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冬天。那一年爺爺鍾楚國二十歲。


    爺爺二十歲那天早晨,他莫名其妙地和少爺周曉天打了一架。頭天夜裏下了一場雪,雪下得很大,天亮時便停了。爺爺和餘錢等幾個長工住在西偏房裏,雪停了時,爺爺鍾楚國就醒了,爺爺第一個跳下炕,光著身子,哆哩哆嗦地往爐子裏扔了幾塊雜木拌子。爐膛的火快熄了,隻剩下星星點點的火星子在炙烤著新扔進去的雜木拌子。有煙從爐膛裏冒出來,爺爺勾著身子打了個挺響的噴嚏,爺爺伸手從被窩裏掏出光筒棉褲,不費力氣地穿在了身上,又拽出棉襖披在身上。爺爺這時騰出一隻手,捏了捏餘錢的鼻子,餘錢睜開眼就笑了,衝爺爺說:“小鳳這娘兒們真害人,搞的我昨夜跑了兩次馬。”爺爺正在往腰上係繩子,這是東北長工最典型的打扮,他聽了餘錢的話,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情讓他不舒服。爺爺掀開餘錢的被子,餘錢頃刻赤條條地露在外麵,餘錢雙手護住羞處,把身子彎成一隻蝦,驚驚乍乍地說:“老鍾你幹啥,你這是幹啥?”爺爺沒有理餘錢,抓過狗皮帽子戴在頭上,出門時,他回頭朝冒煙的爐子看了一眼,爺爺扛起一把鐵鍬給自己鏟出一條道,這條道他一直鏟到少爺周曉天的窗下。


    爺爺二十歲那一年給靠山屯的周家打長工,周家是方圓百裏的首富。周家不僅有地有房子,在天津衛還有一筆買賣。周家當家的周大牙隔三差五地去天津衛照看自己的買賣,靠山屯的人都不知道天津衛周家有什麽買賣,但每年周大牙帶著兩個保鏢,手裏提著沉甸甸的皮箱從天津衛回來,這時周大牙就張羅著蓋房子買地。周家有很多銀兩,白花花的銀子用不完,周大牙就在自家的屋裏挖了一個窖,把白花花的銀子放在窖裏存起來。那個窖就是爺爺和餘錢兩個人挖的。剛開始兩個人不知挖那窖幹什麽,晚上周大牙的房裏大門緊閉,一個個神色慌張。爺爺和餘錢出於好奇,悄悄地湊過去,舔破窗紙就看見周大牙一家,正把一箱箱白花花的銀子往窖裏藏。爺爺拉著餘錢的衣角躡手躡腳地溜回來,餘錢半天才喘過氣來,嘖著牙花子說:“他娘的,周家有這麽多錢呀,嚇死我了。”爺爺拍一拍餘錢的肩說:“以後我也會有錢。”那時爺爺還沒有想到要當土匪。餘錢想笑,但看到爺爺那雙堅定的眼睛便把笑憋了回去。餘錢吸了口氣說:“鍾大哥,你有錢也會埋起來麽?”爺爺說:“不,我有錢就蓋一個不怕冷的房子,房子裏修滿爐子,熱乎乎地睡覺。”餘錢就笑著說:“老鍾你就愛睡覺。”


    那天早晨,爺爺懷揣著莫名其妙的心情站在少爺周曉天的房下,爺爺無法形容那天早晨的心情,但他覺得那天早晨,他的心裏似壓了一塊冰冷的石頭,讓他喘不上氣來。剛下完雪,天氣還不是非常地寒冷,爺爺站在周曉天的房下,他瞅著窗紙上貼著的雙喜字,心裏就別別地狂跳不止,渾身的血液歡快地在他周身上下亂竄,他嗓子眼發幹,這時爺爺感到小腹一陣壓迫,尿憋得很急。他這才想起,起炕之後還沒有撒一泡尿,他就急慌慌地來到了少東家的房下,直到這時,他才理出莫名其妙的心情。他理順心情之後,便不再莫名其妙了,一下子變得很有目的和執拗起來。此時,爺爺不想撒尿,他想站在少東家的房下,他手裏握著鐵鍬,現在他幾乎忘記了站在房下是為了給東家掃雪的。他站在少東家的房簷下,聽到了小鳳正和少爺在炕上嬉鬧。小鳳嬌嗔地說:“我不嘛,不嘛。”小鳳說這話時,明顯地帶著天津衛的口音,那時爺爺還不知道天津衛在什麽地方,他隻知道天津衛一定離靠山屯很遠。小鳳撒嬌地說這話時,爺爺同時聽到周曉天火燒火燎的聲音說:“這樣怕啥,這樣比那樣舒服。”那時爺爺還不懂得什麽是房事,但他知道自己是一座火山,一座隨時都能爆發的火山,這座火山讓二十歲的爺爺有用不完的力氣;不諳房事的爺爺聽到周曉天和小鳳在炕上調情,爺爺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住不動了,他還第一次這麽近地聽到小鳳的說話聲。接下來,他又聽到小鳳一句更讓他窒息的話,“哎喲,慢一點兒。”接下來,爺爺就聽到了一片雜亂的聲音。此時,爺爺真想一鐵鍬砸碎窗子,讓小鳳暴露在他的眼前。接下來他聽到了兩個人糾纏在一起的昏濁的呼吸和小鳳嬌嗔的呻吟。不諳事故的爺爺,此時也明白了,那房子裏麵,火炕上正在發生著什麽。一股火在爺爺的胸膛裏亂竄,他無處發泄,他揮起鐵鍬拚命地去鏟地上的雪,雪在他眼前揚灑著,爺爺幹得吭吭吃吃,爺爺透過揚起的雪看到餘錢袖著手站在西偏房的門口衝


    他笑。爺爺拄著鐵鍬大口地喘氣。屋裏已沒有了動靜,餘錢歪著膀子,袖著手吱吱嘎嘎地朝爺爺走來。這時周少爺的房門“吱”的一聲推開了,周少爺清清嗓子,朝雪地上吐口痰。周少爺的一張臉很白,爺爺在周少爺的臉上看到了兩排細密的牙印,爺爺在心裏說,自己的嘴咬不著自己的臉。爺爺這麽想的時候,周少爺說話了,周少爺披著一件狐狸皮大衣,扣子還沒係完,周少爺邊係扣子邊說了:“鍾小子,幹活輕著點,別那麽撒野。”爺爺聽了周少爺的話,喉頭咕嚕了一下,他知道周少爺比他還小一歲,周少爺十四歲就去天津衛念洋學堂,在天津衛念完洋學堂,就娶了天津衛的小鳳回來在家裏貓冬。他從老東家那裏聽說,少東家一開春就走,去天津衛,還要坐船出國。


    少東家周曉天說爺爺的時候,餘錢走了一半停下腳,他彎著腰在係鞋帶。少東家說完這話時,看也沒看爺爺一眼,踩著深深的積雪,去了茅房。爺爺這時聽到小鳳在哼一支歌,爺爺就想,少東家說自己時,小鳳一定聽到了,小鳳會不會笑話自己。這麽一想,他的心又開始莫名其妙地亂跳了。他心想,你不讓我撒野我偏撒野,這麽想完,他就彎下腰,一次次把鐵鍬插到雪裏去,又把雪朝四麵八方揚去,上茅房回來的周曉天被爺爺揚起的雪灑了一身,還有幾粒順著脖領鑽到身子裏,周曉天有些惱了,他頂著雪走到爺爺身後,朝正在揚灑的爺爺踢了一腳說:“讓你慢點,你聾了?!”其實那一腳踢在爺爺的小腿上一點也不重,周少爺也沒想真踢,意思是想提醒一下爺爺把雪揚得慢一點。爺爺正憋著一股火,他側臉的時候,看到屋裏走出來的小鳳,小鳳的兩頰潮紅,剛才的雲雨之後痕跡還沒有在她臉上褪去。小鳳一件紅綢子襖包裹著她結實飽滿的身子,她扭著腰肢也朝茅房走去。她踩著周少爺剛踩出的腳印,身子一扭一歪,很好看。這時爺爺腦子裏冒出一個堅定的想法,周少爺踢了我一腳一定讓小鳳看見了。爺爺這麽想的時候,熱血灌頭,他此時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個長工,他掄起鐵鍬朝周少爺砸去。周少爺這時已經轉過身,準備往屋裏走了,他沒料到爺爺會敢用鐵鍬砸他。爺爺舞起鐵鍬時,帶著一股風聲,那股風還旋起一縷雪霧,後來鐵鍬砸在周少爺的肩上,聲音很悶,“噗”的一聲,周少爺沒有大叫,隻“哼”了一聲便向前撲去,最後倒在雪地上。走在半途中的小鳳回過頭,被眼前的一幕嚇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爺爺望著倒在雪地上的周少爺這時才清醒過來,他傻了似地站在那裏,手裏還握著那一把鐵鍬。餘錢目睹了剛才那一幕,十六歲的餘錢也傻了,他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會是真的。這時餘錢看見老房東的門開了,老房東周大牙推開門正朝這麵張望,老房東眼神不好一時還沒看出個名堂。餘錢這時跑過來,拽了拽爺爺的衣角,哭了般地說:“你還不快跑?”這時爺爺的眼珠子轉了一下,籲了口氣,他張惶地往雪地裏跑去。爺爺跑得很快,手裏還提著那把鐵鍬。爺爺跑出了周家,他像一隻沒頭蒼蠅,朝山裏撞去。那一年山裏很冷。


    父親在老虎屯被狗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在小腿肚子上,父親一聲沒吭。父親清晰地聽見狗的牙齒咬透陳年棉絮,又咬斷肌肉纖維的斷裂聲。父親轉過身,舉起了手裏那大半個鐵碗,鐵碗裏裝著討來的半碗黃燦燦的玉米,鐵碗和玉米一起砸在狗頭上,那隻瘦狗哼了一聲,從父親的腿上拔出牙齒,衝父親齜了齜牙,退後幾步蹲在雪地上,仇恨地瞅著父親瘦小的身軀。


    父親摔了討飯碗,站在老虎屯外望著眼前白茫茫的世界心裏空落得無依無靠,此時父親很冷也很餓。一大早他就跑出來討飯了,隻討到了半碗玉米,此時那半碗玉米正黃燦燦地撒在雪地裏。一股白毛風兜頭刮來,父親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覺得腿肚子尖利地疼了一下。他此時非常想家。回到家裏雖然也餓,但家裏卻能抵擋風寒,想到這,他一步步向雪地裏走去。父親趔趄著身子,那隻被狗咬傷的腿不時地發出鑽心的疼痛,父親咬著幹裂的下唇,一步步朝家裏走去。


    離老虎屯十幾裏外的一個三麵環山的山溝裏,矗著兩間木格楞,孤零零地立在山腳下的一塊平地上。山坡上生著稀疏的柞木,柞木的樹葉早已落光了,又被一層厚厚的大雪覆蓋住,雪地裏隻露出青黑的柞樹枝丫,情冷地在風中嗚咽著。父親遠遠地就看見了爺爺,爺爺獨自一人蹲在木格楞後麵山坡上,一口口地吸煙,眼睛呆癡地望著遠方。父親一看到爺爺心裏就緊了一下,沉了沉。奶奶昨天又走了,扔下爺爺和父親。父親一大早醒來的時候,就看見爺爺正蹲在外間的炕前一口口地吸煙,屋裏煙霧彌漫,爺爺一夜之間似乎老了幾歲,他紅腫著眼睛狠狠地盯著眼前的一個什麽地方,仿佛爺爺已經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父親被煙嗆得咳了半晌,抓過腿下的衣服穿上,他知道,爺爺一會兒就要去尋找奶奶。奶奶每次走,爺爺總是這樣,在父親的記憶裏奶奶很少和爺爺說話。倒是經常聽到爺爺喋喋不休地和奶奶說話。奶奶不理爺爺,奶奶經常出走,爺爺便去找,也許一天,或許兩天,爺爺總會找回奶奶。有時爺爺找不到奶奶,奶奶自己也回來,奶奶一回來就摟住父親哭。爺爺這時就蹲在炕下,喜形於色,瞅著奶奶的臉,瓷了眼珠。奶奶經常出走,影響了爺爺的情緒,爺爺的心裏一直裝著奶奶,忘記了過日子,忘記了父親。家裏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父親便靠討飯過日子。


    父親看到爺爺蹲在山坡的雪地上愁眉不展,父親就知道,此時奶奶一定還沒有回來。父親拐著腿,走進屋裏時,看到屋裏的一切和他早晨走時一模一樣,心裏就更加空漠了一些。炕上一床被子還沒有卷起,一對紅布枕頭散亂地扔在炕角。


    父親在屋裏轉了一圈,他想哭,他重新走到外間時,看到敞開的鐵鍋裏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熱氣,他又抬眼看到灶台上木盆裏還有一把高粱米,父親咽口唾沫,他不忍心去看那一點點高粱米,他知道,奶奶回來時一定很餓,應該留給奶奶吃。父親坐在門坎兒上,他很累也很無力,狗咬傷的腿發木發脹,父親倚著門根兒毫無目的地張望著遠方。這時,天地間很靜。時近中午,太陽有氣無力地照在雪地上,雪野裏發出一片慘白的光,刺得父親眯起了眼睛,父親想睡一覺,可肚子裏咕咕地叫著,怎麽也不能讓他安定下來,父親又咽一口唾沫。


    這時在父親散淡的視線裏,他看到一個人一點點地向這裏走近,起初那一瞬,父親以為是奶奶,當那人又走近了一些,他才看清那人不是奶奶,而是一個男人。那男人穿了一件不知是什麽皮的襖,毛在風中的吹拂下,不時地擺動著,父親沒有注意這些,他被來人腰間那點紅吸引住了。那是一塊飄動的紅綢布,紅綢布在那人的腰間飄來蕩去,父親的眼皮就跳了一跳。那人喘著氣,呼出的哈氣頃刻變成了霧在眼前飄,父親能聽到那人踩在雪地上的“嘎嘎吱吱”的聲音了。父親仍然盯著來人腰間那塊紅綢布,那塊紅綢布在父親的眼裏太有色彩了。


    來人更近了,父親能看清來人的眉眼了。那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臉上生著挺硬的胡須,父親隻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盯在了那人的腰間,他看到了有一把槍,插在來人的腰間。父親突然地想撒尿,父親認識槍,.他在老虎屯的趙家見到過掛在牆上的槍,那把槍把兒上也係了一塊紅綢布,紅綢布很鮮豔,襯托得槍很舊。趙家有槍,趙家就有很多吃的,想吃什麽就吃什麽,父親討飯時經常路過趙家,他看到趙家的老小經常吃白米飯和豬肉,還有牆上那把槍。


    父親看到來人腰間那把槍心裏就跳了一下,來人臨進門時,停了一下腳,他朝山坡上的爺爺看了一眼,隻一眼,很快又低下頭瞅了一眼父親,父親仍盯著那槍。


    “小孩兒,有吃的麽?”那人說。


    父親激靈一下醒過來,他慌忙從那人的腰間移開目光,瞅著那人張開的嘴,他看見了一排堅硬的牙齒,那牙齒在寒冷中閃著光,父親又哆嗦了一下,那人笑了笑,伸出手在皮衣懷裏掏了半晌,掏出一小塊銀子,遞給父親。父親沒去接那塊銀子,那人又笑一笑,把那塊銀子放到窗台上。那人探頭往屋裏看了看,好似歎了一口氣。父親的心裏別別地跳著,他立起身,被狗咬傷的腿一陣利痛,他差點跌倒,那人扶了父親一下,父親的身子歪在那人的腰上,父親的肩膀被那人腰間的槍硌了一下。父親慌慌地往鍋下麵架柴禾,火很快燃著了。父親端過那個木盆,往那裏盛了些水,最後盆裏那半碗高梁米連同水一起倒在鍋裏。那人似乎很疲憊了,一進屋就坐在門坎上,剛才父親坐過的地方,望著父親手忙腳亂地做著這一切。


    父親用勁地往鍋底裏塞著柴禾,鍋裏發出吱吱的水響,父親想到了奶奶,奶奶的米被放到了鍋裏,就要被這個人吃了,他用眼角瞥了一下窗台上的銀子,父親就想,這人一定很有錢,有槍的人都有錢,這人一定是餓壞了才來吃高粱米。父親又看見了那人腰間的槍,那人坐了一會兒,頭一點一點地在打瞌睡,父親看到那人的樣子,想笑。


    很快,鍋開了。那人醒了。一股米香從鍋裏溢出來,父親又咽了一下口水,那人迫不急


    待地掀開鍋,用放在一旁的鐵碗舀了半碗粥,稀溜稀溜地喝了起來,父親又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那人很快喝完了那半碗,立起身,又從鍋裏舀了一下,此時鍋裏隻剩下一點米湯了。那人抬頭看一眼父親,笑了笑,又埋頭,稀溜稀溜地喝了起來,父親想:他比我還餓。


    那人喝完了粥,並沒馬上走,轉身走進了裏屋,一頭倒在炕上,他倒下去時,拾過了一隻紅枕頭放在腦下,那人舒服地哼了一聲。父親看到那人躺下了,拿過那人用過的碗,伸手在鍋裏把剩下的那點米湯一點點地抹進碗裏,連同碗底被父親飛快地舔幹淨。父親幹完這些,他聽見那人的鼾聲,父親立在裏間的門框上,看到了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已經睡著了。


    父親又看見了那人腰間的槍,他知道槍能打死人,父親向前挪了一下腳,離那槍更近了一些。那支槍隨著那人的呼吸在肚子上一起一伏。父親想,隻要伸出手就能抓住那支槍,抓住那支槍槍就是自己的了。此時父親又想撒尿,眼前又閃過趙家牆上掛著的槍,還有那白米飯和豬肉。想到這兒,父親又咽了口唾沫,就在這時父親伸出了手,心已經停止了跳動,父親抓過了那支槍,槍口衝向了那人,那人一翻身坐了起來。“吧嗒”,父親手裏的槍摔在炕上,那人抓起槍,看了看,又插在腰裏,衝父親笑了笑,父親一時不知自己在哪裏。那人利爽地跳下炕,站起身,拍了拍父親的頭。


    “小孩兒,謝謝你。”那人臨出門時說。


    那人說完這話跨出門坎,就在這時,父親說:“我跟你走。”


    那人停下了,轉過頭,吃驚地盯著父親。


    父親又說:“我要吃飯。”


    那人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半晌,轉過身子朝爺爺坐的地方看了一眼,邁動雙腳走了。


    父親拐著腿隨在那人身後。


    爺爺仍坐在那兒,似乎沒有看到眼前這一切,兩眼仍望著遠方的雪地。


    一九六七年十月,秋天過早地降臨了。那幾天在我印象裏是最灰暗無光的日子。枝葉和紙片一起在秋風中飄舞,人群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了。


    我家住在軍區家屬院一座二層小樓裏,樓下是車庫,還有幾個房間,裏麵住著司機和杜阿姨,我是杜阿姨帶大的。白天父母一上班,家裏就剩下我和杜阿姨,杜阿姨有著讓我聽不懂的口音,杜阿姨經常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十月的那幾天,父親突然不上班了,閑在家裏樓上樓下咚咚地走,不時地抓起電話。父親氣衝衝地抓起電話,卻小心翼翼地講話,滿臉堆著笑。每逢這時,杜阿姨就牽著我的手從二樓來到樓下她的房間裏,杜阿姨把我抱在懷裏,望著窗外晦暗的天空,天空中有兩片枯樹葉在風中飄舞。我不知家裏發生了什麽事,但我從大人們的眼睛裏看到了那種不幸。


    我自小就是個憂鬱的孩子,平時很少說話,姐姐那時已經上學了,早出晚歸的。姐姐在家時,我和姐姐有許多話要說,每次姐姐放學回來,姐姐總要拿出一本本書,擺在桌子上,然後翻開書告訴我今天學了什麽。那時課本上有很多圖畫,圖畫裏有北京的天安門,有工廠冒煙的煙囪……我很愛看姐姐的書。姐姐要寫作業了,便把不用的書塞到我懷裏,讓我坐在椅子上看,她便埋頭寫字。姐姐媛朝是我的朋友。從我記事起,很少能見到父親的身影,他早出晚歸的。每天夜深才回家,早晨我還沒醒父親又出門了。在我的印象裏,父親隻是一個穿軍裝的男人,和院裏那些穿軍裝的男人並沒有什麽兩樣。如果父親站在一群穿軍裝的人群中,我一定認不出哪個是自己的父親。


    父親一下子閑在家裏了,我覺得生活中突然多了一個人,一個我並不熟悉的人,我感到恐慌。


    杜阿姨抱著我望窗外的時候,我感到有兩滴涼涼的東西落到了我的臉上,我抬起頭,望見杜阿姨哭了。杜阿姨的臉上正有兩滴淚水從她那雙好看的眼睛裏流出來,杜阿姨的臉上已有了些細碎的紋路了,那眼淚就穿過那些紋路很曲折地落下來。在我的印象裏,杜阿姨這是第二次哭。


    我發現第一次杜阿姨哭,是在劉叔叔看倉庫的小房裏。杜阿姨帶我到劉叔叔這裏來玩,便把我放在院裏,院子裏有很多汽車輪胎,那是用舊的輪胎,大部分很整齊地碼在院子裏,還有幾隻散放在院子裏,我就玩那些輪胎。我玩夠玩累了,便走進劉叔叔的小房子裏找杜阿姨,我就看見劉叔叔用勁地抱著杜阿姨,杜阿姨的臉貼在劉叔叔的臉上,劉叔叔背對著我,那時我看見杜阿姨的眼裏也正有兩滴淚水滾落下來。那時杜阿姨閉著眼睛,渾身顫抖不止,我好像聽到了杜阿姨牙齒打顫的聲音,我呆立在那裏好半晌,杜阿姨睜開眼睛,看到了我,她慌亂地推開劉叔叔,一下子抹去臉上的淚,彎腰抱起我,臨出門時,回過頭衝劉叔叔說了句:“我回去了,你想開些。”那是我見到杜阿姨第一次哭。


    杜阿姨發現了我正在恐懼地望著她,她沒有急於去擦眼淚,而是歎了一口氣,叨咕一聲:“唉,都是苦命人啦!”我不明白杜阿姨為什麽要說這些話。


    這樣沒精打采的日子又持續了幾天,終於有一天,媽媽也不上班了,姐姐也不上學了。家裏還來了幾個我不認識的人。大家坐在一起的時候,曾說到過武鬥和爺爺,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和武鬥和爺爺有什麽關係。更多的時候一家人便都不說話,愣愣地相互瞅著。到我們家來的這些人中,有一個和母親長得有些相像的女人,我見到那女人第一天時,母親就抱著我讓我叫她大姨,我就怯怯地叫了,大姨就把我抱在懷裏,歎口很長很長的氣。


    此時母親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大姨也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望一眼母親,母親的眼圈紅了。我再望大姨,大姨的眼圈也紅了。不一會兒,屋裏所有女人的眼圈都紅了。這時我抬頭惘然回顧,看到了父親,父親蒼白著臉,把頭仰靠在椅子背上。這時我突然發現,父親那身發白的軍裝上沒有了領章和帽徽,在有領章和帽徽的地方,留下了三塊深色,父親閉著眼睛一聲不吭。


    這時姐姐嬡朝牽著我的手,來到了她的房間裏,那一年姐姐上三年級,在我的眼裏,姐姐已經是個大人了。姐姐關上門,用眼睛盯著我半晌說:“小弟,姐姐走,你想不?”


    “想。”我說。


    這時我看見姐姐的眼圈也紅了,她一把抱住我,狠狠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然後放開我又那麽定定地瞅著我,最後.說:


    “姐姐要走了。”


    “去哪兒?”我不知道姐姐還要出門,在我的印象裏,姐姐從來也沒有離開家。


    “我和爸爸媽媽一起走,你跟大姨走。”姐姐說。


    “我不和大姨走,和你走。”我執拗地說。


    姐姐大人似地歎口氣,便哭了,哭得嚶嚶的,半晌,姐姐媛朝止住了哭,抱著我的頭帶著哭音說:


    “爸爸犯錯誤了,爸爸媽媽和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你小,讓你跟大姨走。”


    我不知道什麽是犯錯誤,也不知道很遠的地方是什麽地方,但我卻堅定地說:


    “不。”


    接下來那幾天,家裏一切都亂了。先是翻箱倒櫃,再後來把箱子櫃子裏的東西打成包裹,拉到車站先托運走了。


    臨分別前的夜裏,一家人都坐在了客廳裏。父親、母親、姐姐和大姨,還有杜阿姨抱著我。父親一句話也不說,我看見父親閉著眼睛,頭靠在椅背上。媽媽和大姨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我躺在杜阿姨的懷裏,眼皮很沉,姐姐嬡朝拉著我的手坐在杜阿姨身旁。這時我看見大姨的目光一會兒望一眼姐,一會兒望一眼我,大姨終於說:


    “媛朝懂事了。”


    這時我感到手背上熱熱潮潮的,我扭過頭,看見姐姐正親我的手背,姐姐的兩眼裏含著眼淚。在很多年以後,每當我思念遠方姐姐的時候,怎麽也忘不掉眼前這一幕,在我的記憶裏,姐姐的形象定格了。可惜,當時我還沒有真切地意識到,這樣一別就是十幾年。


    後來我朦朦朧朧地在杜阿姨懷裏睡著了,模糊中我覺得母親把我抱在懷裏。夜裏我幾次在夢裏醒來,都看見一屋子人仍那麽坐著,燈光不明不暗地照著,姐姐嬡朝一直抓著我的手歪靠在母親的身上也睡著了,姐姐睡著的時候眼角上還掛著淚,夢中她仍在抽抽噎噎的。這時我就想起了姐姐白天對我說的話,我知道,姐姐和媽媽爸爸一道就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我想到這,鼻子一酸,淚水就流了出來,我抽抽噎噎的,不知不覺又睡去了。


    天亮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都去了火車站。這回是大姨抱著我,母親領著姐姐,爸爸和杜阿姨的手裏都提著東西。


    後來,姐姐和爸爸媽媽一起上了一列火車,姐姐臨出門時,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間裏,姐姐的房間此時已經很亂了,隻有一張光板床立在房間裏,姐姐打開她的書包,從裏麵拿出她學習的課本遞給我說:


    “弟,你喜歡的書,姐送你了。”


    我接過姐姐給我的書,我知道那書裏有我喜歡的天安門彩色圖畫。我抱著姐姐給我的書。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保存著姐姐給我的當時編印的小學三年級課本。每當我思念姐姐的時候,我都要拿出姐姐送給我印有天安門圖畫的書一遍遍地看,以後的很多年裏,我讀過很多書,但從沒有讀姐姐送給我的那本書那麽親切。


    列車“咣”的一聲開動了,這時我聽見姐姐嬡朝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小弟——”母親淚如雨下,她從車窗裏伸出手似乎要把我抱住地那麽張了一下,終於哽咽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鍾山——”這時我看見父親沒有朝這裏看,他在望著列車那一麵窗。我終於覺得一家人真的遠離我去了,我“哇——”的一聲哭了。大姨抱著我趔趄著向前跑了兩步,這時姐姐和媽媽仍在喊著我:“小弟——”“鍾山——”


    當時我沒有意識到那次和母親一別竟是永別。在我的記憶裏,母親是一張含淚蒼白的麵孔。我哭著喊著,列車無情地遠去了,隻留下岔路口亮起的紅色信號燈。


    送走媽媽姐姐和爸爸,大姨抱著我上了另一列火車,我仍哭著喊著,大姨就說:“鍾山,別哭,咱們坐車追姐姐去。”我信了,我停止了哭鬧。


    送我和大姨時隻有杜阿姨,杜阿姨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挺著一個臃腫的腰身,車上車下地遞東西找座位,車要開時,杜阿姨下車了。杜阿姨望著我時,眼裏含著淚,杜阿姨說:“苦命的一家哇。”


    我說:“咱們一起找媽媽去。”


    杜阿姨說:“姨不去了,姨看家。”


    列車啟動了,杜阿姨臃腫的腰身漸漸地在我的視線裏模糊了,我看見杜阿姨在用衣角擦眼淚。


    後來杜阿姨回了江西老家。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次使我們家發生的一切變故,都緣於那次武鬥。


    那是一次震驚全國的武鬥,造反派是紅衛司令部,保皇派是紅星司令部。兩個司令部剛開始辯論,後來就武鬥上了。


    打了三天三夜不可開交,死了很多人,血流滿了路麵,那是一場巷戰。後來部隊出動了,指揮這次鎮壓武鬥的是我父親,我父親調了兩個團的兵力,起初是想阻止這次武鬥,當部隊開到交戰雙方中間時,雙方都以為是衝自己來的,便一起衝部隊開火了。一時間,部隊兩麵受敵,部隊戰士沒有接到開槍的命令不敢還擊,成片成片地被打死。在望遠鏡裏看到眼前景象的父親野性爆發,他衝身旁的一個參謀說:“開火。”部隊便開火了,兩個團的兵力,又是正規軍,不到一個小時,便把兩方麵的組織打得七零八落。就在那次武鬥中,紅衛派的一個成員是當時中央首長的兒子,也被流彈擊中,後來這事鬧到了中央,中央為了防止更大的部隊騷亂,便停了父親的職,發配到新疆石河子一個農場改造,後來父親一直沒有一個合適的罪名。


    其實,後來父親有很多次機會從新疆回來,當調查曆史時,因為我爺爺有那段不清不白的曆史一次次擱淺了。從那時起,我父親便恨我爺爺,恨我爺爺不清不白的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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