要大辦年宴,要籌備春季的大選,要把一個又一個的新人送到他身邊,讓他顧不上旁的,便如沒有感情的動物一般,不斷的去孕育新的生命。


    隻是從來沒有人想過,他是真龍天子,可也是個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這是第一回 ,有人在他麵前,說還記得蘇嬪母子未過百天。


    趙譽眸光波動,卻也隻是一瞬。


    他是清冷睿智的帝王,豈會瞧不出後宮那些女人的粗劣把戲。


    麵前這女子的背景早有人打聽了告知於他,是蘇煜揚在外私生的女孩兒,被蘇家遺棄十載,是在蘇嬪歿逝後才被接回京城。


    她甚至沒見過蘇嬪幾麵?會有什麽姐妹情誼?


    為蘇嬪服素?


    是想打感情牌,讓他以為她重情重義,因此對她另眼相看麽?


    趙譽眉目陡然變得森冷。


    天威難測,雷霆在前,福姐兒身前的空氣陡然冷了幾分。她瑟瑟抬眼,趙譽眸中含怒,嘴角譏誚地掛著冷笑。那座高山終是傾覆而下,陰影籠在上空,……福姐兒心裏不是不恐懼的。


    蘇婉雲被送回家中,有林氏護著,又是自小長在蘇老夫人膝下,蘇家再不高興,也不至如何責罰。可她不同,她和她們有何情分可言?她被接回來,本就是為著這一使命。


    蘇家會容她麽?以蘇煜揚對她那點可笑的憐惜,又足以讓他替她扛住所有的為難麽?


    他們會如何對她?


    隨隨便便將她嫁出去?


    會將她送回鄉下?——念頭一起,她已然在心底否決。她不堪大用,便是廢子,浪費蘇家一番苦心籌謀,他們豈會讓她好過?豈會還她自由,讓她去過回從前的生活?


    他們會毀了她!一定會!


    福姐兒毫不遲疑地跪了下去。


    天已透亮,陽光從屋簷折射下來,明黃華蓋在趙譽麵容上投下半邊陰影。


    他負手而立,居高臨下看著麵前的女孩子,薄唇輕啟,譏諷地道:“這是做什麽?”


    福姐兒以頭觸地,目光所及處,隻見一片金絲雲海圖紋的衣角。


    青磚上頭還有雪融後的濕意。她顧不上。低聲地道:“皇上不喜,今後臣女不會提及。”


    趙譽嘴角冰涼的笑意綻開來,麵容有幾分回暖。


    “如此,你為討朕歡喜,怎麽都成麽?”衣裳可以為他換,說話可以順他意,以為這樣,便可虜獲了聖心?


    福姐兒不知如何答。這答案顯而易見,隻是她沒勇氣認。


    旋即,麵前那衣角輕輕晃了下。


    趙譽湊近一步,冷聲道:“抬起頭來。”


    福姐兒心中一窒,屈辱地閉了閉眼。一咬牙,將芙蕖花般明豔的臉抬起幾分。


    她睫毛輕顫,像受驚的蝴蝶揮動翅膀。長睫覆下小扇子一般的陰影,映在雪光瀲灩的臉上。


    秀眉清淺而狹長,是不需施黛描畫的妍麗。瓊鼻如小山玉挺在中,如被上天精雕細琢過的形貌。嘴唇輕輕抿住,似乎緊張,似乎害怕,又有幾分豁出去般的倔強。他在這個角度,微微遺憾無法直視她的雙眼。


    這樣出眾的顏色,難怪蘇家寧背著罵名恥笑和質疑猜忌,亦不吝一切要將她推入宮中。推到他身側。


    趙譽雙手負在身後,左掌攤開,將右手攥住。


    忽然覺得心頭微澀。


    他這是做什麽?


    明知這一切非是這少女可選擇的,明知這亦不是鬧脾氣給人機會猜度他心思的時候。


    趙譽垂眸笑了笑。俯身虛扶了她一把。


    “朕說笑的,你起來。”


    福姐兒咬住嘴唇,許久才找回聲線謝了恩。


    不過在皇上跟前說了兩句話,她背心處已經汗濕一片。


    宮路難行,步步難行。


    福姐兒不知自己是如何目送了趙譽上輦離開,又是如何回到殿中應付蘇皇後的探問。


    一個漫長的無眠之夜,是她在宮中度過的第一晚。


    第二日才剛收拾好自己準備去蘇皇後處請安,就聽門外宮人含笑的說話聲。


    “姑娘,快出來。皇上送了許多賞賜過來,娘娘叫姑娘快出去謝恩呢!”


    作者有話要說:  當當當當~第一回 說話。渣皇的小脾氣鬧得,福姐兒都沒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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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黎明2


    昨日頭回相處並不愉快,故而福姐兒饒是聽說如此,也未將這賞賜之事與自己聯係起來。


    走入坤和宮後殿,蘇皇後已經起身,穿一身常服,坐在小廳的榻上。


    下頭立著一排內監,手捧明黃絹布墊著的托盤。


    來傳賞的是黃德飛的幹兒子黃興寶,一見福姐兒走來,滿麵堆笑。等福姐兒給皇後請了安,蘇皇後朝她招手道:“丫頭你過來。”


    福姐兒上前,坐在皇後下首的腳踏上頭,抬眼瞧了下那些賞賜,有十二樣東西。衣裳首飾,珠寶珍玩,不一而足。


    黃興寶笑道:“賀喜姑娘。皇上念姑娘侍奉皇後娘娘盡心盡力,孝順仁義,特賜珍品十二樣,請姑娘接賞吧!”


    說著,取出禮冊子揚聲唱道:“賜——蘇氏婉柔宮裝六套,簪花十二朵,緙絲紈扇四麵兒,鏤金寶石步搖一對兒,和田玉擺件兒一對兒,玉如意兩柄,青玉手鐲一對兒,赤金鑲百寶臂釧兒一對兒,番貢龍涎香四兩……”


    朝福姐兒笑道:“姑娘,快謝恩吧?”


    蘇皇後眉目溫柔,抬手道:“傻孩子,呆了不成?快謝過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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