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林高中畢業就下鄉,應該是後來人們所說的老三屆那一撥。對大林的下鄉,淑貞有了清醒的認識,楊師傅死後,養活四個孩子的重擔都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她一直沒有工作,自然就沒有固定收入,街道的領導顯得很人道,給淑貞指出了一條生路,讓她去拾廢品。拾廢品不用按時上下班,出去一天,怎麽也能有所收獲。於是淑貞就開始拾廢品了,別看那時候日子都不好過,拾廢品的人也並不多,況且也不是想拾就能拾的,需要街道出具證明,廢品收購站才能收購你拾到的廢品。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四個孩子並不知道母親在拾破爛。


    每天四個孩子上學去了,淑貞就把衣服換了,背著一個簍子上街去了,地界早就劃分好了,她隻能在自己所居的街道這一帶活動,淑貞時間掌握得很準時,等孩子們快回家時,她已經先孩子們一步回家了,從容地換好衣服,淑貞就又是淑貞了,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拾破爛,在孩子們回來前,她總是把自己洗了又洗,然後提上袋子,去菜站買一些論堆賣的菜,畜牲下水什麽的,她隔三差五的仍提回一些來。一家人的胃,被楊師傅培養得已很能接受下水了,時間一長不吃下水,一家人的胃就顯得空落落的,淑貞為了不讓孩子們委屈,她仍隔三差五的提一些下水回來,學著楊師傅生前的樣子,把下水洗淨,然後放在鍋裏燉上一氣。


    小秀和小林那時還在上小學,不諳世故,父親死了,他們覺得生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因此,無憂無慮地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大林和大秀已經發現了母親的變化。


    一天,大林的學校提前放學,他看見了母親。那天的淑貞收獲頗豐,她背上的廢品簍已經裝滿,懷裏還抱著一堆廢報紙,她正沉重地往廢品收購站走,那一刻,她心裏洋溢著豐收後的喜悅,她想賣完廢品,就去買一些下水,晚飯一家人又會得以改善了。就在這時,大林發現了母親。他剛開始並沒敢確認那個弓著腰背著破爛的女人就是母親,他隻是覺得這個人的動作有幾分熟悉,當他超過這個人時,回了一次頭,結果就發現了母親,那一刻,他睜大了眼睛,呆呆在望著母親,淑貞也看見了大林,四目相視,兩個人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母親先反應過來,她有些羞愧地衝大林笑了笑,然後問:今天這麽早就放學了,大林這時淒楚地叫了聲:媽。他走上前不由分說接過母親肩上的簍子,背在自己的肩上,頭也不抬地往廢品收購站走去,大林的眼淚一顆是一顆地落在他的腳上,淑貞看在眼裏,她一句話也沒說,那一瞬,她才意識到,大林已經長大了。那天晚飯,大林沒有去吃那些下水,他隻幹咽了幾口飯,便放下了碗。晚上,孩子們都睡了,淑貞也正準備躺下,大林走了進來,大林說:媽,我不想下鄉,我要上班。淑貞也何嚐不這麽想呢,可留在城裏又談何容易呢。大林又說:媽,我要工作,養活一家。


    淑貞看著大林,眼淚流了下來,她不是難過,她是激動。兒子大了,可以為自己擔憂解愁了。


    那一夜,淑貞一夜沒睡,她在想著大林的出路。文師傅在世的時候,是鑄造廠的翻砂工,把一勺又一勺鐵水倒在模子裏,鐵便變成了一塊又一塊有模有樣的鑄件。淑貞想來想去就想到了文師傅工作過的鑄造廠。如果說淑貞還能和外界有瓜葛的話,也隻能是文師傅生前工作過的廠子了。現在年呀節呀什麽的,文師傅生前那些好友,偶爾還會到家裏來坐一會兒,說上幾句安慰的話,淑貞透過話語,依稀地還能感受到一些溫暖和希望。


    文師傅死的時候,廠長老蘇來過,淑貞是認識廠長老蘇的,老蘇長了一副寬額大臉,頭發向後梳著,說話的聲音很高調,讓人想起偉人什麽的。那時,老蘇拉著她的手,說了一些安慰的話,那陣子,老蘇說話的聲音一點也不大,他的肚子也是空的,淑貞想到了廠長老蘇,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草。


    第二天,淑貞找到了廠長老蘇。老蘇的樣子似乎和前幾年變化不大,隻是頭發有些稀疏


    了,眼睛也有些渾濁,他見到淑貞那一刻,並沒有馬上認出淑貞,他愣在那裏,很費勁地想著,記憶力似乎不如以前。後來淑貞才知道蘇廠長的老婆中風後,癱在床上已經有好幾年了,日子過得一點也不鮮活,蘇廠長這幾年老得就很快。


    淑貞就說:蘇廠長,我是文師傅家的淑貞呢。


    這一句話提醒了蘇廠長,他一拍腦門想起了淑貞,又是讓坐,又是倒茶的。蘇廠長的目光停留在淑貞的腰身上,嘖著嘴說:還是那麽漂亮。淑貞臉一紅,接下來就換上了一臉愁容。說到了自己的四個孩子,說到了眼下的處境,又說到了大林即將畢業等等,老蘇就嘖嘴,淑貞說完了,老蘇仍在嘖嘴,他說這事不好整,文師傅都去世這麽多年了,說接班也太晚了。淑貞聽了這話,淚又流下來。老蘇就瞧著流淚的淑貞。淑貞流淚的樣子很有女人味,生活的磨難沒有讓她這個美人坯子減去多少容顏,老蘇望著眼前的淑貞心裏就動了動。他終於伸出一雙潮乎乎的手把淑貞的雙手握了,淑貞感受到了老蘇的一份真誠,她又看到了幾分希望。


    從那以後,淑貞隔三差五的就去找老蘇,老蘇為難仍為難,但他答應想辦法。每次他見到淑貞,總是熱情地捉了淑貞的手,如果沒人的時候,他握住淑貞手的時間會長一些。身為女人的淑貞感受到了老蘇的心理變化,她去找老蘇的次數多了,就影響了老蘇的正常辦工。在找老蘇的過程中,不時有人敲門進來向老蘇匯報這,匯報那的,他們的談話不得不中斷,其實他們也沒什麽可談的,該說的都說了,淑貞的要求簡單而又明了,那就是希望大林來鑄造廠上班。老蘇的回答就是很難,上山下鄉,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提出來的,全民都得響應,但也會有個別空子可鑽,就看怎麽鑽了。淑貞在一次次絕望中,看到了希望。


    那一次,淑貞找老蘇時,老蘇正在會議室裏煙熏火燎地開會,淑貞沒能和老蘇談成,但老蘇告訴淑貞下班後到我辦公室裏來吧。那天傍晚,淑貞意識到要有事情發生了,但她又不能對即將發生的事有絲毫的改變,她懷著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於傍晚時分敲開了老蘇的辦公室。老蘇果然如約地等在那裏。


    正如淑貞預料的那樣,很快老蘇就把淑貞抱到了辦公桌上,然後寬衣解帶,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完事之後,老蘇很滿足地坐在椅子上喝水,喘氣,淑貞一邊係扣子,一邊坐在一旁哭泣。本來她是不想哭泣的,這種行為她甚至有許多自願的成分,但是為了打動老蘇,她還是哭泣了起來。這回老蘇就斬釘截鐵地說:鑽空子的事我想好了,就這麽辦。


    她不知老蘇要怎麽辦,心裏踏實了一些。她隻有付出心裏才會踏實。無奈的她隻能走這一條路了。


    從那以後,她隔三差五的會在傍晚的時候敲開老蘇的門,她每次來第一句話都是問:大林的事有進展了嗎?但結果每次都會躺在老蘇的辦公桌上。她感覺到,那張桌子很硬,硌得她的腰都快斷了,但她隻能那麽忍受著。任憑老蘇在上麵折騰。老蘇的年齡畢竟大了,也折騰不出什麽水平了,隻一會兒,老蘇就下去了,然後老蘇就氣喘著說:大林的事快了,你再等一等。


    母親反常的舉動,引起了大林的關注,他已經是年滿十八的大小夥子了,有些事他雖不說什麽,但還是隱約在意識到了。他什麽也不問,隻用目光探詢地望著母親。淑貞不敢正視兒子的目光,低著頭衝大林說:你的事快了。


    老蘇是個講義氣的人,他果然說到做到,他先是打通了上山下鄉辦公室的關係,又讓淑貞在街道開了一張情況證明,在大林高中畢業前夕,大林如願地到鑄造廠上班了,理由是接班。


    直到這時,淑貞才長籲一口氣,為慶祝大林上班,淑貞又燉了一鍋豬下水。不知為什麽,她一口也吃不下去,仿佛有什麽東西一直在心裏堵著,大林也一口沒吃。大林覺得有些沉重,甚至更複雜。她一頓飯還沒有吃完,便放下碗,剛開始,她一直在心裏說服自己不讓自己哭,可是眼淚就是不可控製地流出來,最後她幹脆放聲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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