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珂將身邊的人都打發出去,拽出帕子抹掉手上斑駁的金箔。眼前閃過洞房花燭夜,王孟若在她耳邊的低喃,“珂兒,我令人將院子改名為珂若院,你的珂我的若諧音願,隻願我們兩人生生世世為夫妻,恩恩愛愛到永遠。”


    長眉微挑,她拂去回憶,本能抿了抿口脂,有些甜。


    “小姐,少爺到了!”


    童珂恍然回神,撐著桌子站起來點燃手中的蠟燭,將燈芯撥得又長又直,火苗比尋常蠟燭大了不少,散發出幽幽的香味。她托腮看著這明亮的燈火,突然笑了一聲,隨即又掩下笑意,提聲:“你們下去休息吧。”


    “是。”妙竹撇撇嘴,示意粗使漢子將少爺推進去,關上門。諒少爺一介區區弱書生也不敢對小姐動手,這種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就得被收拾一通才能認清自己。


    妙蘭皺著眉頭走過來,“你沒進去嗎?”


    “沒啊!”妙竹大大咧咧地應道,“小姐不是讓我們下去嘛!再說怎麽也得給少爺一點臉麵,嘖,我看小姐就是太給少爺臉麵了,反倒縱得少爺行事沒個分寸!”


    “可我總覺得不太對勁。”妙蘭憂心忡忡,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


    **


    童珂轉身走到黃桃木四方桌前坐下,抬頭睨了門口僵硬的身影一眼,笑道:“過來坐啊!我還專門吩咐小廚房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糖醋裏脊、蟹黃豆腐,涼了就不好吃了。”


    半晌沒有聽到應答,她這才仔細看向王孟若。昏黃的燭光朦朧了王孟若俊朗的五官,束高的襆發簪著她送的白玉簪,藍色寶相花錦袍寬束腰,身姿修長,俊朗非凡。劍眉微皺,一雙丹鳳眼會說話似的,好像在問:“你在搞什麽?”


    她托腮笑了笑,“怎麽?連跟我一起吃頓飯都不敢了嗎?”


    王孟若看著她言笑晏晏的臉有點出神,心揪成一團,他是真心愛她。從小到大他就認定她是他的妻子,如若沒有今天的事情,他們肯定會相守到白頭。


    他緩緩走過來坐在她的身旁,看著桌上的飯菜,確實大半是他愛吃的菜色。可惜,再好的菜肴也遮不住夫妻間的刀光劍影。


    童珂見他坐下,滿意地笑笑,執筷夾了一塊糖醋裏脊放到他碗裏,“嚐嚐味道怎麽樣。”


    王孟若垂眸看著碗裏泛著蜜色的裏脊,卻沒有動筷子。


    “怎麽?怕我毒死你?”童珂笑了笑,將裏脊夾回自己碗裏,正想要喂進自己嘴裏,旁邊的王孟若卻忍不住拽住她的胳膊,抬頭道:“你都知道了?”


    童珂拂開他的手,慢慢吃掉那塊糖醋裏脊,讚歎:“嗯!好吃,甜而不膩,外衣脆響,肉質鬆軟,你不嚐嚐嗎?”


    王孟若撚撚眉骨,低聲解釋道:“你毀了那些證據也沒用,能造一次就能偽造第二次。況且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即使童家不在了,你也是我們王家的少奶奶,我王孟若的……”


    “你不吃?”童珂有點惡心,不禁打斷他的話,“你不吃是不是怕我毒死你?”說著平靜地看了王孟若一眼。


    王孟若對上她的眼神,反倒安定下來,直言:“是!珂兒,我跟你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最是了解你不過。你不可能已經知道這些事情的情況下還無動於衷,倒是毒死我的可能更大。”


    “你相信我,我會保下你的家人,與其別人動手還不如我來。最起碼我會盡最大努力保住你的家人,你想想你四歲的侄子,那麽可愛。要是我不動手,皇上示意別人動手,別說你的侄子,就是你我可能也保不住。”激動之下,他伸手拉童珂的手。


    童珂飛快地避過,“你的意思是皇上想殺我們童家?”


    “對!”王孟若輕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童家躲過這次,還有下一次。除非……”說到這裏他頓住,否則就是大不逆。


    “除非我們童家造反是嗎?”童珂盯著桌上沾了一點糖汁的碗筷,替他接了下去。


    “珂兒……”


    她打斷他的話,“先吃飯吧。有什麽事情也得吃飽了再說。”


    王孟若卻待不下去了,他看著她不緊不慢儀態溫婉地品嚐著菜肴,蹭地一聲站起來,“珂兒,既然你不聽我的話,那你這些日子就待在珂若院不要出去了。等事情平息下來,我再帶你出去玩。”說完轉身就要往外走。


    童珂沒有阻攔,卻見他停了下來,“對了,老李和老張畢竟是跟著嶽父在外征戰過的人,還是讓兩位歇息歇息吧。清柏還在府外獵到了兩隻信鴿,鴿子湯大補,我讓大廚房給你做了。你留點肚子好喝。”


    她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似的,繼續往嘴裏塞著飯菜。


    王孟若見她這幅模樣眉頭又皺了起來,她怎麽會這麽安靜?不對勁。突然腹中一陣劇痛,鼻子熱熱的,他抬手一抹,止不住戰栗起來,手上竟然全是血。他慌忙驚叫一聲:“來人啊!”整個人卻軟軟地癱了下去。


    “你聽沒聽到裏麵少爺在喊人?”屋外的妙蘭本就提著心,聽到裏麵的動靜就問身旁的妙竹。


    妙竹也聽到了,不過小姐教訓人難不成她們這些下人還去拆台不成?她堅定地搖頭,“沒有沒有,你是不是沒休息好?”


    第3章 湮沒


    王孟若臉色慘白,七竅滲出絲絲血跡,他沒聽到外麵有動靜,自知回天乏術。他攀著身下冰冷的青石磚爬到繡凳旁,抓著繡凳上垂下的流蘇,卻怎麽都爬不起來,隻能頹然地又躺了下去。


    他眼前一片模糊,隻能隱約看到童珂還穩穩地坐在桌子旁,他不禁大笑出聲,“哈哈哈哈,我防來防去,算來算去,還是沒防住,反倒把自己的性命算進去了。”


    童珂生生忍下嘔意,吞下最喜歡吃的蝦肉,卻還是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她捂住絞痛的腹部,喘著粗氣,額角滲出點點汗珠。


    他聽到聲音,大吃一驚,手撐著地麵要起來,卻還是無力地跌落下去,罵道:“瘋子!瘋子!你怎麽不吃解藥!不是你下的藥嗎?”


    “你快吃啊!難不成你要跟我這麽一個偽君子一起赴黃泉碧落不成?”


    他激動地吼道:“你快吃解藥啊!”


    童珂蔑視地斜了他一眼,看到他猙獰的臉色,莫名有點後悔。


    她從來不後悔的,將門女子怎麽能後悔呢?不過她還是止不住地想,如若她嫁的不是王孟若,她總有千種法子解了這一局。


    可惜她嫁給了他,傾心於他,事到如今,唯有此法能破此局。


    王孟若見她半晌沒有回應,到底還是安靜下來,苦笑道:“你很後悔嫁給我吧?我也後悔了。事到如今,你想怎麽辦?我們兩個死了,對童家沒有絲毫益處,大廈傾倒你一個人怎麽可能力挽狂瀾?還不如你吃了解藥,連夜通知嶽父,帶嶽父離開、造反都可以。”


    童珂茫然地看著地上的他,輕聲道:“王孟若,我們兩個青梅竹馬一塊長大,你說你對我了若指掌,我對你又何嚐不是?”


    他一愣,木木地看著她。


    她淒涼一笑,嘴唇豔紅的口脂和鮮血融為一體,“王孟若,你以為我沒有後手嗎?明知道你在書房已經明白我知曉一切,還傻乎乎地隻派我的陪房回去報信?真蠢啊!”


    王孟若恍然大悟,“我忘了你已經嫁過來五年了,王家上上下下哪裏有敢不聽你話的?隨隨便便就可以一個王家的丫頭幫你遞個信。可憐我竟然還覺得這般要緊的事,你肯定會派心腹回去。”


    他嘲諷一笑,反正他都要死了,這些還有什麽用。“那你還不趕緊喝解藥,我死了,以嶽父的勢力,定能讓你尋得如意郎君。”


    她瞥了他一眼,“王孟若你可想過你的父母?可想過你的族人?你可想……“眼前開始模糊起來,她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可想過你事敗之後,我爹會怎麽報複你?”


    等了半晌,她吃力地拂去眼角的血,才看到地上的王孟若早就沒了聲息。她重重摔到椅子上,痛呼出聲,“我愛你,卻更愛我的父母,我的家人,我,我用一死來換取,整個家族的一線生機,死而無憾。”


    “再說,”她輕笑一聲,“大名鼎鼎的奇冥香哪來的什麽解藥?”可惜了,爹娘總盼著她能為他們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外孫子,這輩子是沒希望了。鮮血從身下蔓延而出。


    軟塌旁小桌上的喜燭隻剩底部,層層蠟淚裹住蠟台上刻著的“珂若院”三字。燭光驀地一亮,蠟淚淹沒燈芯,轉眼燭光燼滅。


    **


    童家,靖安侯府,外院書房。


    靖安侯翹著二郎腿優哉遊哉地躲在外院書房喝著茶,看著兵書。他隻要一想到一會兒還得回內院給自家媳婦兒交代尋醫的結果就頭大。珂兒出嫁五年無孕事,誰不著急?


    可是這些事真是急不來!


    更何況珂兒主意那麽大,她要是不想懷孕,豈是他去外麵找個大夫診診脈就能改的?唉,不過他也想要外孫啊!


    這王孟若也是,這麽大的男人了,這種事情上還老聽珂兒的!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砰砰砰”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嚇得靖安侯一哆嗦,茶水撒了一身,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東西,“誰啊?”


    “爹!是我!”童剴捏著一封信高聲應道。“爹,外麵來了個粗使小丫鬟,說是珂兒派來送信的。”


    靖安侯這才停下手上的動作,將收拾了一半的東西擱置下來,開門斥道:“胡鬧!珂兒送信怎麽可能派個小丫鬟過來?老張老李呢?”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劈手搶過童剴手裏的信,邊回邊撕開信封。腳步猛地一滯,手上的信紙飄飄蕩蕩跌落到地上。


    童剴看到自家爹爹淚流滿麵嚇了一跳,“爹,你怎麽了?”


    靖安侯抖著手拽住他的衣領,“走,趕緊走!帶人去王家,趕緊!”


    **


    大殿裏燈火通明,宮女們不著痕跡地掩著嘴角打個哈欠,走過的太監總管崔鳴輕咳一聲,嚇得睡眼惺忪的宮女們趕緊站直了。崔鳴瞟了一眼大殿裏麵,低聲斥道:“緊著點皮子!小心一不留神閉上眼腦袋就掉了!”


    一句話嚇得宮女太監紛紛低頭,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崔鳴輕歎一口氣,摸摸自己的脖子,心裏忽上忽下沒個著落,今兒要是他不小心,恐怕這顆大腦袋也得掉了!


    他輕手輕腳走進大殿,走到正俯首批奏折的皇上身後,幫皇上重新沏了一杯茶。


    “咳咳咳咳……”


    他趕緊將茶端給皇上,看皇上喝了口壓下咳意,才勸道:“聖上,天晚了,還是早點歇息吧。”


    郭楽放下茶盞,擺擺手,示意他下去。重新撚起朱筆批改奏折,感覺到身後的崔鳴沒動,手上動作沒停,卻冷聲問道:“怎麽?出什麽事兒了?”


    崔鳴又摸摸自己的脖子,“稟皇上,靖安侯之女。”他頓了頓,“靖安侯之女,王氏童珂歿了。”


    郭楽朱筆一凝,朱砂滴落在奏折上,團成一塊。“什麽時候的事?”


    “今兒晚上的事。”崔鳴低頭不敢看皇上的神色,“據影衛說,童小姐是在蠟燭裏添了藥,安排好跟隨她的陪房之後,跟王孟若同歸於盡。此時靖安侯恐怕已經到了王家,正鬧著呢。”


    他低頭盯著光滑如鏡的青石地磚,皇上微弱卻急促的呼吸聲像是重錘一般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咳咳咳咳……”


    他大驚失色,“皇上!宣太醫!”


    郭楽揮手,“不必,你去皇後宮中,告訴皇後這件事,讓她厚封王少夫人。”


    “是。”崔鳴頓了一下,“皇上,還有,北邊傳來消息,瑞王怕是要行動了。”


    郭楽撫著胸口忍下咳意,揮手示意崔鳴跟宮人下去。等大殿隻剩他一人,耳邊盡是他的呼吸聲時,他苦笑道:“給他又何妨!”


    **


    童剴身披孝服,直愣愣跪於靈堂,看著堂上兩幅棺材。往來悼念的人紛紛安慰他,誰能想到靖安侯平素身體硬朗,一日之間竟然跟隨獨女去世。


    “少爺,少爺!皇上駕臨!”小廝難掩興奮地跑過來低聲道。


    大堂祭拜的人喜上眉梢,沒想到皇上竟然如此看重童家,竟然親臨祭拜!


    童剴木訥地起身將郭楽迎進來,跪地叩拜,耳邊卻回響著爹爹靖安侯的話,“兒子,你妹妹一死為咱們童家換來一線生機,你妹妹想著讓我哀痛裝病,你辭官侍疾,童家交出兵權,這樣讓皇上放咱們童家一馬。可她卻忘了,皇上眼線遍布,豈會不知道為父真病假病。至今,為父隻有一死換取童家上上下下全族人的性命。為父的葬禮過後,你就帶領族人回老家吧。童家豪富,怎麽也能填飽肚子。”


    童剴磕了一個響頭,妹妹哪裏是不知道分量不夠,隻怕是心如死灰,不想活了罷了。


    郭楽看著紅色棺材旁邊的那口黑色棺材,神情難測。


    景苠五年,靖安侯獨女王童氏因病而歿,靖安侯大慟哀思,翌日病逝,童府眾人守孝辭官。北境瑞王見朝中無人,竟舉兵謀反,景泰帝英明非凡,早設大局,召振國大將軍、驃騎將軍伏於宮側,殲敵不計其數。景泰帝心善,拘瑞王於宗人府,終生不得出。然瑞王大悔過網,羞憤自盡。


    景苠六年,景泰帝哮喘發作,崩。依景泰帝遺詔,趙王二子過繼,為新皇,登基繼位,改年號安泰。


    第4章 重生


    緙絲素麵團扇直直墜入水中,潔白的扇麵霎時洇上團團水漬,下麵一層層被徹底浸濕的團扇反倒托著新掉下的,頗有想阻攔同胞姐妹命運的意思。可惜不過轉瞬,一疊疊的素麵團扇砸了下來,一同被湖水淹沒。


    靖安侯府後院,童珂懶洋洋地倚在清心亭邊的座兒上,纖細的手指撚著一把跟剛才一模一樣的緙絲素麵團扇,輕敲朱紅圍欄兩下,拋到湖水裏。她遮著紅唇秀氣地打個哈欠,轉頭從身後的妙蘭懷裏又拿出一把,重複剛才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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