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玲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性了,對異性的渴望和新奇使章衛平磁石般吸牢她的目光。經過這一段的接觸,她已經開始暗暗喜歡章衛平了。


    從那以後,遍布在放馬溝大隊的房子上、樹幹上的高音喇叭裏會經常響起李亞玲年輕而又甜美的聲音。


    早晨的時候是國際、國內的新聞大事,這些新聞大事都是頭一天晚上章衛平從報紙上摘抄下來的,然後把這些新聞匯集在一起,留給李亞玲早晨播出。自從章衛平當上放馬溝大隊的革委會主任後,他就搬到大隊部住了。大隊部有火炕,屋子裏還有一個爐子,日日夜夜地那麽燃著,爐子上坐著一把水壺,水壺裏的水不知燒開有多少遍了,蒸騰著白白的霧氣。


    早晨六點是章衛平起床的時間,他洗完臉,刷完牙,李亞玲就來了。她的肩上斜背著印有紅十字的醫藥箱,這個醫藥箱隨時隨地跟著她,因為說不定什麽時候,她就要出診。醫藥箱裏放著治頭痛腦熱的常用藥。


    早晨播完國際、國內的大事,李亞玲就算完成了任務,然後來到她的那間醫務室。醫務室裏永遠散發著淡淡的酒精和來蘇水的混合氣味,這種氣味已經成了李亞玲身體裏的一部分。


    章衛平很喜歡這種氣味,有時他真說不清這種氣味是來自醫務室,還是來自李亞玲的身體。


    白天沒事的時候,章衛平會晃悠到醫務室裏站一站,有就診的病人時,他會立在一旁,看李亞玲給病人量體溫、或開藥打針。沒人的時候,他就坐在本應該就診人坐的椅子上,有一搭無一搭地和李亞玲說上幾句話。


    他說:亞玲,你這工作真不錯。


    李亞玲這時就從《赤腳醫生手冊》上抬起頭來,衝章衛平淡淡地笑一笑道:農村的赤腳醫生,沒什麽前途。


    兩人經常就城鄉差別爭論不休。李亞玲高中畢業,她別無選擇地回到了本村,她對章衛平在城裏待得好好的,反而來農村一直不解。她不明白,章衛平為什麽喜歡農村。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對城市的向往和渴望就像魚於水、鳥於森林那般迷戀和向往。他們報怨父母沒有把自己生在城市裏,而是生在了農村。李亞玲作為高中畢業生,她對外麵世界的渴望有著許多的理由和條件。現在她是名赤腳醫生,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但她不甘於現狀,她覺得自己一定有機會離開放馬溝,去城市裏生活。


    城市是多麽美好哇,有高樓、電影院,還有公園;城裏人住的是床,農村人隻能住火炕;城裏人穿得永遠是光鮮幹淨的,而農村人在城裏人的眼裏,隻能是頂著高粱花子的土包子。李亞玲和所有農村有誌青年一樣,把有朝一日進城,當成他們永遠的夢想。


    她經常問章衛平:你為什麽要來農村?農村有什麽好?


    章衛平每次都不假思索地回答: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這是章衛平真實的想法,城裏是什麽,他還沒有吃透,但那個軍區大院他是吃透了,他在軍區大院感到壓抑,不論做什麽事,都有人在管束。支援越南戰場的想法夭折後,他就開始轉移了自己的興趣。那時他對農村並不了解,他本想去參軍的,沒想到的是,父親章副司令讓自己的秘書和警衛員把他押送到了農村。剛開始他是反感的,甚至他做好了反抗的準備。因為他知道,父親的秘書和警衛員是不可能在農村看著他的,隻要他們一走,自己去哪兒,還不是自己說了算。可他一來到農村,很快就改變了自己的想法,農村的廣闊天地,真是大有作為。這是他的真實感受。在農村他很快就找到了自身價值,他當民兵連長,手下有一百多號民兵,他可以通過自己的意願,讓這些民兵們展示作為民兵的價值。這在城裏和軍區大院裏,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


    後來,他又做了放馬溝大隊的革委會主任,放馬溝大隊有兩三千人,這些人都歸他一人領導。章衛平在初級的權力欲望裏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剛開始,他作為一個熱血青年,單槍匹馬地想去越南,參加那場激動人心的抗美援越的戰爭,如果當初的想法有些天真幼稚的話,幾年的農村生活讓章衛平成熟了,更實際了。現在他的理想由原來那可望而不可即、高高飄在空中的風箏,變成擎在他手裏的一把“傘”,這把傘他看得見也摸得著,實實在在。二十歲的章衛平是躊躇滿誌的,他要帶領放馬溝大隊的全體村民,改變一窮二白的落後麵貌,早日實現共產主義。這種精神經常激勵得章衛平熱血沸騰,他經常夜不能寐,理想在漆黑的夜裏縱橫馳騁。


    他對李亞玲這些農村青年想離開農村,一心奔城裏的想法很是不解,正如李亞玲不了解他的想法一樣。


    傍晚的時候,放馬溝大隊的高音喇叭裏也會響起李亞玲的聲音。這次播報的不是國內、國外的大事,而是壯懷激烈的詩詞。這些詩詞也是章衛平精挑細選的,像“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等等。他把這些詩詞選出來後,讓李亞玲播出去。李亞玲不愧是高中畢業生,她的領悟能力很強,總會把這些詩詞念得抑揚頓挫,有聲有色。李亞玲在念這些詩詞時,章衛平在一旁一邊吸煙,一邊陶醉地望著李亞玲。


    李亞玲播送完一遍,便關了擴音器,然後征詢地望著章衛平,章衛平就揮揮手說:再來一遍。說完還把自己的水杯往李亞玲麵前一推,他的意思是讓李亞玲喝口水,潤潤嗓子,好讓她的聲音更加圓潤。李亞玲不喝水,隻咽了口唾沫,便又一次打開擴音器,聲情並茂地朗讀著那些壯懷激烈的詩詞。


    做完這一切時,外麵的天就已經黑了,李亞玲似乎不急於走,章衛平就搬了一張椅子放在火爐一旁,讓李亞玲坐下,自己也坐下。爐火紅紅地映著兩個人,他們都沒有提出開燈,兩人衝著爐火在想著各自的心事。


    李亞玲就說:你真的不想回城裏,在農村紮根一輩子?


    章衛平就認真地想一想,肯定地點點頭。


    李亞玲就很失望的樣子,伸出手在爐火上有一搭無一搭地烤著。


    章衛平就說:你也安心在農村幹吧,農村需要我們這些有知識的青年人。


    李亞玲不說話,她在想著自己的心事,麵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章衛平充滿了激情和幻想,又有著城裏青年敢說敢想又敢幹的豪氣,這一切,無疑都在深深地吸引著她。李亞玲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性了,對異性的渴望和新奇使章衛平磁石般吸牢她的目光。經過這一段的接觸,她已經開始暗暗喜歡章衛平了。


    對章衛平來說,李亞玲也在吸引著他。她的聲音,她的身體,還有她的笑聲,都讓他著迷和神往。在城裏,在軍區大院的時候,那時他對男女的事情還混沌未開,任何一個女性都不會讓他產生好感。在農村這三年多的生活裏,他成熟了,從一個男孩子成長為一個大小夥子。他開始對身邊的異性產生了興趣,他第一個接觸的就是李亞玲,李亞玲的健康,還有那天然、沒有經過修飾的年輕女性的魅力,“呼啦”一下子把他心底裏對異性的渴望點燃了。這些日子,他睜眼閉眼,眼前都是李亞玲的身影。於是,他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走近李亞玲。


    章衛平也能感覺到,李亞玲也有些喜歡他,每天晚上工作完,她都不急於離開,而是和他在火爐前坐一坐,哪怕什麽都不說,兩人在半明半暗中靜默著。


    過了許久,又過了許久,李亞玲站起身,說了句:我該回去了。然後轉身,把醫藥箱斜挎在肩上。這時,章衛平也站起來,從辦公桌上抓起手電說:我去送送你。


    李亞玲不拒絕,也不應允,低著頭向外走去,章衛平跟上。兩人走在雪地裏,手電的光束在他們麵前的雪路晃悠著。兩人走得很近,中間的距離就橫著那隻醫藥箱。他們都不說話,任憑著兩雙腳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吱吱嘎嘎”的單調聲響。


    遠遠近近有狗的叫聲悠遠地傳來,夾雜著牛哞驢叫,章衛平對這一切都充滿了新奇的感受。


    李亞玲呢,對鄉間的這一切早就司空見慣,她已經麻木了。每一聲狗叫,都讓她的心裏難受一些,因為這些聲音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她此時仍身處在農村。


    兩人默然無聲地向前走著,李亞玲不知為什麽歎了口氣,章衛平扭過頭去看她。


    她說:你就真想在這裏紮根一輩子?


    她不知這麽地問過多少次了,他的答案也是她所熟悉的。


    兩人的說話分散了一些注意力,他們的身體就碰在了一起,中間夾著那隻醫藥箱,硬硬的,兩人都感覺到了。他們已經看到,李亞玲家窗子裏透出的燈光了,李亞玲緊走幾步說:我到了。


    章衛平就立住腳,用手電的光束送李亞玲往家裏走去。李亞玲家裏的狗躥出來,衝章衛平響亮地叫了幾聲,被李亞玲喝住了。直到李亞玲推門進屋,章衛平才關掉手電,獨自向大隊部走去。他一個人就用不著手電了,手電的光亮是為李亞玲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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