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艾深吸兩口氣:“走吧,帶我去見他。”


    *


    兩人潛過暗河,上了岸,眼前霎時亮堂。放眼環視,圓形空曠之地足有十幾丈徑長,暗河恰從正中穿過。


    洞壁均勻分布著鏤空石壁燈,燈油為鯨油,燈芯為蛟龍筋,燈芯纏繞八十八圈,一燈可燃千年不滅。


    “來了?”通體雪白的訛獸從一石門旁踱步朝兩人走去。


    楠艾隨聲向右側望去,隻見一隻麵容姣好似少女,四肢身形若白兔的獸類。


    訛獸來至他們身前,朝楠艾頷首行了禮:“我是老祖座下的訛獸,此次隨老祖前來妖界找尋原東海鮫族族長岐酉。”


    看來的確是因為女娃的事。楠艾點點頭,迫不及待問:“老祖在哪兒?”


    訛獸側身,頭點向石門方向:“就在門內。”


    楠艾抬眼看去,灰黑色的石門與洞壁無縫連接,聽不見裏邊的任何聲響。但他在那裏,隔著這扇厚重的門。


    “這兩日情況如何?”帝軒問道。


    訛獸回道:“他們仍在製衡對方,但昨晚開始就沒了動靜,滿屋都被黑霧籠罩,已分不清誰是誰,也將我驅趕出來。”


    它的語氣並不輕鬆,顯然目前狀況有些棘手。


    帝軒默忖稍刻,看向楠艾:“我同你一道進去吧。”並不放心她一人進去,恐出差池。


    楠艾沒有拒絕,畢竟誰都不清楚老祖的實際狀況,倘若那個情緒暴躁的老祖突然生事,她定招架不住。已經有過一次險些被他掐死的經曆,她斷不能冒險獨自麵對。


    兩人來到石門前,楠艾因緊張而心跳急促了幾拍,兩眼盯著門板。


    帝軒聽出她微喘的呼吸,拍了拍她肩頭,輕聲安撫:“稍微放輕鬆些,我會在你身旁護著。若發生危險,我會即刻帶你出來,如若你有任何不適,也得告知我。”


    楠艾點頭,目光堅定許多:“進去吧。”


    帝軒手掌觸在石門上,使了穿透術,牽著楠艾瞬步穿過門體,眨眼已立站在屋內。


    兩人睜眼望去,果真如訛獸所言,滿屋彌漫著化不開的濃稠黑霧,隻能透過霧氣的淺淡處窺見壁燈射來的丁點光亮,卻照不明現下情況。


    楠艾嗅了嗅,微皺眉,空氣中充斥著血腥味,這血腥味有點怪,似夾雜淡淡的焦味。


    “拂墨!”帝軒揚聲喚道,聲音在空曠屋內蕩起數道回音。


    黑霧忽而湧動幾番,卻仍是漫得屋內模糊不清。


    一道厲吼驀然傳來:“出去!”聲音攜裹法力,震動如雷,山洞似乎也搖晃了兩下。


    楠艾心間氣血陡然翻湧,耳膜疼得欲裂。她忍下咽喉的血腥味,朝前大聲喊道:“老祖!我是楠艾!”


    直至最後一道回音消散,老祖沒有絲毫回應,好似並未聽到她聲音,四周頓時陷入詭異般的安靜。


    楠艾抿了抿略幹燥的唇,鬆開帝軒的手,兩手在唇邊做了個擴音,開口再喊:“老祖!隨我回歸墟吧!你答應我的,助我......”


    ‘修煉’二字未出,被陡然打斷:“你來做甚!”


    冷冽的聲音夾著怒意,黑霧頓時如暗雲卷湧,掀起陣陣涼如雪夜的朔風。


    楠艾忙收聲,靜靜看著前方一團正極速纏繞的黑霧,須臾在兩人身前凝聚出輪廓。而輪廓仍舊隱在縈散的霧中,隱約能見其身形,卻窺探不清麵容。


    她正屏息靜待他的舉動,哪知老祖瞬間掠至帝軒麵前,聲冷如霜:“是你帶她來的?!”


    “是。”帝軒迎向他的質問:“你需要幫助。”


    “幫助?嗬!”老祖冷嗤:“就憑她?一株道行低弱的妖類?可笑至極!究竟是你高看了自己,還是抬舉了她?”


    若是仔細聽,他聲色有兩道,一道略沉帶厲,一道冷寒清冽。忽而同時出聲,忽而卻是變換著出聲,仿若有兩個人在穿插著說話似的。


    方才那輕蔑十足的口吻儼然來自那個性情乖戾的老祖,若是她熟悉的老祖,怎會對她態度如此惡劣,甚至對她身為妖而不屑。


    老祖的意識被反控了?楠艾疑思頓起。


    帝軒不敢激怒他,隻得柔緩順撫道:“你許久未歸,楠艾也擔心著急,遂順便帶她來見見你,也可同你聊聊。”


    “我與她有甚話聊!”老祖絲毫不領情,口吻聽著是嫌棄不已。


    楠艾本想著他因女娃之事受了不小打擊,如今兩半魂魄融合不佳,著實令她心疼,覺得應當小心翼翼護著他情緒才對。可聽他句句帶刺,刺得她心頭銳利地疼。


    尤其他言語時未曾正眼瞧過她一眼!


    楠艾心頭蹭地上火,也生了惱,開口就斥:“你究竟有完沒完!我是妖類又怎的惹著你了?幫我修煉的是誰?見我受傷便操心擔憂的又是誰?怕我磕碰著身子,二話不說就將歸墟升起來的究竟是誰!你堂堂歸墟老祖,為我這妖類做了這些個事,倒是自己先冷嘲熱諷起來了?為我做這些事的你,豈不要被你自嘲到臉麵盡失、無地自容的地步?”


    楠艾一旦被惹得暴脾氣衝腦,怎般也擋不住,緊湊連貫不換氣,劈裏啪啦不結巴。


    帝軒是初次見她惱怒凶悍的一麵,登時怔得呆目。敢這麽同拂墨說話的人,除了女娃,這些年來,楠艾當真是第一人……


    而且拂墨還為了她升歸墟?這可是萬萬年難遇的特大奇事。昨日他去歸墟便好生奇怪,這島怎麽從海底浮起來了?原來是有這個緣故。


    如此,帝軒更篤定自己找對了人,拂墨對楠艾的重視程度,絕對比他所預想的還要深。


    就在他正這般慶幸之時,黑霧驟然襲來將他全身纏裹,幾乎沒有反應時間,瞬間被扔出了石門。


    “嘭”地一聲,帝軒跌落在外邊地麵,他抬身看著被黑霧盤繞的石門,暗叫不妙。趕忙起身衝到石門處,卻無法施術進入。


    他猛拍石板:“拂墨!你莫要傷害楠艾!是我要將她帶來的,你若有氣,衝我就好!她是無辜的,她同這一切都毫無關係!”


    隨著黑霧將石門逐漸封閉,也傳出了老祖清冷的聲音:“既然她來了,便不無辜。既想牽扯,那就牽扯吧。”


    帝軒雙掌合力打向石門,卻被黑霧化作的屏障如數抵禦,他無力地垂下雙臂......已經遲了,他的修為遠不及拂墨。


    隻望拂墨克製理智,不會真的傷到楠艾。


    *


    卻說孤零零被留下的楠艾,被老祖步步緊逼,一退再退,方才那股衝勁早就被嚇潰個罄淨。


    直把她逼至洞壁,退無可退,老祖周身霧氣漸散,麵容緩緩浮現。


    見她兩手緊緊抓在身後石岩,閃躲的神色幾分無措和慌懼。老祖捏住她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明澈的杏眸清晰映入他的臉,這般澄澈,即便是害怕,眸光在閃顫,她的眼睛仍純淨得一塵不染,幾乎令他嫉妒!


    這雙眼若是映滿其他東西,比如......血腥罪惡......會不會依舊這等純淨?


    “現在知道怕了?”毫無溫度的聲線,冷得刺骨,涼得令人寒顫。


    楠艾動了動唇,卻發覺喉間幹澀,被他懾得說不出話來,隻得盡量均勻呼吸強行鎮定。


    老祖冷哼一聲,將她鉗至身前,轉個身,站在她身後,貼向她後背。傾身於她耳邊緩道:“既然你執意跑來,又不肯離開,真是倔強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我便如你所願,讓你瞧瞧這屋子裏有什麽?”


    楠艾茫然眨眨眼,下巴被他手指禁錮,她隻能被迫看向前方。


    屋內籠罩的黑霧漸漸朝兩邊和洞頂散去,壁燈的光亮從霧中穿透出來,光線霎時蔓延開,照亮石屋。屋內的情況即刻顯露,無一處遮掩。


    待看清,楠艾驚駭得瞳孔緊縮,心髒亂了序般兩下重一下輕,就連呼吸也不知道是該吸氣還是呼氣。


    隻見正前方的洞壁上,呈弧形垂掛三盞羊角鹿座燭台。中間的燭台下方,懸釘著一顆頭——原東海鮫族族長岐酉的頭顱!


    兩耳如扇,鼻梁塌尖,雙唇長薄,呲牙如鋸,這便是岐酉的真身容貌。


    他雙眼眼珠暴瞪欲裂,頭頂破了個洞,上方燭台的燈油一邊燃燒一邊滴入他頭頂的洞中。


    入頭的燈油順著他眼睛、鼻孔、雙耳、嘴巴淌下來,還有些從脖子切斷處流出,滾燙的燈油不停融化脖頸處凝固的血跡。滴落下來的便是暗紅色的油,散發出鯨油混合血肉的刺鼻惡臭。


    頭顱下方,血液在洞壁劃出一條條怵目蜿蜒的痕跡。順著血流而下,直至地麵,七零八落的四肢、被斬得模糊不清的軀幹,雜亂不堪。


    散落的屍身和鮮血將地麵染成了驚悚恐怖的煉獄景象。


    從未見過如此血腥慘烈的場麵,楠艾已然嚇得頭皮發麻、腿軟筋顫,後背抵著老祖的胸膛才能將將穩住身形。若他鬆手,她估摸會直接跌坐在地。


    楠艾慘白著臉,那血腥味混合視覺的衝擊,惡心得她胃部一陣翻滾難受。她轉頭要別開眼,卻被老祖鉗住下頜,他不允許她的避開。


    “看清楚了嗎?”冷漠得仿佛不過在問一件普通事。


    楠艾咬著唇,齒間打抖,心裏不舒服,便沒應答。


    她的沉默卻激惱了他。老祖推著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即然不回答,那便說明還未看清。你之前說謊嗎?視力並未複原。”


    楠艾軟著腿強行被他往前推,她竭力用腳尖壓住地麵,兩腳趄趄,不願再前進半步,實在不想近距離看著那大片的血淋淋之地。


    “我、我看清了,看清了......”楠艾兩手緊緊攀附他捏住下頜的手,磕磕巴巴的嗓音顫得語調錯亂。


    她急忙想製止他將自己繼續朝前推,便慌得有些語無倫次:“我沒說謊,真的!老祖,你知我從來不騙你,從不的。我視力好了,恢複了,看得清楚,隻是......隻是從未見過如此場景,難免一時慌愴,但我真的看清楚了,不用走過去瞧。”


    感覺到她小小的身軀在胸前顫抖,就像一隻在飛行途中遭遇雷暴而受驚的小鳥,害怕無助、不知所措。


    他停下腳步,握著她的下頜轉向自己。這雙眸子仍是清透得將他麵容映得清晰無比,可卻滿是驚恐,盈聚了受驚後的淚光。


    這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令他沒由來地煩躁,一時竟懊惱自己不該讓她看到這些!


    楠艾確實被嚇懵了。


    自從生出靈智以來,除去在東海那次遭遇西海鮫族的慘痛經曆,她所遇見的人和事都不複雜。修煉是她首要大事,平時的生活中,樂觀隨性居多。尤其被帶去歸墟後,老祖攜她各處走動,領略不同風光和奇事,卻未曾帶她見過打打殺殺。更遑論這屋中所現,將人分屍得無完身。


    老祖盯著她惶恐的神色,冷聲嘲諷:“你是最近生活得太.安逸,便將鮫族對你做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如此還計劃去複仇!小艾草,你當真善良啊,同情他是嗎?覺得他死的慘,不該被如此對待?你可知岐酉說了什麽?”


    他眉間蹙成峰,咬牙切齒:“他說......女娃的肉食之軟香,乃世間佳味!”


    楠艾驚得駭目,這般言論......是有多殘忍至極的人才說得出來!


    麵對他的盛怒,她自覺應當說些什麽來反駁他對自己的誤解。她雖害怕,隻是源於對這血腥場麵的不適,卻沒有他所言的半分同情。如若女娃真的被分食,岐酉所受此番對待並不為過。


    可懼意仍像纏絲一般盤在喉嚨,鎖住了她欲開口的話語。她努力咽了咽,再眨眨眼將氳出的淚霧忍下去,仰頭迎看他。


    近觀之下,才發現他目光雖寒涼如冰,卻很專注。一瞬間,她竟奇異地認為老祖在期盼她的回答。


    楠艾腦中驀地閃現個猜測:老祖並未完全喪失理智,他正在努力壓製中。一個殺了岐酉,一個肢解了岐酉,雙方都想控製對方的神智。顯而易見,肢解了岐酉的老祖占據上風,將仇恨擴大,而這間屋子裏展露的就是他的憤怒和恨意。


    而她所熟知的老祖定抵觸這種手段,同另一個自己對抗。問她的人便是另一個老祖,他在尋求一個紓解點,來證明他所做並沒有錯。


    冷靜忖量後,楠艾的恐懼便壓下了六七分。她今日是來幫老祖,帶他回歸墟,倘若一味沒出息地害怕,情況隻會越來越糟!


    她迅速在腦中斟酌話語,隱下緊張,定定睇著他:“即便我覺得岐酉的確死狀慘烈,但我理解你對他所做的一切。如若不是他做出慘絕人寰,令你悲痛絕望之事,你又怎會將他拆屍碎骨,如此解恨。”


    老祖漠然看著她,眼神倏帶審視,似在分辨她話語的真假。


    楠艾感覺他掐住下巴的手指微微放鬆了些,想來他該聽進去了。


    繼續說道:“此外,蔚凝對我所做的事,我永生永世不會忘!這個仇我發誓會親手去報,她如何對待我的,我將一一奉還給她。我從未因為如今的安逸而忘卻這件事。隻是仇恨無需日日掛在嘴邊,畢竟烙印在心骨的東西怎會輕易消逝?而我如今的安逸是你給予的,我便想同你生活得簡單些。同樣的,你心裏有仇有恨,但你也可放輕鬆些,歲月漫長,何故要讓仇恨充滿一生?”


    老祖頓了頓,輕鬆?那些人未死,他便一日不得安寧,如何偶貪輕鬆?如何輕言簡單?


    他周身黑霧忽而一震,斬釘截鐵:“這二十幾萬年,仇恨是活著的意義!”


    楠艾揪心,他積累在心底的仇恨太深,固執得一刻也不允許自己放鬆。


    她輕言細語再勸:“女娃是你最重要的人,你同她的回憶才是意義所在,你可以為她報仇讓她瞑目,更可以讓自己解恨,但這不能成為你活著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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