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章衛平剛滿二十歲。章衛平在那個秋天,心裏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他站在闊別了三年的軍區大院內,他覺得昔日在他心裏很大的軍區大院,此時在他眼裏變得渺小了許多。他的心很大,大得很。


    章衛平在那年秋天,從放馬溝大隊回到了軍區大院。那年的秋天陽光一直很好,暖暖地照在章衛平的身上。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口罩別在胸前的衣服裏,雪白的口罩帶顯眼地在胸前交叉著。還沒有到戴口罩的季節,但在1975年不論城鄉,不論男女,隻要是時髦青年,差不多每人都擁有一副潔白的口罩,不是為了戴在臉上,而是掛在胸前,完全是為了一種必要的點綴。


    1975年的秋天,下鄉青年章衛平已經是放馬溝大隊革命委員會的主任了,這一年章衛平剛滿二十歲。章衛平在那個秋天,心裏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他站在闊別了三年的軍區大院內,他覺得昔日在他心裏很大的軍區大院,此時在他眼裏變得渺小了許多。他的心很大,大得很。他又想起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話: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並且大有作為。此時的章衛平,用一種成功者的心態審視著生他養他的這個軍區大院。


    他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一座座用紅磚砌成的二層小樓,房前屋後都長滿了爬牆虎,此時的爬牆虎已經不再蔥綠了,葉子枯萎凋零,隻有爬牆虎的枝幹還頑強地攀附在牆壁上。院子裏的梧桐樹葉也落了一地,隻有柳樹還泛著一絲最後的綠意。


    三年了,章衛平這是第一次回到軍區大院。三年前,他被父親的警衛員和秘書押送著離開軍區大院時,他就下決心再也不回到這個大院了,這個大院讓他窒息;他的父親、軍區的章副司令也讓他生厭。車駛出軍區大院時,他的頭都沒有回一下兒。他初中沒畢業就離開了軍區大院,那一年他還不到17歲,但他的身體裏早就是熱血奔流了。那時,他最向往去的地方就是越南,“抗美援越”這句口號,雖然還沒有明目張膽地提出來,但是生長在軍區大院的他,仍時刻地能嗅到這樣的氣息。


    父親章副司令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的人,他幾乎看不懂任何文件,就讓秘書在家裏給他讀文件。章衛平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了解越南戰場的,最後他就開始神往越南了。越南人民水深火熱,越南人在胡誌明主席的領導下,在叢林中、在村寨裏展開了一場激動人心的遊擊戰。


    章衛平在那個年代和所有男孩子一樣,是多麽向往熱火朝天、激情澎湃的戰爭啊!在成人眼裏戰爭是血與火、生與死的搏鬥;在孩子眼裏,那是一場刺激而又神秘的遊戲。章衛平被越南戰爭深深地吸引了。從上小學時,他就開始喜歡看《小英雄雨來》、《小兵張嘎》、《平原遊擊隊》、《鐵道遊擊隊》,還有《洪湖赤衛隊》等連環畫,所有革命故事裏都有英雄,這樣的英雄讓年少的章衛平激動不已,浮想聯翩。那時他就感歎自己生不逢時,如果自己早出生二十年,說不定就沒有“雨來”、“張嘎子”什麽事了,他也會成為小英雄。


    章衛平非常不滿意父親給他起的名字,衛平,保衛和平的意思。都和平了,沒有了戰爭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在他很小的時候,部隊就在搞備戰,今天演練防原子彈,明天又把部隊拉到大山裏去搞演練,那時候,章衛平是激動的,戰爭的態勢在他眼裏一觸即發,可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了,日子依舊是和平的。戰爭並未真正地打響。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一場戰爭發生在朝鮮,那時的父親是名副軍長,也雄赳赳地去了,父親是從朝鮮回來後,一不小心生下了他。他在還沒有出生時,已經有兩哥兩姐了,按理說有四個孩子足夠了。但隨著戰爭的結束,父親一激動又生下了他,他在家裏叫小五。他對這種排序更是不滿意,可他又有什麽辦法呢?


    越南那場戰爭讓他熱血沸騰,他從父親的文件裏了解到越南和那炮火連天的歲月。大哥章向平那一年二十八歲,在昆明軍區當兵,是高炮營的一名連長。章向平去了越南,隱蔽在越南的叢林裏,用高射炮打美國人的飛機,那時美國人新發明了一種炸彈叫子母彈,很厲害。大哥就是在叢林裏被美國的子母彈炸傷,還沒等到送回國內,就因流血過多犧牲了。


    父親在聽秘書給他念文件時,哥哥的照片就掛在牆上,哥哥身穿軍裝,神情冷峻,兩眼炯炯有神地望著前方,仿佛哥哥已經望到了美國人的飛機。


    在章衛平眼裏,哥哥向平幾乎是高大完美的,哥哥比他大十幾歲,從他記事起哥哥就是個大人,哥哥當兵走的那一年,給他留下了一個彈弓。哥哥是玩彈弓的高手,就連天上的飛鳥都能打下來。他記得有一次,哥哥就是用這把彈弓把天上的一隻麻雀打了下來,哥哥打完麻雀連頭都沒回,他撿起那隻麻雀時,麻雀的頭上正流著血,還帶著體溫。那時他眼裏的哥哥簡直就是英雄。後來哥哥就當兵走了。哥哥在這期間回來過幾次,那時的哥哥是真正意義上的大人了,穿著軍裝,領章帽徽映在臉上紅撲撲的。哥哥回到家裏總是跟父親那些大人說話,不和他多說什麽。有時把一隻大手放在他的頭上愛撫地拍一拍,然後就說:小弟,等長大了,跟哥當兵去。他聽了大哥的話,便歡呼雀躍起來。


    有一次,哥哥從昆明回來給他帶來了一隻用高射機槍的彈殼做的哨子,幾個彈殼焊接在一起,哥哥能吹出動聽的曲子來,像《遊擊隊之歌》、《解放軍進行曲》什麽的,可他不會吹,隻能吹出“嗚嗚”的聲音來。哥哥來了又走了,當他再次得到大哥的消息時,哥哥已經犧牲了。


    昆明軍區的人捎來哥哥的一件帶有彈洞的軍衣,還有一張全家的合影照片。那張照片已經被哥哥的血染紅了,照片是哥哥最後一次探家的全家照,哥哥一直帶在身上。母親是司令部門診部的軍醫,那天母親哭得昏了過去,被人七手八腳地抬到門診部去輸液搶救。父親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他從門縫裏聽到父親牛一樣的哭聲,那時他的心裏說不清到底是一種什麽情緒。


    幾天之後,家裏才恢複了正常,說正常也不正常,母親經常發呆,獨自流淚。父親似乎是心事重重,一個人背著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他發現父親頭上的白發又多了許多。哥哥犧牲了,他躲在被窩裏為哥哥流過眼淚,他下定決心,要為哥哥報仇。從那一刻起,越南成了他最神往的地方。


    上初中的他已經學會看地圖了,在教科書上他看到越南離昆明很近,想去越南就要先到昆明。


    初中二年級那個夏天,他爬上了火車。他來到昆明後,才知道到越南還有很遠的路。但他在昆明結識了好幾個和他一樣的孩子。這些人有北京的、有成都的,他們都是部隊子弟,想法也不約而同,那就是越境後成立一支敢死隊,為越南人民早日勝利去流盡最後一滴血。


    他們是在通往越南的叢林中,被解放軍戰士發現的,於是他被送了回來。章衛平是離開家一個月零五天後回到軍區大院的,那時學校已經放假了,他回到大院,許多同學都來圍觀,他們幾乎認不出昔日的同學章衛平——頭發很長,還長了虱子,又黑又瘦,衣衫破爛不堪。就是那一天,父親章副司令用一個響亮的耳光把他給打哭了。這麽多天受的罪和委屈都沒能讓他哭,父親的一記耳光徹底把他去越南的夢粉碎了。他震驚、不解、迷茫,他認為自己沒有錯。父親為什麽要打他,他要為哥哥報仇,為那些越南人報仇,他要解放水深火熱中的越南人民,他有什麽錯?


    那次經曆之後,父母緊急磋商,磋商的結果是不再讓他上學了。他們要把他送到父親的老家,讓他去下鄉。按照母親的話說:衛平不能在家呆了,再呆下去還不知出啥大事呢。


    父母之所以沒有把他送到部隊去,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他還太小。父親說部隊不是幼兒園,別把臉給我丟到部隊去。在父親的想像裏,章衛平還會做出許多丟人現眼的事情來。把他送回老家,肉爛在自家鍋裏,別人是不知道的。在那年的夏天,父親的秘書和警衛員押著他,來到了父親的老家放馬溝大隊,他成了一個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


    結果父親的預言錯了。三年之後,他已經成長為放馬溝大隊的革委會主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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