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錢又一次來到窩棚看爺爺時,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這個消息給爺爺後來的命運帶來了轉機。餘錢告訴爺爺,大屯鎮來了九個日本浪人,在大屯鎮正中高高地搭了一個台子,在上麵守擂,叫囂著隻要中國人打敗他們,他們便離開大屯鎮。


    那時日本人還沒有向東北發兵,但他們早就看上了東北這塊寶地,首先派出了這些日本浪人。這些日本浪人的出現,是向東北發出的一顆信號彈。這些日本浪人大講日本國的強大,中國的缺點,在大屯鎮擺開擂台無疑是首先要征服中國人的精神。


    日本浪人在大屯鎮擺擂十幾天了,每天都有觀望的人群,站在台子下,伸著腦袋向台上看。日本浪人穿著長衣長褲,腰挎佩劍,頭上纏著白布條,白條布正中畫著一個膏藥旗。


    日本浪人鄙視地瞅著台下湧動的人群,嘰哩哇啦地說著日本話,看沒有人敢攻擂便哈哈大笑。台下的人麻木地望著台上的日本浪人狂笑。日本浪人狂笑之後,解開褲子掏出家夥來,衝台下的人頭揚揚灑灑地澆了一泡長尿,台下的人群被尿澆得抱頭鼠竄,日本浪人又大笑了,這次幹脆完全褪下褲子,手撫著襠裏的玩意兒玩弄,台下的人都閉上了眼睛,有人長歎著氣離開了。


    後來日本浪人見人們遲遲不來攻擂,便擺出了新招,掛出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誰要能打敗日本人賞白銀五百兩。


    練過武術的富人們,沒有人為了五百兩銀子來冒這個險。和餘錢一起當長工的二狗子去了,二狗子是被那五百兩銀子吊起了胃口。二狗子前幾年從山東闖蕩到東北,人生得膀大腰圓,單手能劈開石頭。


    二狗子攻擂那天,用一條麻繩係在腰上,台下聚來了全鎮的人都來看新鮮。台下的人一方麵希望二狗子能打敗日本浪人,替全鎮人出口惡氣,另一方麵又不希望二狗子能打敗日本浪人,那樣二狗子會白白得到五百兩銀子。日本浪人為了自己誓言的真實;兩個日本浪人抬來了一箱子白花花的銀子,放在擂台的一角上。


    二狗子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眼裏就一亮,他翻身蹬上了擂台。日本浪人抱著手,斜著眼看二狗子,二狗子站在台子中央,日本浪人邁著漫不經心的步子繞著二狗子一圈圈地走,二狗子看了—眼箱子裏耀眼的銀子便開始跟著日本浪人的腳步轉,不知轉了多少圈,二狗子覺得自己的腿有些軟了,頭也有些暈。就在這時,日本浪人突然發起了攻擊,出其不意地抱住了二狗子的後腰,二狗子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重重地摔倒在台上,台下的眾人傳來一片籲聲。


    日本浪人袖著手看著二狗子笨拙地爬起來,二狗子還沒站穩,日本浪人飛起一腳踢在二狗子的肚子上,二狗子大叫一聲,向後仰去,在台上滾了兩滾摔到台下,口吐鮮血,不省人事。是餘錢這些長工們,把二狗子背了回去,台下的人轟的一聲散去了,台上幾個日本浪人狂笑不止。


    餘錢站在爺爺麵前訴說這一切的時候,爺爺握緊了雙拳呼吸急促,他像一頭困獸不停地在小小的窩棚裏踱步。


    餘錢望著爺爺就說:“鍾大哥,你看……”


    爺爺沒有馬上回答,爺爺在思考。突然他腦子裏一亮,一拍大腿,這是一次征得民心的好機會,說不定通過這次攻擂能召來一些兄弟隨他去瘋魔穀占山為王。山裏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在山裏呆了—個多月的時間,都快把他憋瘋了。他把這個想法對餘錢說了,餘錢也樂了,說:“鍾大哥你真行。你要是打敗日本浪人,召集人馬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一天晚上,趁著黑夜爺爺隨餘錢下山了。那一夜,爺爺住在大屯鎮一家旅店裏,天亮的時候,爺爺和餘錢幾個人混雜在人群裏來到了擂台下。


    一連十幾天了,除二狗子來攻過擂還沒有第二個人上來過,日本浪人的精神有些放鬆,幾個日本浪人散漫在擂台上,不時地相互說著笑話,眼角的餘光瞥著台下的人。那個守擂台的日本浪人不時地把唾液吐向台下,濺在台下人們的臉上。


    一大早人們就聽說今天有人要攻擂了,這個消息是餘錢召集幾個人挨家挨戶通知的,前幾天台下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白天時,隻有幾個無事的人遠遠地蹲在牆角下望台上幾個日本浪人說笑。今天聽說又有人攻擂,都早早地來到了台下。日本浪人對這些似乎有了察覺,他們站在台上望著仍源源不斷向這裏奔來的人群,不笑了,一會兒緊緊腰帶,一會兒看看佩劍。這時爺爺看時機已經到了,低聲衝餘錢幾個人交待幾句,身子一躍跳到了台上。嚇了那幾個日本浪人一跳,日本浪人沒發現我爺爺是怎麽上來的,猛然出現在他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幾個日本浪人虎視眈眈地瞅著我爺爺。爺爺沉了沉氣,沒有看那幾個日本浪人,回轉身衝台下的人們抱了抱拳,清清嗓子說:


    “老少爺們,日本人欺人太甚,今兒個我豁出來了,日本人要是把我打死,我沒話再說,我要是把日本人打下台去,你們聽我幾句話,我有話對你們說。”


    “好哇——”餘錢幾個人在台下拍著巴掌。


    有人認出了我爺爺,這就是一鐵鍬把周家少爺打傻的那個長工,一時間台下又亂成了一鍋粥,少頃便平靜下來了,他們知道今天有戲看了。


    爺爺看到台下安靜的人群,轉過身麵對著日本浪人,這時爺爺的眼裏已充滿了血,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了跳。日本浪人也看出了爺爺的殺氣,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氣,日本浪人還看出了爺爺和台下那些人的不同,台下那些人的麻木,和爺爺此時的凶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日本浪人開始繞著爺爺轉圈,他想像對付二狗子那樣先把我爺爺拖垮再出擊,我爺爺站在那不動,眼睛冷冷地瞥著那個日本浪人。日本浪人見我爺爺不吃他那一套,便大叫一聲,抬起腿向爺爺踢來,爺爺不躲不閃,右手一個海底撈月,一把抓住了日本浪人踢出的腳,用力一抬,日本浪人四仰八叉摔在了台上。


    台下“轟”的一聲,接著喊好聲、拍巴掌聲響成了一片。日本浪人惱羞成怒,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一閃身拔出了佩劍,向我爺爺刺來,我爺爺在劍光中躲閃著,爺爺終於抓住了機會。日本浪人一劍刺空,身子露了出來,爺爺沉了一口丹田氣,一拳擊中日本浪人的胸窩,這時我爺爺使出了祖傳的絕招黑虎掏心。隻見那個日本浪人慘叫一聲,身子在空中飛出了幾步遠,“咣當”一聲又摔在台子上,同時一口鮮血像噴泉一樣竄了出來,那個日本浪人掙紮了幾下,頭一歪死了。


    台下的人先是靜寂,半晌,響起了台風一樣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響,最後幾乎要刮倒擂台。台後的幾個日本浪人,沒有料到爺爺這麽快就把他們打敗了,一起都拔出了劍向爺爺逼來。這時台下餘錢幾個人大喊一聲;“日本人不講信用。”說完爬上台來,一起站在我爺爺身旁,台下的人見已經有人站到了台上,這時膽子也大了一些,一起衝幾個日本浪人罵開了:“操你們日本媽,你們敗了,下來,快下來!”那幾個日本浪人見勢不好,慌慌地扛起那個被打死的日本浪人溜走了。


    這時我爺爺轉回身,走到那箱銀子旁,他搬起來,一古腦倒到了台下,然後高亢地說:“有種的站出來,去和我占山為王,我不欺弱打小,我對得起父老兄弟,想跟我走的,站到台上來。”餘錢幾個人已經站到了台子上,這時台下的人亂了一會兒之後,都靜了下來,聽我爺爺講完,有幾個無家無業債台高築的爭先恐後地爬到了台上,其實他們早就想做一個自由人了,就是沒有個帶頭的,今天我爺爺站在台上講了這番話,當時便下定決心,跟我爺爺占山為王,殺富濟貧。


    就在那一天,我爺爺帶著二十幾個人,離開大屯鎮,浩浩蕩蕩向瘋魔穀奔去。


    我父親當排長那一年十六歲,那一年解放戰爭爆發了。當時我父親所在的東北軍總司令是林彪,政委彭真,參謀長肖勁光。這是一些我軍非常著名的將領。


    我父親不認識這些將領,隻是聽說過,但是能經常接到這些將軍們的指示,父親所在的部隊經常在這些將軍們的指示下轉戰南北,今天攻打這個城市明天攻打那個城市,後天又撤到山裏休整。


    父親十九歲那年,已經是連長了。父親的升遷靠的不是非凡的指揮才能,他憑的是戰爭打響時那份冷靜和不露聲色。父親從小就練就了一付鐵石心腸,他不在乎身旁的死人,他更不在乎他殺死的敵人。


    不久,著名的四平阻擊戰打響了。四平現在歸吉林管轄,位於遼寧、吉林交界處,在東北是僅次於沈陽的又一交通要塞。四平在這之前並不著名,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鎮子。四平因為攻打了四次最後才被我軍占領,因此才有了四平這個名字,也因此而著名。四平有一條英雄街,英雄街上有一座解放四平的紀念碑,那上麵刻著一段英雄的故事。最後一次解放四平的戰鬥,我父親所在部隊一個姓馬的師長在巷戰中陣亡了。


    第一次攻打四平時,我父親殺死了他的警衛員。


    四平那時還沒有現在這麽多樓房,大部分都是一些灰了吧嘰的平房,硝煙和灰塵衝滿了整個上空。第一次攻打四平,國民黨部隊憑借著堅固的水泥碉堡,使我軍前進不得,其實那一次攻打四平充其量算是一次四平外圍戰,部隊攻打了兩天,傷亡慘重,還沒有攻進四平半步,那時我軍裝備很差,子彈奇缺,部隊有幾門六○炮,那還是從日本人手裏奪來的。有炮沒有炮彈,比不上國民黨的美式裝備,又躲在堅固的掩體裏。那時我軍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肥肉就是吃不到嘴裏。


    我軍為了在精神上打敗敵人,也是為了鼓舞我軍士氣,用樹棍截成子彈模樣,插在空蕩蕩的子彈袋裏,威武地一遍遍繞著四平兜圈子。城外的老百姓看新鮮,看這些部隊過來過去,最後,認出了轉來轉去的這些人竟是同一支部隊。老百姓們便不再敢看了,覺得這些共產黨的部隊無論如何敵不過城裏那些國民黨的部隊,打仗是真槍真炮憑家夥的,你這麽轉圈子,能把四平轉到手麽?老百姓害怕了,有的躲到家裏不出來,有的幹脆連夜舉家遷徙,知道這是一場什麽樣的戰爭了。


    當時我父親就帶著自己一個連也奉命在城外兜圈子,十九歲的父親有一個二十六七歲的警衛員。那個警衛員姓王,生得彎腰駝背,人瘦得出奇,是從國民黨那裏解放過來的老兵。父親看他那樣手無縛雞之力便讓他當了警衛員。


    第一次攻打四平終於失敗了,城裏國民黨的部隊衝出城裏開始反撲了,部隊在一個黎明向東撤去,我父親那個連接到了命令,在現在的郭家店附近的一個山上打阻擊。那正是黎明時分,我父親帶著。一連人馬,趴在潮濕的山上,國民黨部隊有一個營的兵力,分三麵向山上摸來,父親這時很冷靜,他看著慢慢爬過來的敵人,心裏湧起一陣快意,現在父親連裏有一定數量的子彈,那是後撤部隊留下的。父親捏一捏手裏沉甸甸的槍,這時他甚至吹了一聲口哨,同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太陽,他回頭便看見那個警衛員,此時那個姓王的家夥,早就扒去了解放軍的土黃軍裝,貓腰弓背地往山背後跑,他是被眼前的形勢嚇昏了頭,父親冷笑一聲,舉起槍,槍聲一響,那個姓王的家夥陡然一條腿跪在了地上,他回頭張望了一眼,就看見了我父親,那家夥慘嚎一聲伏在那裏不動了,我父親命令身邊的戰士把那家夥綁起來。全連人都看到了那一幕,剛才麵對山下的敵人還有些害怕,此時已經忘記了恐懼,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最後全連人都選擇了打。


    那一場阻擊戰,全連人無比英勇,打退了一個營的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太陽西斜時,國民黨收兵了,父親完成了阻擊任務。


    全連人站在西斜的太陽裏望著被綁在樹上那個姓王的家夥,那家夥的右腿被父親擊中,傷口的血已經凝固了。


    父親命令人把那個家夥鬆開了,那個家夥一鬆開就跪在了父親麵前。我父親冷著臉;望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家夥,又望一眼西斜的太陽,然後把目光定在了那一列煙薰火燎的士兵身上。姓王的那個家夥哭了,邊哭邊說:


    “連長我錯了,饒了我吧,家裏還有老婆孩子,還有一個老娘,我三年沒見他們了。”


    父親此時腦子裏馬上閃現出爺爺和奶奶的形象,但那形象轉瞬便消失了。父親又扭過頭望一眼西斜的太陽,太陽照在我父親年輕的臉上,上唇剛生出一層細細的茸毛,我父親彎了彎嘴角,又把目光衝向那一列士兵大聲地問:


    “你們說怎麽辦?”


    那一列士兵家裏大都有老婆、孩子,沒有老婆孩子的也有父母雙親,都有些同情姓王的警衛員,他們在戰鬥打響時,也有過跑的念頭,隻不過沒敢,聽父親這麽問,都低下了頭。父親有些生氣。於是父親大聲地說:


    “都聾了?”


    那一列士兵把頭抬了一下。


    姓王的那家夥,拖著一條腿向前爬了一步,抱住我父親的腿,哭喊著:


    “連長,我錯了,你饒我這一次,我下輩子當牛做馬都忘不了你。”


    士兵抬起的頭又都垂下了,這次我父親真的忿怒了。他一腳踢開那家夥,喊了一聲口令:“向右轉,開步走——”隊伍向前走去,我父親也向前走去。姓王的那家夥以為自己得救了,衝著父親的後背很響地磕著頭,父親大約走出有二十幾米遠的時候,拔出了手槍,一甩手槍響了,那家夥剛磕完一個頭,仰起腦袋準備再磕下去時,子彈射中了他的頭顱。士兵們聽到了那一聲槍響,都一起轉回了頭,他們看見斜眼下一股鮮血噴出一條優美的弧線,那家夥張大嘴巴向後一挺,仰身躺了下去。


    太陽陡地沉落到山後麵去了。父親沒有回頭,也沒看身旁那一列士兵,隻下了一句口令:“開步跑。”


    隊伍邁著疲遝又沉重的腳步,向前跑去。不一會兒,就隱進子夜色中。


    表姐自從參加了大隊的樣板戲宣傳隊,人整個變了樣,天天歌聲不斷有說有笑的。那一段時間,表姐很年輕,表姐很快活。


    表姐每天回來得很晚,我盼著表姐早些回來,表姐一回來就會給我講好多宣傳隊裏的故事。每天晚上,我坐在大姨家門前的土堆上,聽遠處河塘的青蛙聲,數天上的星星。數這些時,我仍忍不住一遍遍地望大姨家門前那條小路,表姐每次回來,都是從那條小路上一陣香


    風地走來,每次表姐回來,我先看到兩條黑影,那兩條黑影走在小路上離得很近,低著頭,瞅著自己的腳尖,一步步向我這裏走來,我一看見那兩個黑影就在土堆上立起身,表姐就看到了我,那條黑影就立住腳,又衝表姐說句什麽,招一招手就走了。表姐便甩著一條長辮子很好看地向我跑來,然後張開雙臂,用她那溫暖又有彈性的胸懷把我抱下土堆,我非常留戀表姐的胸懷,表姐抱我的時候,我不僅可以聞到從她衣領和胸懷裏散發出的那種雪花膏氣味,還有一種讓我渾身上下麻癢癢的感覺。每次表姐把我從土堆上抱下來,我都深吸幾口氣,讓那股說不清楚的香味深深地鑽進我的鼻子裏。


    那天晚上,我又在等表姐,我又看到了小路上那兩條黑影很快分手了。表姐也看到了我,但表姐沒像以往那樣甩著長辮子輕盈地跑過來,而是垂著頭,很慢地向我走來,走到近前她也沒像往常那樣把我抱下來,而是停住腳,抬起頭看我一眼。星光下,我看見表姐的眼裏閃著淚花。我叫了一聲:


    “姐。”


    表姐沒有答,伸出一隻手把我從土堆上拉下來,領我回到屋裏。我見表姐不高興,沒再纏著她講故事,溜到表哥身旁躺下了。表姐一走進自己的小屋便“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不一會兒傳來表姐壓抑的哭聲,又過了一會兒,大姨走進了表姐的小屋,不知對表姐說了些什麽,表姐的哭聲更響了。我又聽見大姨夫也爬下炕,卷起紙煙一口口地抽,不一會兒,辛辣的煙味就充滿了屋子。大姨夫幹咳著。


    表姐仍哭個不停,大姨在小屋裏說個不停,大姨說話的聲音很小,我聽不清,大姨夫終於沉不往氣了,小心地敲敲小屋的門問:“他媽,孩子是啥事?”大姨夫叫大姨總是說孩子他媽。大姨在小屋裏沒好氣地說:


    “沒你的事,呆著吧。”


    “嗯哪。”大姨夫說完又躺在炕上。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表姐的哭聲了,大姨才從小屋裏走出來。不一會兒,我又聽到大姨小聲地和大姨夫說了幾句什麽,大姨夫就深深地歎幾口氣說:


    “是我連累了你們,當年我咋就沒餓死。”


    “睡你的吧。”大姨喝叱著大姨夫。


    於是就沒了聲息。我不知道表姐受了什麽委屈,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半夜裏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是一種手掌擊在臉上的那種聲音,那種聲音一邊響還一邊聽到大姨夫咒:


    “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這個不爭氣的。”


    接下來就聽到大姨怒斥的聲音:


    “你也是個人?做賤自己頂屁用,有本事你去死吧。”


    大姨這麽一說,那種聲音就沒有了。那一夜我好久都沒有睡著,不知家裏一夜之間出了什麽事。半夜裏我起來去廁所,看到大姨夫蹲在院子裏叭肌叭嘰在抽煙,煙頭一明一暗地在眼前閃爍著。


    轉天早晨吃飯時,我看見大姨夫的兩腮紅腫著,一夜之間,人似乎老了幾歲。表姐沒有吃早飯,大姨夫也隻喝了幾口湯,便扛著鋤頭下地做活去了。我聽到大姨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到表姐晚上去排練樣板戲,後來我知道,表姐是因為大姨夫的問題被大隊書記吳廣泰從宣傳隊裏開除了。那時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大姨夫有問題。


    大姨夫當過八個月的國民黨,大姨夫是解放長春前不久被國民黨抓的壯丁,大姨夫被抓去不久,解放軍就包圍了長春。圍困長春時,就是父親那支部隊,那時父親已經是團長了。記得後來看過一部黑白影片,名字叫《兵臨城下》,拍的就是解放長春那段事。被困在城裏的國民黨拒不投降,解放軍一時又沒有能力攻打長春,怕毀壞城市,同時也怕傷了無辜。那一圍困就是幾個月,城裏沒了吃食,國民黨用飛機往裏空投糧食,搶糧食的人被踩死無數,餓死的人更多,幾個月過去了,長春守敵終於無望了才投降,大姨夫也被解放出來。後來大姨夫說,他當了八個月國民黨,沒放過一次槍,隻搶過幾次糧食,那次搶糧食差點被踩死。


    不管怎麽說,大姨夫當過國民黨,人們都記著那段曆史。剛開始,人們還沒有找過大姨夫的麻煩,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大姨夫晦暗的日子就來了。大姨夫經常挨鬥,和地主富農壞分子站在一起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彎腰低頭地站在批判他的人們麵前。以前我和表哥一直不知道姨夫挨鬥的事。每次大姨夫挨鬥都在晚上,大隊召開批判大會時,先有一個民兵來到大姨家,敲敲窗子說:“老安頭,晚上去開會。”這時大姨夫誠惶誠恐地說:“嗯哪。”大姨夫這時從碗沿上抬起頭很快地看大姨一眼,大姨的臉上沒有表情。大姨夫幾口吃完飯就出去了。


    吃完飯,隻要大姨夫去開會,大姨就對我和表哥說:“麻溜進屋去,黑燈瞎火的別往外跑。”我和表哥都很怕大姨的,聽大姨這麽說,都不敢出屋,坐在油燈下寫作業。


    大姨夫每次去開會很晚才回來,每次回來,大姨夫都要趴在炕上一動不動,這時大姨就會給大姨夫捶腰,大姨夫在大姨的捶打下,不停地唉聲歎氣,這時大姨就咒:“屁大的事,看你這個沒出息的樣兒,還是個男人,有血性就死去。”


    我每次聽大姨咒大姨夫就是這幾句話,後來大姨夫真的死了,是喝敵敵畏那種烈性農藥死的。後來我一直懷疑大姨夫是大姨咒死的,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弄明白,大姨夫一輩子也沒有做過男人該幹的壯舉,隻有他的死可以說算是一種男人那種忍辱負重的壯舉。


    我和表哥發現大姨夫戴著高帽子挨鬥是後來的事。那次,我們學校突然通知下午要召開批判黑五類大會。我們小學生不知道什麽是黑五類,反正通知開會就開會。


    開會時,我和表哥都看到了大姨夫站在黑五類的人群裏,頭上頂著高帽子腰彎得不能再彎了。大姨夫在整整兩個小時的批鬥會中,腰彎得最低,頭深深地埋在襠裏,一次也沒有抬起過。也許他知道我和表哥都在看他,他怕我們倆難為情。


    那次表哥一看見大姨夫也站在黑五類的人群裏,先是臉紅了,我的臉也紅了。表哥一直低頭不看任何人,表哥臉紅過之後就是慘白。後來表哥哭了。


    放學回到家裏,表哥一句話不說,也不看大姨夫一眼,大姨夫似乎做錯了什麽事,也不敢看我和表哥一眼,隻是悶著頭吃飯。


    一連幾天,表哥一直不理大姨夫,這些大姨早就看出來了。一天在飯桌上,表哥又悶著頭吃飯,大姨把碗重重一放,衝表哥罵:“你個小沒良心的,還有臉皮子,他是你爹,養你這麽大,你就知道有臉皮了?”大姨又瞅一眼大姨夫,又盯一眼表哥說:“你爹就是殺人犯也是你爹。”說完揚手打了表哥一記耳光後又說:“我讓你記住,是你爹把你養大的。”


    表哥那頓飯沒吃完就放下筷子哭了,大姨夫也沒有吃好。那以後表哥又和大姨夫說話了。


    表姐去宣傳隊以前,大隊書記吳廣泰當然知道表姐是大姨夫的女兒。他讓表姐去有他的打算,吳廣泰有一個缺心眼的兒子,已經三十來歲了。天天拖著個鼻涕,在村裏轉來轉去,衝過來的大姑娘小媳婦嘿嘿傻笑。小的時候是這樣,大一些時就每看到女人在他麵前經過,他都要跑過去扒人家的褲子。時間長了,女人們見了他就像見了瘟神一樣,遠遠地躲開了。三十大幾的人了,沒有人敢給他提親。


    書記吳廣泰看上了我表姐,想到表姐的出身攀上他吳廣泰會心滿意足,表姐在宣傳隊排練時,吳廣泰就把我表姐叫去說了,表姐一口回絕。


    吳廣泰一氣之下便以我表姐出身不好把表姐開除出了宣傳隊。


    表姐的悲劇從這裏便開始了。


    大姨家的日子也從此蒙上了一層灰色,如花兒的表姐雖然活著,心已經死了。


    我在大姨家為表姐不能演李鐵梅而悲傷時,父親、母親和姐姐正在新疆一個叫石河子的農場裏接受勞動改造。


    父親帶著母親和姐姐一來到農場,就被安排到一溜平房中間的小房子裏,這個農場離石河子還有一百多公裏,四麵是茫茫的一片戈壁灘,風沙在戈壁灘上奔跑呼嚎。


    這個農場的人,來自四麵八方,什麽人都有,有誌願軍時做過戰俘的,也有抗日時期做過漢奸的,還有貪汙犯,腐化墮落分子。父親母親和姐姐就住到了這裏。


    姐姐上學在離農場五裏遠的一個叫沙崗巴的地方,姐姐每天上學時,都要穿過五裏路的戈壁灘,頂著風沙,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向學校,那一年姐姐上小學四年級。


    姐姐上學的那所學校是當地一個石灰場辦起的子弟小學,父親這所勞改農場沒有學校,勞改子女都到石灰場辦的小學裏念書。


    勞改農場裏沒有院牆,繞著幾溜平房周圍是一圈鐵絲網,鐵絲網上到晚上時就通上電,有風沙吹過的時候,鐵絲網有藍色的電火花很美麗地閃動。鐵絲網中間開了一個門,門口有一個鐵皮做成的崗樓,裏麵有兵看守。


    姐姐每天上學時,就從那個大鐵門口出入,姐姐生得細皮嫩肉,每天她冒著風沙上學,迎著風沙走回來,沒多長時間,姐姐的臉上和手上就裂開了許多小口子。母親看到了,眼圈就紅了,拉住姐姐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姐姐怕母親難過就說:“沒事,一點也不疼。”


    母親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治療姐姐臉上和手上的傷口,母親便從農場的小賣部裏買回散裝的雪花膏一層層地塗在姐姐的臉上,劣質雪花膏塗在姐姐的臉上,姐姐就像化過裝的演員,白著臉,走出有警衛把守的大門去上學。


    那時晚上,父親經常被召集到場部的會議室裏開會。家裏隻剩下母親和姐姐。姐姐伏在飯桌上寫作業,母親坐在燈下望著窗外,戈壁灘上在沒有風沙的夜晚很寧靜,寧靜得似乎這個世界死去了。月亮懸在頭上,把慘白的月光很亮地灑在地上。母親就坐在床上望那慘白的月光,思念遠方的我。想著想著,母親的淚就流下來了。姐姐寫完作業時父親還沒有回來,姐姐就看見了母親的眼淚,姐姐很懂事地走過去,坐在母親身旁,她也去望窗外,看見了窗外那慘白的月光,姐姐就知道母親在想我了。


    姐姐就衝母親說:“媽,我給你唱支歌吧?”


    母親沒說什麽,仍望著窗外。


    姐姐就唱了:


    讓我們蕩起雙漿,


    小船兒乘風破浪。


    ……


    姐姐童稚的歌聲擠出小屋,在很白的月亮地裏飄蕩。母親這時就擦幹眼淚,深深地望著姐姐半晌說:


    “媛朝,快點長大吧,長大了就能照顧你小弟。”


    姐姐嗯了一聲,便不再唱了,她癡癡地望著天上。姐姐很小的時候就聽媽媽講過,地上的人都能在天上的星星裏找到,每個人都有一顆屬於自己的星星。姐姐在找天上的星星,她在找屬於我那一顆,最後她在遙遠的天邊終於找到了一顆,她後來固執地把那一顆當成了我。姐姐在以後的夜晚,便給我寫信,告訴我她每天晚上都要望那顆星星,看見了星星就看見了我……我看著姐姐的信,我就哭了。


    在以後的日子裏,在東北的天際裏我也找到了一顆星了,我也把那顆星星當成了姐姐,還有媽媽和爸爸,那三顆星離得很近,離我卻很遠。


    姐姐上五年級的時候,農場裏又新來了一戶,那一戶有一個小男孩,叫小龍,和我同歲。上二年級。小龍來後不長時間的一天早晨,小龍母親拉著小龍出現在我家門前,對母親說:“這是我兒子,他還小,想讓你家嬡朝帶他去上學。”


    這時姐姐走了過來,看到了比她低半個頭的小龍,便伸出了手。母親還沒有說話,姐姐就拉著小龍走出了警衛站崗的大門。


    從此姐姐上學時有了伴。有風沙吹起的時候,姐姐就牽著小龍的手,兩人低著頭,看著腳下光滑的卵石一步步向學校走去。放學時,兩個人又一起走回來。每天上學時,姐姐吃完飯,背起書包就去喊小龍。


    小龍是個大眼睛男孩,長得白白淨淨,靦腆得像個小姑娘。小龍剛來不久,臉上、手上也像姐姐剛來時那樣,裂了一道道口子,姐姐知道那些口子很疼,便撫摸小龍的頭,用舌頭去舔小龍的臉,小龍疼得隻吸氣,淚就流下來了,姐姐舔到了眼淚,便不再舔了,拿出自己用的雪花膏往小龍臉上抹。


    姐姐在上學的路上告訴小龍,自己也有一個像他這麽大的弟弟,在很遠很遠的東北一個叫大興安嶺的地方,姐姐說話時,滿臉都是柔情。


    小龍也告訴姐姐,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叫上海的地方他也有一個姐姐,他告訴姐姐,他很想遠方的姐姐。姐姐這時眼圈就紅了。姐姐半晌才說:


    “以後你就叫我姐。”


    “你就叫我弟。”小龍說。


    在新疆那個叫石河子的地方,從此,姐姐有了一個叫小龍的弟弟,姐姐有了一個小夥伴。


    小龍還告訴姐姐他外公在一個叫台灣的地方,他沒見過外公,他們卻因為外公來到了這裏。小龍沒事時,就對姐姐講上海的事,上海有個城皇廟,那裏可好玩了,有各種各樣的小吃,他和小夥伴就在城皇廟裏捉迷藏,累了,他們就用二分錢換一塊糖吃。小龍說到這兒就苦著臉對姐姐說:


    “姐,我好久好久都沒有吃到糖了。”


    姐姐就說:“慢慢長吧,等長大了,我們就回家吃糖。”


    小龍就點點頭。


    小龍在上海時帶來了一個花皮球,皮球上有紅綠相間的彩條印在上麵。放學回來時,小龍就和姐姐拍皮球玩。


    小龍玩拍皮球時有一套兒歌,小龍邊拍邊說:


    你拍一,我拍一,


    長大我去開飛機,


    你拍二,我拍二,


    我的朋友千千萬,


    你拍三,我拍三,


    當兵去打帝修反,


    ……


    姐姐邊拍邊說:


    亞非拉小朋友,


    革命路上手拉手,


    手拉手去看齊,


    共產主義是友誼,


    ……


    晚上姐姐就帶著小龍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著天邊那顆遙遠的星星說:


    “那是我的小弟弟。”


    小龍也指著南方天際上一顆星星說:


    “那個是我姐姐。”


    夜晚裏,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就望著不同方向的兩顆星星,思念遠方的親人。


    那一天晚上,姐姐正和小龍在窗下拍那隻花皮球。突然起風了,小皮球被一陣風刮得到處跑,姐姐和小龍一起去追那隻小皮球,皮球蹦了蹦就沒有了。小龍一邊找一邊哭著說:


    “姐,皮球沒有了,咱們拿什麽玩呢?”


    小龍剛說完這句話,他一抬頭,在月光下看到了小皮球已經被風刮到鐵絲網外麵去了,小龍叫了一聲:“姐,我看到了。”說完猛跑過去,姐姐一驚,她知道鐵絲網上有電,電會打死人的,可是已經晚了,姐姐淒厲地喊了一聲:“小龍——”一道耀眼的藍光之後,小龍一頭栽倒在鐵絲網下,他沒有來得及叫一聲,在那道藍光中像一隻小鳥一樣被擊落了。


    警衛戰士發現了情況,拉掉了電閘,可是已經晚了,小龍瘦小的身子焦糊地趴在那裏,他的一隻手還往前伸著,伸向小皮球方向……


    小龍被埋在鐵絲網外的一片沙丘中,姐姐每天上學都能看到小龍的墳頭。小龍被埋掉那一天,姐姐去了,她把那隻小皮球放在小龍伸出的那隻手上,小龍拿不住,皮球滾到一邊,小龍那隻手固執地伸著。姐姐就哭了,她後來還是把小皮球塞到小龍衣服的口袋裏。那一天,姐姐也沒吃飯,她直看著小龍的墳頭。


    姐姐每次路過小龍的墳前時,心都像小皮球那樣跳一跳,這時姐姐就想到了我。


    晚上的時候,姐姐失去了小龍,她就獨自一個人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遠方的星星。


    “你拍一,我拍一,長大我去開飛機……”


    小龍的聲音又一次在姐姐的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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