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裏的光芒卻一點點黯淡下去。


    七歲前,母親傾力教導他為人處世,琴棋書畫,射禦書數。七歲後,母親給了他暗衛,教他觀人馴人,同時鼓勵他出門交友,廣結善緣。


    他的命運從踏出府門的那一步開始變化。


    七歲前他是父母的好兒子,嬤嬤丫鬟口中的天縱奇才,人們眼中的玉娃娃。七歲後他是京城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紈絝子弟,風流世子,不學無術的大草包。


    七歲的蕭昱溶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事實上他到了十七歲才明白,才從暗衛口中得知了真相。他像往常一樣學習、交友,和暗衛們接觸,自認從沒有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情,卻在踏出府門後看到許多人躲躲閃閃的眼神。


    那天的太陽很大,照得石板路白得晃眼,他走得有些頭暈,一路上眾人的眼神讓他疲憊又疑惑——當年長寧公主訓練暗衛的時間不長,隻能先以保護他為第一要務,他接手後才開始著手培養他們打探消息的能力。而身為被關在後宅的女子,又身份高貴,自然難以知曉這些尋常百姓的看法。


    長寧公主都不知道,堪堪七歲又無人脈的蕭昱溶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他不知所措,隻能一直往前走,反正也沒什麽好怕的,蕭府侍衛和他的暗衛都跟在後頭呢。


    拐角處,三三兩兩的婦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他怎麽出來了?不是說宣國公怕他闖禍不放他出來嗎?”


    “闖禍?我聽旁人說是不學無術啊,怕他丟臉才不讓出來。”


    “丟臉?哎呀呀,這原因一聽就假的很,也就你還相信了?你難不成不知道,這宣國公世子暴虐成性草菅人命?據說他曾因為丫鬟把茶水灑在他身上,殺了那丫鬟全家,還把屍體擺在府裏給別的丫鬟們看!還有一次因為別人擋了路,就把那人的腿給砍了!我大姨的二兒媳的三堂妹的手帕交的遠房表弟就在宣國公府做活,親口講的,那還能有假?”


    “啊,天哪!太恐怖了吧!”


    “不光殘忍呢,還小小年紀就不學好!聽說天天往煙花巷跑,還鑽丫鬟的裙子,嘖嘖嘖,才七歲呢!真是惡心!”


    蕭昱溶安靜地倚在牆上,聽他們一一數著他的罪行。背後的牆是土砌的,粗糙,硌人。


    他清澈的眼裏滿是迷茫和恐慌。


    他每天學到深夜都不敢放鬆,原來是不學無術嗎?


    他待人一向有禮而寬和,竟然做過這些事嗎?


    他今天才第一次出門,究竟是什麽時候去的青樓楚館呢?


    蕭昱溶不知道,他隻知道那天的太陽很大,麵前的地白得晃眼。


    他一開始也想過扭轉人們心目中他的形象,但是,那早已根深蒂固,不知從多久前就逐漸進入了每個人的心中。


    既然他們說他愛玩,那就玩吧。


    反正母親對此也不是很反對——她認為孩子長大後就應該有自己的選擇和判斷,隻要不沾染上惡習就好,何況蕭昱溶並沒有因此荒廢了功課。


    長寧公主是個好母親,她用心教導出來的蕭昱溶在別人眼裏卻是扶不上牆的阿鬥。


    一開始蕭昱溶的確是感受到了一點樂趣,但是很快就厭煩了。沒過多久,他就對這些提不起多大的興趣了,隻是為了長寧公主的殷殷期盼——怕她擔心,蕭昱溶從未告訴過她真相,他隻能繼續出門玩耍。


    再之後,便是長寧公主逝世,他守孝三年,隨後奔赴江州。


    時至今日,不少京城人依舊畏懼他,隻是不再認為他不學無術了而已。


    可是原來,那些不學無術、草菅人命、紈絝子弟的名頭,都是蕭齊肅暗地裏加給他的嗎?


    蕭昱溶聽著常大的稟報,看著他呈上來的供詞和物證,忽然想起了蕭齊肅口中的“娃娃親”,以及被拒絕的向元元提親的提議。


    何其可笑。


    賞了常大,蕭昱溶沉默地走下樓,坐上馬車。撩袍落座,提壺倒茶,行雲流水一般的舉動裏依舊帶著三分漫不經心,懶懶散散,看著就不像是個清俊板正的好兒郎。容七公子那種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風度,他再也不會擁有。


    可那又如何呢?


    宣國公府。


    “孽畜!給我拖下去狠狠打上三十大板!”蕭齊肅氣得渾身發抖,蕭昱溶看得眉眼含笑,像是春華盛放,數不盡的風流意態。


    ——三十大板,這麽多年的造謠中傷,逢場作戲,還他蕭齊肅血脈親緣,宣國公府榮華富貴。


    今後,元元他要,宣國公府他也要,聲名權利,清白真相,他都要。


    誰也別想搶走,誰也不可能搶不走。


    被架在長條凳上的少年氣若遊絲,身後血肉模糊,麵色蒼白。他輕輕垂下睫羽,掩蓋了眼中的冷冽。


    -


    “據說宣國公府那位世子爺為了靜心讀書,自請搬到京郊的莊子上居住呢!”醉紅樓裏,一個錦衣少年神神秘秘道。


    “嘁,別不是被宣國公趕出來的吧!”一旁坐在搖椅上的紫袍人嗤了一聲,往地上吐了個瓜子皮兒。


    一個一身蛤蟆綠的少年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快點點人吧!來醉紅樓是說這個的?那小爺還不如上望江樓點桌酒席呢!”


    京郊,蕭家莊子,長寧公主陪嫁。


    “好好查查蕭齊肅,看看他和長寧公主的逝世有沒有關係。”少年安靜地站在窗前,麵色還有些蒼白,一雙眼卻出奇地亮,像是融進了湖光山色,瀚海星辰。


    “是。”


    第49章 容宣(容宣戀愛線)


    簾子“啪”地一掀一甩,一身奪目的紅的少女就跑出了門去,一邊跑一邊把剛才拿來掀簾子的右手也用來提裙子,好跑得更方便更快些。身後的丫鬟愣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趕忙慌慌張張地抱起一旁的狐裘就追了出去:“郡主!郡主!您慢點兒!”


    長平郡主沒聽她的,跑得越發快了。


    這會兒正是初冬時節,茫茫大雪把京城蓋得嚴嚴實實的,像是生怕它凍著,特地準備了一床大棉被。長平一邊跑,一邊看著眼前自己呼出的一陣陣白氣。


    蕭昱溶當真是陰險狡猾,從京郊回城這點事兒也要躲著她,還不回宣國公府,裝模作樣地說什麽要去拜見容大人,跑到了容府,讓她這會兒才得了消息。當真以為她看不出來這是因為什麽?


    她堂堂長平郡主,要才華有才華要容貌有容貌,追著他跑了這麽多年,硬生生活成了全京城的笑話,他竟連低個頭稍微給她個好臉色也不肯!一想到這兒,長平就越發憤恨起來。


    她今天倒要堵著他,好好問問這是怎麽回事!


    長平提著裙子從尋玉齋一路跑到了容府門前,雖然距離不算長,但是也讓她出了些許薄汗。她站在原地喘著氣,麵前呼出來陣陣白煙,透過白煙,她能看見剛剛離去的蕭家馬車。


    長平咬了咬下唇,一時間也顧不得那些禮儀規矩了,對著那輛馬車大叫了一聲:“蕭昱溶!”


    那馬車連個停頓也不曾有,冷淡地漸漸遠去。長平郡主靜靜地站在原地,披著一身的風雪,呼吸還有些紊亂。她撥了撥額前淩亂的劉海兒,垂下睫羽,嗤笑了一聲。


    身上的一點薄汗漸漸冷了,帶來更深重的寒意。


    可惡的蕭昱溶。


    她其實也知道這樣的行為惹人厭煩,可是……可是……


    她追了他這麽多年了,他難道就不能回頭,施舍給她一個眼神嗎?


    冰涼的雪花被迎麵的風吹到了她凍得僵硬的麵頰上,很快就化作了同樣冰冷的水。忽然天地一黯,像是光芒被人濾去。


    她詫異地抬起頭,看到了一把油紙傘,和一個人。


    清,靜。


    這是她對容宣的最初印象。


    一舉一動禮儀風度渾然天成,一顰一笑如昆山之玉雲間明月。


    他撐著傘,對她微微一笑:“姑娘,蕭世子已經返回京郊了。風寒雪大,還是早些歸家吧。”一麵說著,他一麵把油紙傘遞給了她。


    長平抿了抿唇,接過了油紙傘,難得地露出了和其他京中貴女一樣的乖順,或者,說是羞澀才更為妥當貼切。


    她微微低下頭:“多謝。”


    “那在下就先告辭了。”容宣笑了笑,行了個揖禮,轉身離去。


    邁上門前台階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方才站在此處的那個少年,狐裘玄衣,眸色沉沉,笑容卻明朗:“我在江州讀了六年的書,倒是學過一個道理,以卵擊石,並非明智之舉。”


    江州,以卵擊石,再聯係上最近種種,容宣也不是蠢人,自然很快就明白了過來。


    他沒回應,隻是含笑看著蕭昱溶,但心裏卻飛快地盤算開了。


    京中貴女頗多,與蕭昱溶相爭並不是什麽明智的舉動,倒不如另擇他人。如果顧家選擇了他那便罷,如果蕭昱溶成功了,那他也好有個人選。


    方才那位,大抵就是長平郡主了吧,雖然單純大膽了些,但是家世還是很看的過去的,倒也可以列入打算……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今日之事,改日長平必當登門道謝!”容宣剛剛邁上最後一個台階,就聽到身後中氣十足的喊聲,教他險些一個踉蹌。


    這小郡主……其實還挺可愛的。


    “容宣。”台階之上,少年含笑轉身,拱手一禮,風雪獵獵,卻分毫不影響他周身的沉靜。


    寒風裹挾著雪花怒吼,狠狠刮過她的耳膜,純白的雪映出刺目的光芒,教人不自覺地想要眯起眼。


    長平卻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隻能看見麵前的少年。


    丫鬟終於追了上來,喘著氣要把狐裘給她披上。長平對著容宣遙遙一笑,拽過狐裘一麵自己披好一麵轉身走了,衣擺在半空中一劃,幹脆又颯爽:“車夫呢?我們回府。”


    頓了頓,她忽然揚起了一個笑容,明媚,又帶點羞澀:“查查這個容宣。”


    她方才忽然發現,如果說蕭昱溶是不甘心的話,那容宣才是真真正正的那個讓她心動的人。


    -


    京城,容府。


    茶已經冷透了,炭火也即將熄滅,室內的溫度一點點冷下來,紅木桌前對坐的兩人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陳閻撫著自己那把長長的胡子,神色平靜地看著容宣,不辨喜怒:“你真的想好了?”


    “是。”容宣抿了抿唇,到底還是應下了。


    “長平郡主的父親是當朝大將,母親是朝華公主,倒也算得上身份高貴。隻是……畢竟是武將世家,對你仕途方麵的助力,恐怕沒有顧家那麽多啊。”


    容宣輕輕應了一聲:“無妨。顧家……宣國公世子看上了,我隻有三成的把握拿下。”


    “那就依你所言。”陳閻沉吟半晌,最終還是點了頭,“隻不過顧家那兒怎麽辦?”


    容宣微微一笑:“我相信宣國公世子的實力。”


    -


    之後的很多日子裏,容宣常常會偶遇長平郡主。或者是在出門訪友途中,或者是在出城賞景途中,甚至是在容府、在他返回承安容家祖宅的時候……


    “公子,長平郡主她……她她她又來了。”小童叩了叩車窗,顫顫巍巍地傳話。


    容宣放下手裏的書,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他歎了口氣,應了一聲:“知道了,先讓車夫停車吧。”


    他倒不是厭煩,隻是不知道怎麽麵對。更直白地說……他有點害怕。


    害怕自己真的喜歡上長平郡主,那種情感有一部分不受控製的感覺讓他感到惶恐又糟糕。


    下了馬車,麵前嬌俏的少女一身爽利的騎裝,笑吟吟地看著他:“容宣,一路順風。”


    容宣剛要出口的話忽然停在了唇邊。


    印象中,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真心實意地來為他送行,不是客套,不是禮貌,隻是因為想來,便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鬢簪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棠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棠歲並收藏鬢簪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