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院判斟酌著詞句, 聽適才外頭嘈雜,當時各宮娘娘都到了,這裏頭關係著誰的事兒可說不準,他硬著頭皮道:“若是,應當分量較清,謹嬪娘娘身體虛弱,故而見效明顯。因無其他症狀和物件佐證,微臣不敢妄言。”


    上回徐嬪中的那五石散,一則分量不清症狀明顯,二則在徐嬪身上發現了粉末,因而較易定論。五石散用得量小,又似乎是剛服下不久的,診脈也隻能診出心跳加快了些,加之謹嬪有了身孕,孕婦本就容易有頭暈發熱等症狀,沈院判雖有懷疑,卻不敢一口咬定。


    趙譽冷哼一聲,揚聲道:“賢妃可在?”


    夏賢妃聽見裏頭趙譽喊自己的名字,連忙恭敬地走了進來,低身道:“恭喜皇上,恭喜謹嬪妹妹。”


    趙譽並不與她寒暄,擺手道:“賢妃如今總領六宮事,今日宴乃是你與內務府共同定奪,是不是?”


    夏賢妃道:“是,皇上有何相問,妾必據實回稟。”


    趙譽冷笑:“賢妃,命人即刻封鎖宴會用的大殿,一碗一碟都不許任何人動,所有人等在此不許離開。將今日宴上服侍的宮人都暫押起來,由徐漢橋審理。”


    夏賢妃詫異地抬起頭,在對上趙譽深沉的目光後,又將頭垂了下去。


    為著一個謹嬪,皇上是不準備給任何人臉麵了嗎?在場的可還有比謹嬪位分高的她和溫淑妃。且今日還是溫淑妃的生辰!


    所有人都要被當成嫌疑犯困在這裏,皇上是把所有人都當成了謹嬪的敵人!


    適才在門前,她清楚地聽見趙譽溫柔地喊謹嬪的乳名。這麽多年了,她連女兒都給趙譽生了一個,卻隻在前番她照料徐嬪母子辛苦的時候,趙譽才撫慰似的喊了她一聲“青珣”。


    她當時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


    這麽多年她默默無聞地為他付出,他寵愛溫淑妃,她就自覺地做個透明人,不因自己賢妃的位分比淑妃在四妃中地位更高些而找淑妃的不痛快。淑妃協理六宮七年,她從沒有插手幹涉過。太後是她姨母,她亦不曾因為爭搶後宮的管事權而求趙譽出麵。


    太後不放心徐嬪的肚子,一定要她親自料理徐嬪的生產事宜,她又不計得失的接了這擔子,努力保著齊嬪母女不受外頭影響。


    如今她又盡心盡力的替他管治著後宮。


    他究竟有沒有心?有沒有看到過她為他做過什麽?


    為了個進宮不到一年的新人,把她的臉麵當眾踩!


    宴會是她置辦的,難不成是她想害謹嬪?


    她又怎麽會知道,謹嬪她懷孕了呢?


    謹嬪不是才受過傷麽?不是說傷重不易恢複麽?就在養傷的這兩個月裏,皇上都忍不得,還是讓謹嬪有了孩子……


    無論心中如何受傷,夏賢妃麵色都沒有一絲變化,她依舊端持著禮貌的微笑,用恰到好處的聲音道:“謹遵皇上旨意。”


    回過頭來,朝身邊的大宮女道:“可聽見了?立即吩咐下去,圍住宴會廳,請各宮娘娘在祥福宮稍待。”


    這話傳了出去,人群裏頭有低低的議論聲夾在涼風裏飄了進來。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懷疑我們陷害謹嬪?”


    “沒聽見嗎,謹嬪有喜了,皇上當然緊張……”


    屋裏,趙譽心思根本不在那些人身上,他招沈院判近前:“謹嬪身體情況還好?中了這種東西,要服些什麽藥?她傷勢未好,又有了身孕,用藥萬萬要小心謹慎。”


    沈院判垂頭應道:“皇上說得是。微臣煎一劑清淤祛毒湯,用兩副,應該就能把毒素排出了。隻是謹嬪娘娘之前確是大傷過一回身子,如今頭胎在腹,時刻馬虎不得,若皇上信得過,微臣一並調幾劑保胎安養的藥。”


    趙譽催促:“快些!”


    沈院判垂頭退了出去。


    趙譽回過身又去瞧福姐兒。


    她眼神呆呆的,眼珠跟著帳頂晃動的流蘇穗子轉動著。


    趙譽過去將她摟在懷裏,握住她手,嘴唇輕輕貼在她手背上,不無動容地道:“福兒,你會替朕生個非常漂亮可人的孩子,對吧?”


    炭火燒的越來越旺,曼瑤關了窗,那涼氣都被暖意取代了。而屋外卻是越發的冷。


    眾妃們被留在廊下,溫淑妃一臉怒意地被請到側旁茶房歇息,鄭玉屏等不敢上前觸黴頭,耐著臘月寒涼的風縮著肩膀站在外頭。


    屋裏頭已經靜了好一會兒,皇上陪著謹嬪,一直不曾出來。眾嬪妃心裏頭都不是滋味,一個個垂頭不語,各懷心事。


    片刻,徐漢橋腰上跨著官刀從宮外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臉色不大好看的溫崇山。


    黃興寶進來通報了,趙譽在正廳裏頭見了二人。


    徐漢橋道:“謹嬪出事後,紫宸宮幾個大宮女都還留在大殿上,謹嬪所用的餐點杯碟都沒機會被撤換下去。微臣適才與太醫院幾位大人共同查驗過娘娘們的用具,謹嬪娘娘的酒杯裏頭,有少量的藥物攙在酒裏。太醫們驗過,是前朝禁藥五石散。”


    趙譽臉色冰寒,移目看向溫崇山。用不鹹不淡的口吻喊他的名字,“崇山。”


    溫崇山垂頭跪地,叩首道:“微臣在。淑妃娘娘生辰宴,是微臣與夏賢妃娘娘共同擬定的布置席案。謹嬪娘娘所用碗碟均是瓷器廠新製的金菊孔雀。所有娘娘用的都是同一製式,酒也是一同乘在托盤上頭,哪一壺倒在誰的杯子裏,這事先並無定數。”


    趙譽冷笑:“所以,你毫無嫌疑,你妹妹溫淑妃亦是?”趙譽從旁取了杯盞,湊在唇邊抿了口茶,蹙了蹙眉頭一把將茶盞掀了,裏外立著的宮人內侍和各宮娘娘們均恐懼地跪了下去,口稱“皇上息怒”。


    趙譽目視溫崇山:“是你提議替溫淑妃解了禁足,是你提議開宮宴慶溫淑妃生辰。又是你負責宮內裝點,如今卻出了這種事,你說你沒嫌棄,要朕如何說服謹嬪相信?”


    他聲音更沉了幾分:“何況,你手底下的人,先前就曾有在謹嬪身上打過主意 ,你倒是給朕證明,為何不是你?”


    這話說得極重,溫崇山做內務府副手十來年,趙譽待他新人有加,他頂頭上司瑞親王也待他和顏悅色。他在外頭假借內務府采買名義替趙譽辦私事,兩人之間共享許多秘密,趙譽很多不能對人言的事都不瞞他。這些年君臣關係穩定,趙譽簡直當他是個知己,又寵溺他妹妹淑妃,這七八年幾乎都將後宮給他妹妹管著。


    他知道自己妹子是什麽人,她被家裏寵壞了,仗著一張漂亮的臉蛋得了當時還是宜王的趙譽青眼,被冊封為宜王側妃,多年寵愛不衰,是近幾年妹妹行事越發跋扈,惹了皇上些許不快。可在溫崇山看來,這都是小問題。這些年來趙譽身邊一直不曾少了各色美人,有選秀進來的,也有蘇皇後帶進來的,更有各方送的。溫崇山從來不覺得會有人能取代他妹妹溫淑妃,畢竟有這份難得的情分在。


    今日趙譽在他麵前拂了杯子。


    打碎在地上的不僅是那彩釉白瓷盞,還有這些年他與趙譽牢不可破的關係。


    溫崇山雙手觸地,重重叩首:“皇上,臣與賢妃娘娘一般,都隻是擬定大局之人,宴上具體擺放和臨場服侍,並非微臣本人。且這是宮中內闈之宴,外臣不得參與,微臣手底下的人亦沒資格進入宴會,試問微臣如何確定,那有問題的酒杯或酒水能準確地被放在謹嬪的桌上?”


    趙譽涼涼一笑:“你自然能。”


    話落,他朝後靠在黃梨木雕花椅背上,聲音略揚:“帶上來!”


    外頭有人高聲應了,溫崇山回過頭,見黃興寶推搡著一個哭腫了眼睛的小太監走了進來。


    溫崇山麵色微變,但他仍用低沉的音調道:“皇上這是何意?”


    趙譽冷笑一聲,涼涼瞥那被推上的來的小太監一眼,黃興寶喝道:“你自己說!”那跪地哭喪著臉的小太監哆哆嗦嗦地跪地道:“奴才叫伍銘,是在紫宸宮當差的掃灑雜役。奴才本不認識溫大人,是有一回淑妃娘娘宮裏的紅綿姑娘跟奴才說,溫大人管著皇宮的庫房,什麽好東西都能弄來。有一回溫大人送東西進宮,奴才就好奇多瞧了幾眼,哪知溫大人十分和氣,就把手裏的東西分給了奴才一盒,見奴才手上生了凍瘡,還說他那兒有金皎國最好的凍瘡藥,下回叫人個奴才弄來。奴才以為大人是客氣呢,誰想沒多久,大人特地找到奴才,給了奴才一隻凍瘡膏,還可憐奴才小小年紀做事不易,塞了一把錢給奴才,叫奴才寄回家孝敬爹娘……”


    趙譽敲擊著桌麵兒,眼睛垂著,也不知有沒有在聽。黃興寶便道:“所以你感激溫大人,便答應替溫大人做他在紫宸宮的眼線?將皇上的秘事告知於他?”


    那小太監道:“奴才不敢!奴才……奴才哪裏有那個膽子?奴才不過是臨時調上來替病休的小栗子做事兒的,蒙黃總管不棄,瞧奴才模樣潔淨,就準了。溫大人……溫大人從來沒叫奴才打探過什麽,隻是偶然遇著了說幾句話兒。”


    黃興寶冷哼道:“溫大人套人話的本事隻怕你還不知道!自己把自己賣了還覺著拐子是個善人!”


    這句譏諷明晃晃的,溫崇山麵露不快,抬眼瞥他一記。


    黃興寶半點不怵,笑道:“皇上麵前,你說句實話,皇上紫宸宮發生的事兒,真的半點沒露給溫大人?”


    那小太監道:“是,奴才……奴才……”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來,“奴才隻是和溫大人說幾句閑話,確……確實提到過紫宸宮……”


    黃興寶笑道:“溫大人,刺探皇上私事,您是想幹什麽啊?”


    溫崇山臉色絕不好看,他不屑地看了黃興寶一眼,仰頭望著趙譽道:“皇上,您是什麽意思?”


    趙譽笑了笑:“崇山,你跟著朕做事,負責朕的內府,多少年了?”


    溫崇山正色到:“過了明年春節,整整十年。舊年崇山在宜王府任長史,也是負責七爺的內府。”


    說到這裏,似乎有些感傷,聲音明顯嘶啞了:“微臣服侍七爺,十七年了。”


    這絕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


    十七年相知相伴,雖是君臣有別,可在溫崇山心裏,早當趙譽是個知己。


    趙譽歎了聲,垂目看向溫崇山,道:“崇山,朕何嚐不是信任你,器重你,才一路將你帶在身邊?你不能否認,你曾窺視過朕的行蹤,打探過內闈中事吧?”


    溫崇山一時語塞。


    他做的是內務府的官,不知內闈風向如何服侍好主子?


    可他到底是外臣,這等事可私下做,卻決不能明麵說。


    趙譽頓了頓道:“你若要人朕,怕是各宮都能找到你的影子。崇山,你過了!”


    你過了!


    這句話像一條河,就此將兩人之間劃出分界線,深淺莫測,風雲湧動,永不可渡。


    溫崇山知道,他和趙譽之間牢不可破的關係,終於出現了裂痕。


    趙譽不可能不知道他這些年在宮中各處步下的眼線,他有意縱容著,以證明他對溫家的絕對信任絕對偏袒。他曾十年獨寵溫淑妃,即便她從無子嗣,他仍一次次的包容她的任性妄為和無理取鬧,是因他在意溫家,感激溫家。


    如今,他有了更在意的人。


    敲山震虎,殺雞儆猴,從位分最高的人著手。


    當然,溫崇山絕對相信,自己的妹子幹得出今天這種事,


    一個長得絕美,自小養尊處優的女孩子,頭腦不聰明,喜歡爭先拔尖,進了宮後,又有天子的無限寵愛,她固然容易迷失了,容易昏了頭做下各種糊塗事。


    畢竟,即便她不是皇後,這後宮也在她手裏掌握了多年。


    溫崇山並不確定,今天的事到底是不是溫淑妃做的。


    但他仍然驚異趙譽的決絕。


    趙譽的態度,已經說明溫家高枕無憂的日子該結束了。


    要收回那份不該有的期許,重新做個乖順聽話並膽戰心驚的臣子。


    他再沒任何特殊待遇,也再沒機會知道任何趙譽不想他知道的事。


    門外,溫淑妃似乎聽見了裏頭發生的事,她高聲嚷叫著,嘴裏喊著“皇上”,又罵福姐兒是“賤婢”“狐媚子”。


    趙譽臉上掛著疏冷的笑:“溫卿,溫家的家教,嘖嘖……”


    他話沒說完,溫崇山的心已經完全沉了下去。


    崇山、崇山……十七年,他一直這樣喊他。還是少年時,他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笑著摟著他脖子,道:“不必與本王如此生疏,你做了本王的長史,就是本王最信任的人,以後本王就喊你崇山,喊什麽溫大人,太見外了。”


    如今,崇山變作了溫卿。與那個“溫大人”不算遠了。


    趙譽提高了聲調,不再理會溫崇山的臉色變化,“賢妃,送淑妃回長寧宮,抄幾遍宮規,好好張長記性!”


    夏賢妃低聲應了。片刻,外頭再無溫淑妃的聲音。


    屋裏頭靜極了。


    廊下本是極寒。此刻鄭玉屏和徐嬪等人卻是出了一身的汗。


    溫家得寵了這麽多年,如今尚未確定是不是溫家人對福姐兒下的手,但是一點點懷疑,就叫皇上不顧多年君臣之誼和淑妃的顏麵,如此的……


    此時,黃德飛從外頭悄聲走了進來。


    走近趙譽,蹲身道:“皇上,宴會大殿裏服侍的人審完了,負責給謹嬪娘娘上酒的宮女,叫洛音,一直負責宴會上的侍奉,用了刑,確不知情。”


    又道:“酒是內務府統一在山西采買的,上酒之前,”黃德飛頓了頓,不大忍心去看溫崇山,“說是溫大人親自試過,沒問題才敢呈給各位娘娘……”


    趙譽輕輕敲了敲桌案:“溫卿,你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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