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兩口子雙雙下崗了,他們工作的鑄造廠倒閉了。鑄造廠倒閉是遲早的事,他們的鑄件總是不合尺寸,又滿是砂眼,在計劃經濟時,他們勉強可以生存,市場經濟一開放,工廠就隻能倒閉了。


    鑄造廠倒閉,對大林一家來說和天塌地陷沒有什麽區別。他們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兩人都沒工資了,在這之前,廠子效益就不好,工資打著折扣發,勉強夠一家人的吃食,因此,一家也沒什麽積蓄,現在隻能喝西北風了。


    大林兩口子天天出去,八方聯係著去找工作。大林兩口子的事驚動了母親,母親本以為大林兩口子都這麽大歲數了,早就成家另過了,不用她操什麽心了,沒想到,她還要為他們操很大的心,那些日子,她每天都要往大林家跑兩趟,大林兩口子出門去找工作,她就坐在那裏等,仿佛這樣心裏會踏實些。每次大林回來,母親都很緊張,仰起頭去察看大林的臉色,大林不說什麽,隻是歎氣,不用說,母親就明白了什麽。母親回到家後就把氣歎到了家裏。小林很不高興,怪母親盡操那些沒用的心,小林就說:媽,你操心有什麽用,又幫不上忙,讓大哥他們自己去管自己吧。誰讓他們沒工作在一個好單位呢。


    母親聽了小林的話,心裏又難過起來,她又一次想起當年大林進鑄造廠時,自己賠著笑臉,一次次在老蘇的辦公桌上委身於老蘇的情景,那張辦公桌很不牢固,在身下吱吱地響。那時她就想:就這樣吧,隻要大林有了工作,踏踏實實一輩子,自己就這麽認了。沒想到,大林沒能工作一輩子,剛剛半輩子就失業了,母親深刻地檢點著自己,要是自己不那樣,興許大林就不會到鑄造廠來,也許現在大林就不會失業。想到這,母親恨不能去扇自己的耳光。母親正在抓心挖肺地責備自己的時候,一天夜裏,大林媳婦慌慌張張地來了。她帶來了一個讓母親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大林被警察抓起來了。


    原來大林真的走投無路了,一家人還要吃飯,孩子還要上學,他不能坐在家裏喝西北風。他和同時下崗的幾個工人,便到廠子裏去往外倒騰東西,然後賣給廢品站,倒騰來倒騰去就有人去報警了,結果,大林幾個人就被抓了起來。


    很快,大林就以偷竊罪被判了三年刑。大林沒能找到工作,卻住進了監獄。讓全家人都感到很失望,最傷心、難過的自然是母親。


    大林進監獄引起了家裏一連串反應,先是大林媳婦和孩子回了娘家,不久又提出要和大林離婚,兩人都在一起生活快一輩子了,又折騰著離婚,最讓母親傷心的是,大林的兒子,自己的孫子,那個念初三的學生。在這期間,淑貞和自己的孫子談了一次。


    淑貞說:“你媽要和你爸離婚,你打算跟誰?”


    孫子梗著脖子說:“跟誰?當然跟我媽。”


    淑貞又說:“你爸才判三年,等你高中畢業他就出來了。”


    孫子紅頭脹臉地說:“別說他,我沒這樣的爸爸,他讓我也不能做人。”


    淑貞再說:“他怎麽不讓你做人了。”


    孫子不再說話了,眼淚在眼裏含著。


    淑貞還說:“你爸判刑,還不是為了過日子。”


    孫子突然站起身,冷冷地說:“以後我不姓文了,我沒這個爸,沒你們這些親人。”說完拂袖而去。


    沒多久,大林的老婆終於和他離婚了,孫子也改了媳婦的姓。母親病了一場,她撕心裂肺地替大林難過,家沒了,連自己的孫子都沒了,兒子自己孤孤零零地在監獄裏服刑。


    母親受不了了,病好後,她去了一趟監獄,她見到了大林,大林老了,也瘦了。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了,也不問什麽,隻是狼吞虎咽地吃母親給他帶去的那隻燒雞。最後大林抬起頭說:“媽,下次你再來時,給我帶一條煙吧。”母親看著大林的樣子忍著,她一走出接見室,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她看到了大林的麻木,絕望,還有自暴自棄,大林的樣子讓她的心碎了。


    從那以後,每個月母親都要去看大林,大林讓她放心不下。母親想,大林一個人多不容易呀,那麽大歲數的人了,在監獄裏孤孤單單,沒人問沒人疼的,她不能讓大林一個人扛著這份艱難,她要給大林帶去關懷和溫暖。


    大秀、小秀、小林三個孩子,集體去看過一次大林,然後他們就不再提去看大林的事了。他們都忙著自己的事,都挺不容易的。這一切母親明白,不怪孩子們。


    母親坐火車,又坐汽車,七拐八折地去監獄看望大林。每次回來,母親都要在床上躺好幾天。大秀心疼母親,就說:“媽,你以後別去了,以後我每月給大林寄錢。”母親照例要去,錢並不能代表愛,母親帶給大林的是母親的愛。母親又開始拾破爛了,她每月的花銷不能伸手向孩子們要,她去看大林要花路費,還要給大林買吃的,抽的,這都需要錢,她怎麽能每次向孩子要這些錢呢。


    母親又撿起過去的行當,大秀最先受不了了,她找到了母親,含著淚說:“媽,你這麽大歲數了,要幹什麽呀?你缺錢我給你就是了。”大秀說完從兜裏拿出一個活期存折,遞給母親,母親不接,她硬塞給母親。大秀又說:“你每個月去看大林,你願意去就去吧,破爛就別撿了,這麽大年紀了,有個好歹的咋整。”


    大秀在擔心母親的腎,畢竟是隻有一個腎的人了,另一顆腎長在大秀的身體裏,大秀時時刻都能感受到母親的存在。


    母親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媽就這麽大能耐了,沒本事給你們創造條件,媽心裏難受。”母親說到這,照例要大哭一場,傷心會讓母親流淚,母親隻有通過淚水,發泄心中的難過與傷心。母親不忍心用大秀的錢去看大林,大秀的身體不好,還要開服裝攤,兩個孩子也都上初中了,戶口不在城市裏,因此要多花許多錢供兩個孩子上學。大秀不易呀,幾個孩子都不容易。


    母親一分也沒動大秀的錢,自己踉蹌著腳步,去拾破爛。每當傍晚,人們在街上很容易就能看到母親,她用編織袋背著垃圾,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著,目光裏寫滿了愛與期待。那就是母親。她在期待著每個月的某一天,那時,她就能看到兒子大林了。這是母親來看他,大林收下她帶去的吃食和煙時,母親的心裏就會一片輕鬆。


    這一陣子不知為什麽,小秀總愛往回跑,說是回來,她隻到母親住的屋裏坐一坐,她很少走進小林那兩口子的房間。剛開始母親並沒覺得有什麽,時間長了,次數多了,母親就覺得不對勁了。畢竟是母親,每個孩子的異樣都逃不過母親的心。


    一次,母親就說:“小秀,出啥事了,跟媽說。”


    母親還沒說話,小秀就哭了。


    原來小秀的丈夫自從當上了總經理後,便經常不著家,他總是說工作忙,有應酬。後來,小秀就發現,丈夫原來在外麵養了女人。丈夫犯一個很通俗的錯誤,人過中年,事業又小有成就,很容易犯這樣的錯誤。小秀的丈夫自然也不例外。最可恨也最慶幸的是,當小秀為此質詢丈夫時,丈夫不承認自己的錯誤,還理直氣壯地說:一個男人一輩子就跟一個女人,多沒意思呀,我又沒和你離婚你有吃有喝的還想咋的。


    小秀不想咋的,隻想讓丈夫回心轉意把心思放在她一個人身上。看樣子要做到這一點,丈夫有些不可能。於是小秀就痛苦,什麽離婚呢,吵鬧哇,小秀都想過。小秀是個很理智的人,那樣的結果並不太美妙,畢竟她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孩子都那麽大了,現在家庭條件不比別人差,該有的都有了,要是離婚,能過成現在這個樣子麽?小秀否定了自己最初要離婚,吵鬧的想法,隻能忍受著。


    在小秀哭訴過程中,母親難過地望著小秀,孩子難受,母親更難受。當母親聽完了小秀的分析後,認為小秀想得有道理,還能怎麽樣呢,忍著吧,日子還是要過的,母親看見了小秀鬢邊的一根白發,伸出手拔了下來,母親在心裏深深地喟歎一聲,她隻能這麽歎氣。


    從此,小秀每次回來,都要對母親嘮叨一番,母親聽著。然後母親和小秀一起歎氣,又說一些很無奈的寬心話,鬆弛了一些的小秀,然後告別母親,該幹啥還幹啥去了。


    母親又多了一條操心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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