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三兩枝,清澈的溪水旁,兩三樹桃花分布得遠遠近近,錯落有致。近處連桃花的花蕊和花間一隻黑眼珠黃尾羽的鳥兒都能看得分明,遠處卻已經近了一處村莊,炊煙正在嫋嫋升起。那兒的桃花看不分明,這般遠遠望過去,隻能見到團團簇簇如雲如霧的粉色煙霞,深深淺淺,極為別致。


    左茶收拾完東西,見顧簪雲才剛剛收尾,便探過頭來看,隻一眼就驚歎出聲:“雲雲,這是我見你繡得最好的一副!”


    顧簪雲眼裏不自覺地染上一點笑意:“我也這麽覺得。”


    她收了東西,同左茶朝外頭走去。


    二人多耽擱了一會兒,這會兒外麵的人都三三兩兩地散去了,門外俊秀的黃衣少年和黑衣少年便越發顯眼起來。


    蕭昱溶含笑睇來一眼的時候,顧簪雲不知怎麽的心裏一動。她想了想,開了匣子取出方才那幅晚桃圖,遞了過去,笑得眉眼彎彎:“生辰禮物,提前送你了。”


    距離蕭昱溶的生辰還有小半個月,不過這會兒送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蕭昱溶笑吟吟地接下:“送了我什麽好東西?我能瞧瞧嗎?”他詢問地望向顧簪雲,帶著隱隱約約的期待。一雙漂亮的眼眸漆黑卻有光,宛若繁星點綴的夜色,又像是天光乍破之前天地間的色彩。


    顧簪雲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微微頷首。


    繡圖徐徐展開,蕭昱溶眼中浮現出驚豔之色。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顧簪雲,卻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粲然一笑。


    這廂兩人駐足無言,相視而笑,那廂祝述言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轉頭看向左茶,神色平靜:“你們今日上了刺繡課?”


    “啊?是、是啊。”左茶輕輕點頭。


    不知道為什麽,祝述言一和她說話,她就緊張萬分,感覺自己都快要說不來話了。分明禮儀老師教了千萬遍,大家小姐該有何種姿儀,她還是覺得手和腳怎麽放都不對勁。


    “你繡了什麽?”少年麵無表情,目光冷靜,悄悄地將情不自禁攥緊的手放到身後,“我可以看看嗎?”


    左茶愣了愣,忙不迭地翻找出來:“可以可以,給你。”


    少年微微點頭,接過了那幅繡圖。


    分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蝶戲花圖,強出尋常人,卻不比顧簪雲的晚桃圖。可是在祝述言眼中,這幅繡圖千好萬好,不知道比顧九姑娘高到了哪裏去。他抿了抿唇:“繡得很好。”


    “真的?”左茶眼睛一亮,大大的杏眼歡喜地注視著祝述言,一時間竟然也忘記了羞澀,“那送給你好不好?”


    話剛剛出口她就有些後悔,連忙想要收回來:“算……”然而祝述言的反應卻比她更快一步,生怕她反悔一般,迅速地答應了下來:“好。”一麵動作飛快又小心翼翼地把繡圖收好了。


    既然對方都收起來了,左茶也不好意思再要回來,隻能當做無事發生。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祝述言那雙向來古井無波的眸子裏,竟然仿佛有隱隱約約的笑意在流動。隻是等她再去細看的時候,又什麽都沒有了,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大概是看錯了吧,左茶心想。


    時候不早了,她與祝述言一道同顧簪雲、蕭昱溶告別,各自回家。


    蕭昱溶便與顧簪雲一起朝眠霞居枕水居的方向走去,顧簪雲忽然發現他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個白玉扳指,不進有些好奇:“你們上午上的是騎射?”


    “是啊。”蕭昱溶微微點頭,忽然揚眉一笑,張揚而又明朗,充滿了少年郎的朝氣和活力,“今日訓練射的是活物,我獵了好些東西回來,都讓點春先拿回去了,待會兒做好了給你送一份?你想吃兔子還是雞?”


    顧簪雲:“……”


    “兔子吧。麻辣兔肉。”她不由得一笑。


    “好。”


    午膳時顧簪雲就吃到了麻辣兔肉。兔肉緊致,沾飽了盤中的湯汁,一口下去舌尖先是一點麻,而後辛辣的味道迅速在口中擴散。微微有點鹹,拿來配碧梗米飯卻是正好。


    顧簪雲吃著吃著,心底的歡喜就慢慢浮上來。


    她用罷膳,忽然想到如今立夏方過,想來不少夏天的吃食都已經上了集市。便吩咐人上了白瓷碗、冰塊、切片的白花藕、去了芯的鮮蓮蓬子、鮮菱角、鮮芡實,另並白糖、核桃仁、杏仁、甜瓜、蜜桃。


    冰塊弄碎,規規矩矩地鋪陳在白瓷碗底,再放上切片的白花藕、去了芯的鮮蓮蓬子、鮮菱角、鮮芡實,又加了去皮鮮核桃仁、鮮杏仁和切作小塊的甜瓜、蜜桃,末了撒上些許白糖。


    這便是冰碗了,顧簪雲從前在書裏看到過的北方小吃,最適合消暑不過。做好後顧簪雲將它分成兩碗嚐了一口,果然清涼甜美。她歡喜地笑起來,吩咐道:“給蕭昱溶送一份去。”


    杜若領了命,端了冰碗裝在放了冰的甕裏,帶著一個提甕的小丫鬟快步往枕水居去。近門就見了點春,這小廝一見她們就笑嘻嘻地迎上來:“可是顧九姑娘送了什麽東西過來?辛苦兩位了,辛苦辛苦。”一麵說,他一麵忙不迭地接過小丫鬟手裏的甕,朝裏頭去了:“勞煩二位等等!”


    屋裏蕭昱溶擱下茶盞,見點春提了個甕進來,奇道:“哪兒來的?”


    點春依舊笑嘻嘻的:“顧九姑娘派人送來的。”


    蕭昱溶強自按捺住想要打開的心情:“請她們進來吧。”


    既然是元元身邊的人,他還是打算更尊重些的。但即便如此,蕭昱溶也還是飛快地賞賜了她們,又簡單對她們客氣了兩句。杜若也看出來蕭世子這是迫不及待了,知情識趣地很快告了退。


    蕭昱溶打開甕,取出碗盞。


    白瓷碗裏,清爽誘人的粉白綠交織在一起,核桃仁和杏仁點綴其間,看著就十分香脆。


    是北方夏日的冰碗。


    蕭昱溶慢慢地、慢慢地笑起來。


    一口下去,果然很甜。


    第25章 一劍霜寒


    “快些快些,小桃,碗筷可都擺好了?”掌事的戴嬤嬤站在鶴來居門口,不停地揮手扇著風——雖說七月流火,天氣轉涼,但因著今日事多,她還是熱出了一身汗,又怕待會兒主子們很快就來了,連柄扇子都不敢拿。這會兒方指揮完捧著各色時令花卉插瓶的一列丫鬟們,眼角餘光又瞥見了剛剛匆匆從裏屋退出來的一個圓臉丫鬟,連忙喊住了問她。


    那圓臉丫鬟,小桃,聽到她問話,連忙恭恭敬敬地答道:“都擺好了。”


    “嗯。”戴嬤嬤點了點頭,揮揮手,“你去忙吧,一會兒客人就該來了。”


    “是。”小桃應了一聲,快步走了。


    戴嬤嬤望著她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很快又開始喊了起來:“那邊的那邊的!花瓶不要擺在那兒!容易被碰到!”


    -


    “姑娘今兒穿什麽顏色?”自打顧簪雲開始接受別的風格之後,杜衡每日上午為她擇選衣物的時候都會問上一句。


    顧簪雲坐在桌前由著杜若為她揉上麵脂,聞言想了想,道:“今兒祖母大壽,須得喜慶些,那就以紅色為主吧。”


    杜衡應了聲兒,不過片刻就捧著衣裳過來服侍顧簪雲換上。


    今兒個既然是顧家老夫人五十大壽,來客自然是不會少的。顧家對外的形象一向風雅,雖說織金精致漂亮,卻失之過於繁麗華美,平常穿穿倒也無妨,但在今天這樣的大日子裏,這樣的衣裳自然就不行了。如何於低調之中透出隱隱約約的尊貴來?那就要看衣裳料子了。


    天工坊新做出的料子,因太過名貴不易得而不敢進貢宮中,以致流落民間,被蕭世子買來了,“賣”給了她們姑娘。極其純正的紅,摸上去帶些微微的涼,觸感極其順滑,仿若綢緞一般,卻又不似。輕薄柔軟,如煙如霧,無需金繡銀繡或是暗紋裝飾,行動間便自有料子本身的光華流轉,叫人幾乎要移不開眼。


    這樣的布匹做出的裙衫,上身的那一刻連杜衡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這……實在是漂亮得過分了。


    直到顧簪雲半轉過身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杜衡才反應過來這是該走了,連忙跟上。


    進了鬆鶴堂沒過多久,顧家諸人和前來賀壽的客人便漸漸到齊了。眾人一齊給老夫人賀了壽,隨後熱熱鬧鬧地往顧府專門用來設宴的鶴來居而去。


    “你看她那身衣裳,那料子……不知道在哪兒買的?”顧十姑娘快走幾步,追上了顧七姑娘,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睛往顧簪雲的方向一掃,眼中不乏豔羨之色,“這樣的料子也太漂亮了,我也想去買些來,做身衣裳。”


    顧七姑娘聞言,裝作不經意一般地將視線轉過去,留神看了兩眼:“這料子……倒像是前幾日天工坊新上的,藏在後頭庫裏。若不是娘親隨我一道去了,隻怕那夥計都不舍得拿出來。不過我們去的時候隻剩一匹品藍的了,這顏色我們都不大喜歡,便沒買。九妹妹那身應當是一早就買下了。”


    說著,她衝顧十姑娘微微搖了搖頭:“這料子定是珍貴得很,一時半刻也做不出來,不然也不會不進貢宮中。這會兒,怕是早沒了。”


    “啊……”顧十姑娘失望地點點頭,不過也沒再堅持,“好吧。”


    前頭顧十姑娘和顧七姑娘在竊竊私語,後頭蕭昱溶再次裝作無意地挪到了顧簪雲身邊,一到她身側就笑吟吟地道:“這身衣裳極襯你。”眼中帶著分明的驚豔之色。


    “往後我再去給你尋更多的來。”


    顧簪雲微微睜大了眼睛,連忙擺了擺手:“這倒不必了,太費事兒了。何況……我原來的衣料也不算撲通了,件件都是如此,落到別人眼中總歸不大好。”


    蕭昱溶了然地點了點頭,心裏的念頭卻沒打消——料子嘛,自然還是要尋的,不過都等到元元及笄的時候一並給她便是了。這樣不一次一次地給,幾箱子悄悄運過去,明麵上再送些別的東西過去,也就不會打眼了。


    “對了,你為顧祖母準備了什麽禮物?”蕭昱溶見顧簪雲又不開口了,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該說些什麽,最後隻能拋出這樣一個幹巴巴的話題,沒話找話說。


    顧簪雲想了想:“一副我前些日子繡的萬壽圖和一卷手抄的經書。”她也看出來蕭昱溶這是想同她說話,便也淺淺笑著回問了一句:“你送了什麽?”


    “就……一尊玉佛,請南安寺住持開過光了。”蕭昱溶有些不好意思。他先前得知天工坊有好料子,隻顧著關注它什麽時候做完好叫人去買了,一時間都忘了顧家老太太還要過生辰。這幾日才想起來,隻能匆匆忙忙地從行李裏拿了一尊玉佛,所幸這是從京中帶來的,已經請了京郊的大寺南安寺的住持開過光了。


    鶴來居距離鬆鶴堂不算遠,這樣說著說著,就進了屋子。他們落座後不久,顧老夫人才和顧老太爺相攜而至,接受了眾人的祝賀。


    開宴。


    一頓飯吃得平平淡淡。顧簪雲好口腹之欲,顧大奶奶和顧大老爺在這等無傷大雅的小事上一向願意縱容寵愛她,若非顧簪雲此前除去佳肴美食和琴棋書畫便沒有什麽別的愛好了,如喜好華服美飾一類,不然她這會兒怕就是這風雅的顧家的異類了。先前便是因顧簪雲好美食,所以自她有了自己的院子之後,顧大老爺和顧大奶奶便為她找了好幾個好廚子。如此,顧府原本的廚子雖然也還不錯,顧簪雲卻隻是覺得平平了。


    蕭昱溶坐得離她不遠,看得出顧簪雲似乎興致缺缺。


    隻是這宴席還需要好一會兒,元元怕是會無聊。蕭昱溶心想著,側過頭對身側的點春耳語幾句,隨後起身出列。


    上首的顧老夫人詢問地看向他。


    蕭昱溶揚眉一笑:“蕭某送禮微薄,心下不安,此刻原劍舞一曲,以賀顧祖母生辰。”


    顧老太爺笑了,看了顧老夫人一眼,見她微微頷首,便笑道:“奏曲!”


    點春奉上原先留在門外的蕭昱溶的隨身佩劍,問水。


    寶劍出鞘,劍鋒一點寒意直逼人眼,黃衣金冠的少年手執長劍,動身而舞。他的動作實在太快,隻能見到繚亂的銀光圍繞其身,綿綿如不絕之水,卻又帶著滔天巨浪一般不可遏製的威勢。劍鋒顫動時的清吟和著鏗鏘鼓點,配合得天衣無縫。


    音止,劍收,少年身姿挺拔,如朗朗青鬆,雪落不折。他執劍而立,垂眼輕笑:“獻醜。”


    顧簪雲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心跳的聲音那麽清晰過。


    這大概,是她過過的最開心的宴席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元元:每天都更喜歡蕭同學一點!


    第26章 田螺公子


    滿堂寂靜,隨後是如潮水一般湧來的誇讚之聲,諸如“英雄出少年”“宣國公教子有方”這樣的,數不勝數。


    顧清桓坐在靠前一些的位置,將蕭昱溶方才那一場颯爽英氣的劍舞看得清楚。這會兒他緩緩舉起麵前的茶盞,掩去了唇邊似微笑又似歎息的一點弧度。


    顧簪雲聽得歡喜,比自己被人稱讚還要開心,一雙盈盈妙目望著蕭昱溶,同蕭昱溶相視而笑。但顧清桓聽到這句句稱讚後,卻不由自主地勾出了一個有點諷刺的笑容。他想了想,卻沒說什麽,隻是安安靜靜地放下了茶盞。


    上首的顧老夫人見了,麵上的笑容微微收斂了一些,輕輕歎了口氣。


    宴席散去,待到夜色漸深,賓客便紛紛告辭,顧府也漸漸安靜下來。顧老太爺去前頭書房歇著了,熱鬧了一天的鬆鶴堂也回歸了往日的寧靜。


    顧老夫人不愛點燈,大大的屋子裏便隻有三兩隻蠟燭,將整個屋子照得晦暗不明,昏暗卻又帶了一點暖色的燭光將屋內陳設的影子投映在牆上。窗戶似乎是沒關緊,一點風從窗縫裏漏進來,吹動了燭火,也讓牆上的影子隨著這一點風輕輕搖曳擺動,像是張牙舞爪的鬼魅。


    內室傳來輕輕的低語。


    “桓兒還是放不下啊……也是,我早該想到的。”顧老夫人跪在佛像前,身形一動不動,低聲喃喃著,“……是我害了他……早知道,當初便不逼他去考什麽科舉。一個閑散名士,我們顧家也不是供不起,何苦叫他不僅考了科舉還遭了這份罪呢?如今他這副模樣,我真是……是我害了他啊……”


    顧老夫人身後安安靜靜地跪著一個老嬤嬤,整個人都融進了昏暗的光線裏,像是不存在一般,聽到顧老夫人的喃喃,也沒應聲。


    顧老夫人也不在意——她也不需要有人應聲,她跪得端端正正的,無比虔誠地俯下身子,對著身前含笑俯瞰眾生疾苦的佛祖深深拜倒:“若有什麽……不若收了我這老婆子去吧。五十年錦衣玉食琴書風雅,我也活夠了,隻是別再叫桓兒受苦……”


    燭火搖曳,整個顧府都早已沉沉睡去。鬆鶴堂裏一點低語,除去老夫人身後的周嬤嬤,還有誰能聽見呢?


    即便是老夫人誠懇拜下去的佛祖,也不知是否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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