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躺在搖搖晃晃的擔架上,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天空灰暗,細雨濛濛,遠處的槍炮聲轟轟地響著,夜晚的寒氣不時地襲來,夾雜著前方傳來的火藥味。毛澤東睜開眼睛,扯了扯蓋在身上的那塊雨布,他問走在擔架下的吳吉清,這是到哪了。


    吳吉清一時也說不清到底到哪了,他隻知道過了瀟水,估計快到湘江了,要不然前麵的部隊不會打得那麽激烈。這麽一想便答:主席,怕是快到湘江了。


    湘江?毛澤東叨念著,從擔架上坐了起來,舉目望去,四周仍蒙蒙的一片,山林樹木影子似地立在四周,隊伍稀稀拉拉地前行著。


    此時的毛澤東,目光似乎穿透這黑暗望到了那條令他百結愁腸曾激揚文字的湘江。久違了湘江,他似乎又嗅到了潮腥的江風,伴著點點燈火,一陣陳向他襲來。


    十幾年前,湘江的水陸洲上,他曾雄心勃發,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詩篇: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那時他年輕氣盛,是怎樣一種心境啊!視諸侯如糞土,立誌主宰大地沉浮。那時的一切都不在話下。風風雨雨十幾年過去了,此時的毛澤東隻能躺在搖搖晃晃的擔架上,要走向哪裏,未來的命運如何,他都不知道。這麽一想,他渾身上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透過灰蒙蒙的夜空,他似乎又看到了湖南的山、湖南的水。是湖南的韶山湘水養大了他,是這一方山水給了他勇敢的性格。正是這種勇敢的性格使他走出家門。長沙市郊40裏外那個韶山衝裏,孕育著一個偉大而又不平凡的生命。這個生命頑強地抗爭著。韶山衝距長沙僅40裏路,可在當時,卻是那麽的遙遠,遙遠得毛澤東一直活了20年還沒有去過一次長沙。


    毛澤東的父親是位地地道道的農民,農民沒有一個不是想發家致富的,他們視土地如生命,視發家為畢生的事業。毛澤東的父親下定決心讓毛澤東讀書也是從一個農民的角度考慮的。父親需要家裏能有一個能寫會算的人,因此提高毛氏家族在村中的地位。


    毛澤東從會走路時開始,便在地裏像別人家孩子一樣,與莊稼為伴與土地為生,他從小便了解了什麽是勞作,什麽是農民。毛澤東7歲時開始讀私塾,那時私塾都是一樣的課程,從《百家姓》開始,最後又到《論語》、《孟子》、《左傳》……


    後來他又考上了湖南長沙的師範學校,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才有機會從韶山衝走出去。他還記得上學那一天,父親把他送到村口,他身背行囊,手攥一把油布雨傘,用稚氣的目光打量著身後的土地和父親。父親那雙蒼老的眼睛裏滿含的是希望,他轉身向前走去,走在父親那雙蒼老的目光裏。


    童年的毛澤東最崇拜的是母親。母親和所有傳統中國農村的女性一樣,善良而又勤勞。母親的善良體現在,她把家裏的米飯經常送給那些饑餓的農民,這一切當然要避開毛澤東的父親。母親信佛吃素,這深深影響了毛澤東。在他年幼的時候,毛澤東因驚嚇而生病,這時的母親便用一碗米,一塊布蒙在上麵,為毛澤東叫“魂”,那一聲聲親切又善良的呼喚,使毛澤東似聽到了一首無比美妙動聽的催眠曲,安然地睡去。不知是母親的招“魂”起到了作用,還是他睡覺的作用,反正他的病一次次在母親的叫“魂”聲中好了。母親就是他的上帝,他崇拜母親。到了他十幾歲的時候,母親為了這個家的操勞終於病倒了,毛澤東為了使母親的病早日好起來,他走出韶山,幾步一拜,一直拜到100公裏外的衡山,他的虔誠沒有感動佛,母親最後還是病逝了。這給毛澤東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也許就是從那以後,他不再那麽信奉佛了,即便信也是將信將疑,但佛教的思想無疑深深地影響著毛澤東的一生。


    長沙第一師範學校是促使毛澤東思想成熟起來的溫床,他在長沙讀了5年的書。給他思想帶來深刻變化的是楊昌濟教授。楊昌濟教授留學日本和英國,集中、西於一身,被譽為“長沙的孔夫子”。毛澤東認識了恩師徐特立也是在這所學校。還有一大批和他誌同道合的同學——蔡和森、何叔衡、陳昌等。


    在長沙長達5年的求學中,不僅使他熟知了“孔子”、“孟子”,還使他知道了西方哲學,西方的政治、曆史、文化,從孫子兵法到孫中山的改良思想。


    毛澤東如饑似渴地了解外麵的世界。那時第一次世界大戰正打得轟轟烈烈,雖然中國不是第一次大戰的參予國,但“一戰”給整個世界都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令人遺憾的是,毛澤東讀到《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很晚,就是後來看到了,他研究的也不是那麽詳細,這成了後來在蘇區中那些留蘇派的一個話柄,後來受到排擠,而放棄軍權就不足為怪了。


    毛澤東一直深信,中國是中國,俄國是俄國。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固然是成功的,可中國再走俄國革命的道路,未必行得通。直到後來,他的“農村包圍城市”、“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等一套理論,都是他在深入了解中國現有國情的基礎上提出來的,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毛澤東始終在試圖找到適合中國革命的方法。


    索爾茲伯裏在寫到毛澤東這一段時曾說:


    ……從長沙第一師範學校畢業後,他進行了好長一段路程,然後來到北京。幾個星期之內,他便開始讀《新青年》雜誌裏李大釗的文章和談話,從此一頭紮進了馬克思主義。由於沒有中譯本,他到1919年才學習了《共產黨宣言》。但是他已經全神貫注於俄國革命了。正如他後來說的:有三本書銘刻在我心裏,建立了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這三本書是《共產黨宣言》;卡爾·考茨基(列寧的死對頭,德國社會民主黨的締造者)的一部著作,書名他已記不清;以及一位名叫托馬斯·柯卡奇粗製濫造的作品《社會主義史》。他對馬克思知之不多,但認為這是他信仰的東西。他同60年代一些激進的美國青年不無相似之處。這些美國青年連毛澤東的書一行都沒有讀過,卻自稱為“毛的主義者”。


    毛澤東開始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但這不能說明他的哲學思想,他倒相信門羅主義,他也沒有摒棄喬治·華盛頓的楷模形象,依舊相信美國及其革命的進步性質。他同許多中國青年一樣,受到無政府主義和克魯泡特的強烈吸引。


    湘江使毛澤東想起了許多的往事,湘江使他長大使他成熟。就是他和楊開慧的愛情,也是湘江孕育的。雖然他們的相愛是在北京,那時毛澤東在北京圖書館工作,也是從那時起,他才開始投入到革命活動工作的。因為誌同道合,他們相愛並最後走到一起。後來又一起離開北京,回到了長沙。但他和楊開慧的結合,並不總都是幸福的。楊開慧和所有多情的女性一樣,過分地依戀了毛澤東。毛澤東對這種過分的依戀很惱火,甚至厭煩,他想成其為事業,這種兒女情長無疑影響了他在事業上的進取。毛澤東又不好直接說出這種心情,便寫了一首詩贈給楊開慧:


    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


    君看菟絲蔓,依倚榛與荊。


    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縱橫。


    樵童砍將去,柔蔓與之並。


    這首詩讓楊開慧誤解了,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強烈的傷害。


    也就是從這時,毛澤東和楊開慧的愛情便開始產生了裂痕。從那以後,他們經常吵架,那時,毛岸英剛出生不久,毛澤東要出門遠行,楊開慧不想讓毛澤東走,但又不直說,卻讓毛澤東帶上孩子一起走。毛澤東感到惱火和好笑。最後毛澤東還是憤然出走,也就是那次出走,他寫下了那首不知何滋味的《賀新郎》:


    揮手從茲去!


    更堪那淒然相向,苦情重訴。


    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


    知誤會,前番書語。


    過眼滔滔雲共霧。


    算人間知己吾與汝。


    毛澤東雖然離開了楊開慧,可他又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這種情愛使他的內心道不出無盡的滋味。就是到了井岡山和賀子珍結合,賀子珍年輕漂亮,在生活上對他的悉心照料,也不能使毛澤東忘記楊開慧。那是他的初戀,有著他更多更深的記憶。後來他才明白,楊開慧就是楊開慧,賀子珍就是賀子珍。到了後來,他把賀子珍送到蘇聯治病,也不能不說和他的這種複雜心境有關。


    1930年11月24日“長沙事件”,革命烈士慘遭殺害。這件事曾轟動了全國。楊開慧被殺,與毛澤東率領隊伍兩次攻打長沙有關。毛澤東當然明白楊開慧是為誰而犧牲的。


    毛澤東在即將到達湘江東岸的時候,想到了楊開慧,想到了這次征途。


    在征途上,這些天有很多下層的紅軍指戰員認出了他。那一次,他正坐在一個山坡上休息,山腳下是一條清泉,不停地汩汩流過。大約有一個連的戰士也坐在不遠處的一片樹林裏休息,有幾個戰士用鐵碗在山腳下喝水,路過毛主席休息的那棵樹下,認出了他。有一個老兵低聲驚叫了一聲:毛主席!還有幾個新戰士顯然早就知道毛主席這個人,可惜沒有見到過,聽那個老兵這麽一叫,也驚奇地朝這麵看。


    那個老兵這麽叫了一聲之後,毛澤東微笑著衝那個老兵招了招手,離開紅軍崗位之後,他還是第一次這麽近地麵對這些紅軍戰士。


    那個老兵走過來,手裏捧著一碗泉水,到了近前激動地說:主席,喝口水吧。


    毛澤東一直微笑著,他伸過手接過了那碗水,此時他並不渴,但還是喝了幾口,把碗還給老兵之後道:這水真甜咧。


    站在遠處那幾個新兵,見到他這樣便也大膽地湊過來,一起圍在了毛澤東的身邊。


    那個老兵因激動喉頭變得哽咽了,他顫聲地問:毛主席我們這是往哪裏走哇?


    毛澤東衝前方揮了揮手道:我們要走到敵人後麵去,讓敵人找不到我們。


    又有一個新兵大著膽子問:主席,聽說您不再指揮我們打仗了?


    毛澤東衝那個戰士苦澀地笑了一下。


    老兵白了眼那個新兵。新兵忙止住話頭。


    老兵很真誠地說:行軍打仗,見不到您主席,我們心裏就不踏實。


    毛澤東這次沒笑,他的目光越過老兵的肩頭,望著很遠的天空,喃喃地說:天有病,人知否?


    毛澤東在此休息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山坡下那個連長的耳朵裏,他讓戰士們原地待命,自己跑了過來。戰士們這一次沒有服從連長的命令,連長一走,他們也一起圍過來。那個連長來到近前,向毛澤東敬了個禮,然後說:就讓我們連給您擔任警衛吧。


    毛澤東搖著頭道:我很安全,你們有你們的任務。


    連長就說:主席,我們天天盼著您能指揮我們打仗。


    毛澤東站了起來,他的一隻腳麻木了,站起來時差一點跌倒,警衛員吳吉清扶住了他。毛澤東把兩手卡在腰上,看著那些圍過來的紅軍戰士,盡量提高嗓門說:紅軍是打不垮的,革命一定能勝利。


    這時那個連長帶頭鼓起了掌,掌聲在山坡上響成了一片。


    休養連的人們,都向這邊張望著,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連長向前走了兩步道:主席,您要多注意身體。


    有幾架飛機飛了過來,在山路上丟了幾顆炸彈。毛澤東笑著說:蔣介石也想湊熱鬧哪。


    那個連長回身衝戰士們揮了一下手,宣布了一條命令:保護主席。


    紅軍戰士一起圍過來,七手八腳地架起毛澤東向那片樹林裏躲去。


    在紅軍部隊裏,士兵們隻管打仗,他們知道連長、營長、團長、師長、軍團長,卻很少過問是誰在指揮整個紅軍在打仗。就是蔣介石也不知道是誰在指揮這支西征大軍,他們不了解共產黨內的鬥爭,和權力更替,在來往的電文中仍習慣地稱謂“朱、毛赤匪”。


    當第五次反“圍剿”紅軍連連吃敗仗的時候,紅軍基層的士兵才知道,領導他們的已經不是毛澤東了,這時的紅軍戰士倍加思念起毛澤東來。他們懷念毛澤東指揮他們打勝仗的歲月,這就使毛澤東在紅軍中的威信倍增。這些紅軍士兵沒有多少文化,有的目不識丁,但他們堅信,能領導他們打勝仗的人才是好人,是他們信賴和擁護的人。紅軍中這種情緒,為以後的“遵義會議”毛澤東重掌兵權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毛澤東的遠見不是湘江失利之後才得以顯現的。早在第五次反“圍剿”期間,在西征之前,毛澤東曾向“最高三人團”提出了向湖南中部進軍,以調動江西敵人到湖南而消滅之的建議。具體計劃是將紅軍主力全部集中於興國方向突圍,攻萬安、渡贛江,經遂川以北的黃坳,走井岡山南麓,越過羅霄山中段——萬洋山,迅速進入湖南境內。再攻靈縣、茶陵、攸縣,在衡山附近跨過粵漢路,到有農民運動基礎的白果一帶休整和補充兵源,爾後,返回江西南部、福建西部。


    當然被李德、博古等人拒絕了。


    紅軍開始集結,到達了會昌地區,考慮到蔣介石已在湘粵邊境組織了封鎖線,毛澤東又一次提出:紅軍主力應取高排,渡濂江,直下南康、崇義、麟潭,越過湘贛邊界諸廣山,進入湖南,再攻資興、耒陽,跨過粵漢路到有工人運動基礎的水口山休整和補充兵源。


    這個建議又被拒絕了。


    毛澤東的建議不被接受,他並不過分遺憾。他知道暫時沒有能力去左右紅軍的命運,他要讓事實說話,他要等待時機。


    “最高三人團”的計劃是突破湘江,與2、6軍團會合,建立一個新的根據地。


    毛澤東終於見到了賀子珍,這是在老界山的山角下。賀子珍一直在為毛澤東擔著心,毛澤東又何嚐不為賀子珍擔心呢。那天在董老的安排下,兩人在濛濛的細雨中,在老界山下那個半壁的小石屋裏見麵了。警衛員吳吉清把那盞馬燈點亮,便退了出去。


    毛澤東看著懷著身孕的賀子珍心疼地說:子珍真是難為你了。


    賀子珍故作輕鬆地說:我很好,我擔心的是你的身體。


    毛澤東在燈下望著賀子珍半晌無語,他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麽好。


    賀子珍想起了什麽似的從皮包裏掏出一袋炒花生道:這是我們休養連發的,慰問你吧。


    毛澤東笑著接過那袋炒花生,當著賀子珍的麵孩子似的便剝開吃了起來,賀子珍笑了。毛澤東笑著說:還是你們休養連好,不論走到哪都能受到優待。


    賀子珍開玩笑似地說:那你明天就和我去休養連吧。


    毛澤東風趣地道:那我不是成了你的家屬。


    賀子珍嗔怪道:你現在就是家屬。


    毛澤東不說話了,似在沉思什麽。賀子珍意識到,這句話又勾起了毛澤東的心事,現在毛澤東無職無權,隻是掛著一個蘇維埃主席的頭銜,現在整個國家都在行軍路上,他這個蘇維埃主席也成了個空架子。賀子珍想改變一個話題,使氣氛變得輕鬆起來。還沒等她開口,警衛員吳吉清敲門進來,他端來一盆水放在兩人麵前。


    毛澤東說:是該洗洗了。


    吳吉清走後,毛澤東說:子珍你先洗吧。


    賀子珍沒說什麽,彎著腰笨重地向臉盆前走去,洗完臉,又去彎腰洗腳。賀子珍難受地喘著粗氣。毛澤東走過來道:還是我幫你洗吧。說完不等賀子珍同意便拉過了賀子珍的雙腳。


    賀子珍羞怯地紅了臉。


    賀子珍突然咯咯笑了起來,毛澤東不解地問:你笑什麽?


    賀子珍兩頰扉紅:我癢癢。


    毛澤東也大笑起來。


    毛澤東從長征以來,還是第一次這麽大笑。


    後來賀子珍躺在地鋪上睡著了,毛澤東卻久久不能入睡,他坐在賀子珍身邊,看著熟睡中的妻子,他一邊吸煙,一邊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賀子珍再有兩個月就該生產了,這個孩子來的太不是時候了。從長征以來,他一直在思索紅軍的出路問題。“最高三人團”原定計劃是與2、6軍團會合。此時毛澤東異常清醒地意識到,與2、6軍團會合是一個陷阱,要讓紅軍順利地衝出重圍,必須放棄與2、6軍團會合的計劃。


    這樣一來就要把軍權從李德、博古手中奪過來,讓紅軍迅速改變行進的方向。


    想到此,毛澤東激動起來,壓抑了兩年多的鬱悶難抒的激情,猶如決堤的洪水,迅速凶猛地奔湧狂瀉而來,他似乎看到了眼前的迷霧已經消散。


    毛澤東站了起來,在屋裏踱著步。他知道,要戰勝那些人還要團結許多人,這些天的行軍,他和王稼祥、洛甫幾乎無話不談,從第五次反“圍剿”的兵敗,到紅軍的出路。王稼祥和洛甫似乎已經從錯誤的認識中清醒了過來,但仍需做工作。


    長征一開始,毛澤東、王稼祥、洛甫這3個坐在擔架上行軍的人,便沒有分開過,他們吃在一起,走在一起,宿營的時候又住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們宿在一個叫九溪橋的小村裏。白天他們在擔架上幾乎睡了一整天,這時的3個人都不感到困倦。醫護人員進來詢問了他們的病情之後,便走了。毛澤東在馬燈下一直在看一本書。


    王稼祥探過身來問:主席,你在看什麽?淮南子。毛澤東答。


    王稼祥自語似地說:淮南子?


    毛澤東把書放下,不失時機地說:這本書很有意思,有機會你也看一看。淮南子對共工的評價與曆史上的《國語·周語》和《三皇本紀》的說法都不同,有人把共工說成是爭強好勝的魯莽漢,我覺得淮南子說的最為合理,共工與顓項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是共工改變了天地間的格局,我認為共工應該是勝利的英雄。


    王稼祥是個精明而又敏銳的人,他一直在冷靜地觀察著毛澤東。他比博古、洛甫更先到中央蘇區一步,與毛澤東相處的時間更久一些,他看到毛澤東在繁忙中治理著蘇區,領導著蘇區軍民共同反“圍剿”,還要分出很大一部分時間去宣傳土地政策,工作十分繁忙。但他工作之餘依然堅持博覽群書。可以說,毛澤東給他的印象是深刻的。不像後來的那些親蘇派,靠的是主觀臆測想象毛澤東。


    王稼祥深感毛澤東有武能安幫文能治國的經天緯地之才,由此他產生了一種心定神寧的依附感。但他同時又發現毛澤東的言論並不都源於馬列主義,而有他自己的獨創。毛澤東曾說過:馬列主義是普遍真理,但是,它不可能在100年前的歐洲開出醫治中國的藥方,隻有中國的大夫才能治好中國的病……


    在寧都會議之前,在前線和後方的激烈爭吵對抗中,他才真正看清毛澤東是對的。他看清了隻顧執行國際路線,爭取一省或數省勝利的那些後方委員們,對戰爭實際是無知的。


    他們對前方亂指揮一氣,發號施令,結果導致了一次又一次的兵敗。


    由於王稼祥最先與毛澤東接觸,他比王明、博古更多地了解了中國革命的實際。因此在寧都會議上,他對撤銷毛澤東的軍內職務沒有舉手。不要輕看這一點,在殘酷的無情的鬥爭中,這需要很大的勇氣。


    “主席,這次反‘圍剿’的失利,我們要有個說法,不然對紅軍未來的命運更為不利。”王稼祥這麽說。


    毛澤東又點燃了支煙,這個問題他早就想過,這一切都是那些人盲目執行國際路線的結果,隻有解決政治路線才是根本。可在目前的這種狀態下,想解決路線問題是不可能的,如果在這時,毛澤東公然出來反對國際路線,自己孤立無援不說,有人會懷疑他的動機,會說他是對寧都會議的反攻。在這種情況下,就要團結更多的人,形成一種陣勢,讓那些人奈何不得,無話可說。但毛澤東又意識到,在紅軍最危難的時候,挑起這種爭權奪利的紛爭是不明智的,要講究策略,有理有節。


    毛澤東看著燈影外的王稼祥道:路線的大方向是正確的,要不然我們也不會取得這麽大成就,不僅打垮了敵人的四次“圍剿”,還使我們的紅軍發展到了近10萬人,蘇區人民支持我們的熱情是任何一支部隊也未曾感受到的……


    那這次失利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呢?王稼祥仍沒把軍事上的失利和政治路線分開來看。


    這就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糾正錯誤的軍事路線,戰略戰術的錯誤是導致失敗的最直接原因。毛澤東的神情有些激動,但頭腦卻異常冷靜。


    毛澤東又說:我們的軍事失誤幫了蔣介石的忙,我們應采取攻勢防禦,集中優勢兵力,選擇敵人的弱點出擊,這樣才有把握消滅敵人,單純的防禦這是敵人求之不得的,我們從軍事上,人力上就輸給了蔣介石,李德的那一套,隻適合小規模戰鬥,而不是戰役……


    要是采用你的辦法,幾次下來還能有效嗎?王稼祥眨著眼睛問。


    變化是肯定的,戰術要以不變應萬變,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相應采取變化,讓敵人摸不著頭尾,發揮我們的長處,克敵人的短處,這樣一來總能找到消滅敵人的機會。還有最主要一點就是李德等人不了解中國的農村,把西方的城市街壘戰搬到中國來,這能不失敗麽?我還是那句老話,要治好中國的病,還是要中國自己的醫生,我們目前紅軍的數量很少,隻有在農村革命才能成功,這不同於俄國,我們沒有軍隊的嘩變,沒有飛機、大炮,我們隻能小規模地暴動,然後尋找機會擴大自己的勢力,一點點地占領,一仗仗地打,不可能想通過一次暴動奪取政權。中國現在混亂的局麵,不單單是一個蔣介石的問題,推翻一個蔣介石,還有李介石、陳介石、何介石……


    王稼祥很有興趣地聽著。


    中國的局麵是太複雜了。王稼祥感歎著。


    毛澤東說:李德鄙視孫子兵法,這是他不了解中國這個民族的原因。還有博古,他善於用馬列主義的原文照搬中國現在的一切,可他又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國家,這種教條主義,隻能是原則上正確,實際中失敗。馬列主義是普遍的真理,但不能忽視了中國的特殊性。俄國就是俄國,中國就是中國,二者不能混淆,也不能一概而論。廣昌戰役的失敗,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王稼祥在後方養傷,沒有參加那場戰鬥,但他知道彭德懷和李德、博古曾發生過激烈的爭吵。王稼祥感到毛澤東說得很客觀公正,但有些事仍想不通,李德到底錯在了什麽地方?


    毛澤東似乎看出了王稼祥的心思,接著又說:李德錯誤在整個戰術上,而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上。他勇敢卻少謀,是中國人的謀,中國人是善於用謀的。博古過份依賴了李德,他把中國人的謀也忘記了。


    有道理。王稼祥一拍大腿這麽說,傷痛讓他複又冷靜了下來。他衝毛澤東笑著說:知中國知紅軍者,非你潤之莫屬。


    毛澤東搖搖頭,歎口氣。


    此時,他的思緒已經飛向了炮火連天的戰場,他多麽希望能親自指揮這支浩蕩的大軍去創造一項人間奇跡啊。


    洛甫閉著眼睛,卻沒有睡著,他一直在聽著毛澤東和王稼祥的談話。剛開始他對毛澤東的談話並不以為然,然而,他越聽越覺得有道理,終於忍不住,他睜開眼睛問:這麽說,要想打破蔣介石的第五次“圍剿”也是有辦法的了?


    當然有辦法。毛澤東見洛甫說話更來了興致,他接著說:


    以不變應萬變,敵變我也得變,先藏長用短,誘敵深入,然後抓住機會,避短揚長,一舉克之。敵人50萬,我們不過幾萬,與敵人硬頂肯定行不通,我們要采用內外線結合的戰術,先拖著敵人走,等敵人疲了,我們再打,消耗敵人,迷惑敵人,使敵人暴露弱點,發生過失,放鬆警惕,我們再來個大改變,布下一個陷阱,讓敵人去鑽。


    可是,敵人卻步步為營,我們將如何呢?洛甫又問。


    那我們就將計就計,暫時放棄一部分土地,攻守進退純屬正常,把包袱扔給敵人,我們繞到他們後麵去,讓他們首尾不能相顧,暫時讓給他們的蘇區,我們不僅可以收複,而且還能擴大。


    沒錯,我們在五次反“圍剿”的軍事行動中,與這些克敵製勝行之有效的原則是相悖的。王稼祥讚成地說。


    毛澤東又接著說:敵人的兵力強大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自己把自己打敗了。我們要戰勝自己,集中優勢兵力,有效地打擊敵人,或部分地消滅敵人。李德倡導的短促突擊,也能消滅一部分敵人,但這種拚消耗的辦法,對我們是不利的,這就等於我們自己在打自己。


    洛甫不住地點頭。其實這幾個月以來,他一直向毛澤東靠攏。經過雲石山上的多次聊天,他已經相信毛澤東是正確的。4月在廣昌失敗後,洛甫就曾嚴厲地批評過博古,說傷亡太大,對紅軍來說,這種步步為營的辦法是不明智的。洛甫曾對毛澤東說:紅軍這樣下去不可能取得勝利。


    在長征途中,李德對毛澤東發起的這種擔架“陰謀”一無所知,但他知道毛正在同別人談話,而且也知道這種談話對他的事業沒有好處。


    按哈裏森·索爾茲伯裏說的:


    毛澤東、洛甫和王稼祥三人被稱為“核心小組”,或者用李德的話來說是“三人核心”。不管叫它什麽名稱,這三人正漸漸地奪取著長征的領導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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