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同意王迎香調離地下工作的通知,自然是李露帶來的。那封通知中交待,讓喬天朝處理好善後事宜。喬天朝明白善後意味著什麽,在這之前,他已經設計好了王迎香的善後。


    那天晚上,他帶著王曉鳳又一次來到了徐寅初的家。


    徐寅初和沈麗娜熱情地接待了他們,當喬天朝說出準備讓王曉鳳回徐州老家去探望生病的母親時,徐寅初沒有立刻說話,他托著下巴,仔細地望著喬天朝。


    沈麗娜聽說王曉鳳要走,就用空前的熱情把王曉鳳拉到了另外一個房間,說起女人家的私房話來。


    徐寅初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喬天朝麵前踱了幾步。喬天朝的目光就隨著徐寅初的身子在轉,他不擔心徐寅初懷疑什麽,這一點他是清楚的。他跟著徐寅初從東北到濟南已經有幾年的時間,徐寅初最初對自己的懷疑已經打消了,可以說,軍統局濟南站,目前徐寅初最信任的就是他了。他當初將最為信任的尚品和馬天成留在了東北,現在是死是活沒人知道,和徐寅初一起從東北逃出來的人,在徐寅初的心裏還沒有經過考驗期。許多機密的事,他還不敢放心地交給他們。


    徐寅初終於停止了踱步,歎口氣道:也好,那就讓她走吧,跟著咱們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不是長久之計。


    喬天朝站了起來,他叫了聲:站長——


    徐寅初的一隻手就落在了他的肩上,盯著喬天朝的眼睛說:北平和天津失守,下一步濟南可就是前線了,仗要是這麽打下去……


    他說到這兒,便不再說什麽了,隻是搖了搖頭。


    喬天朝心裏清楚,徐寅初已經看到了結局,可這種結局他又不能說白了,隻能在心裏意會。仗打到這個份兒上,軍心早就亂了,從上到下一片浮躁之氣,下級在罵娘,上級之間相互推委、猜忌,這樣的一支部隊把仗打到這個份兒上,還在盤算著各自的利益。徐寅初的擔憂,也正是喬天朝感到興奮的。他壓抑著內心的激動,深刻地說:站長,目前到了這個份兒上,也不是咱們軍統的人能改變的。但不管怎樣,咱們盡力了。


    徐寅初仰起頭,望了一眼天棚,那裏懸著的一盞燈,讓他有些刺眼。於是,他眯起了眼睛說:看來,我們也該想想後路了。讓你夫人先走吧,過幾天,我也讓麗娜離開這裏。看來,濟南這個地方也存留不下多少日子了。


    喬天朝萬般感慨地喚道:站長——


    他看見徐寅初的眼裏有淚光一閃,他的心沉了沉,徐寅初作為一名軍人是稱職的,隻是他錯投了主人。作為職業軍人,他在心裏是尊重徐寅初的。


    那天晚上,一離開徐寅初的家,王曉鳳就已經變成了王迎香,隻差歡呼雀躍了。


    一回到家裏,關上門,她就撲在床上捂了被子哈哈大笑。喬天朝靠在門後,看著她興奮的樣子,感情很複雜,他羨慕又嫉妒地望著她。雖然調離的報告是他向組織申請的,可她真的要走了,他心裏不免又空落落的,畢竟在一起工作、生活了那麽長時間,作為戰友,她讓他感受到了友情的溫暖和踏實。如今,她就要離開自己,回到戰友中去了,這是多麽令人幸福的一件事啊!他不知道組織還讓他在這裏堅持多久。


    王迎香終於從激動中清醒過來,特別是看到他的樣子,就更加清醒了。在這之前,兩個人告別的話已經說過了,此時,他們不再需要更多的語言,他平靜地衝她說:明天一早,我就安排你出城。等出了城,會有人接應你的。


    她點了點頭,站起身,走過去,抻了抻他的衣角道:你一定要安全地回來,我在老家等你。


    這兩天裏,她這樣的話已經說過無數次了,但每次聽了,他的心裏都是陰晴雨雪的,很複雜,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滋味。


    他還想向她交待些什麽,這時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


    他奔過去,電話是徐寅初打來的。徐寅初在電話裏說,駐紮在濟南郊區的一支部隊準備嘩變,目前已被守備區的部隊包圍了,守備區請求軍統的人去處理。


    喬天朝從抽屜裏拿出槍,別在了腰上。這樣的事情他已經曆過無數次,部隊之間勾心鬥角引起的火並在前線是經常發生的。國民黨的部隊指揮係統非常混亂,各支部隊都有自己的指揮官,這些指揮官效忠的對象各有不同,因而他們隻買自己長官的賬。有時為了一場戰役,又必須把這些雜七雜八的隊伍拚湊在一起,於是,就經常出現相互傾軋,甚至內亂的現象。此時軍統的人就承擔了像救火隊員的角色。


    喬天朝出門前,衝王曉鳳說了一句:你早些休息吧,明天還要上路呢。


    就在他走出院門的時候,她在他身後喊道:要小心啊。


    他回了一下頭,在黑暗裏衝她笑了笑,揮揮手。


    他帶著軍統執行隊的衛兵趕到出事地點時,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這是一支從河北調防到濟南的隊伍,為了駐紮的問題和原來的守軍發生了矛盾。原先駐紮在這裏的部隊住在一個小鎮裏,有自己的臨時營房;而後趕到的部隊也想住到鎮子上,兩支隊伍就糾纏在了一起,雙方架好了槍,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率領城外隊伍的上校指揮官,長著連鬢胡,手裏揮著雙槍,咋咋呼呼地叫罵著:咋的,你們是人養的,我們是驢下的?今兒晚要是不讓我們開進鎮子裏,我們就動用武力解決,我們要是敗了,拍拍屁股走人,你們要是打不過我們,就給老子挪窩。


    對方的一個指揮官也在叫喊:沒有上峰的指示,你們隻能駐紮在城外,休想進來!


    大胡子上校舞著槍道:限你們半個小時,如果還不撤,我就帶隊伍衝進去,這窩囊氣老子受夠了!


    說到這兒,拿過警衛員手裏的酒瓶子,底朝天地往嘴裏灌下去。很快,一股濃烈的酒氣,彌漫在空氣裏。


    就在這時,喬天朝趕到了。他讓司機把車開到了兩支對峙的隊伍中間,然後才從車上跳下來,衝衛兵喊道:把他們的指揮官叫來。


    於是,兩個衛兵分頭向兩支隊伍跑去。


    住在城裏的指揮官很快跑步來到喬天朝麵前,恭敬地敬禮:喬副官,不是我不讓他們進城,是我沒接到上峰的命令。


    喬天朝揮了揮手,上校就住了口。


    大胡子上校遲遲不肯過來,他借著酒勁兒叫囂:軍統來人了,好啊!我現在不和他們談。等我的隊伍進了城,怎麽談都行。


    喬天朝還是第一次發現有人竟敢不把軍統的人放在眼裏,他感到有些吃驚。要在以往,隻要軍統的人一出麵,事情很容易就會解決。他朝大胡子的隊伍走過去,很多士兵都打起了火把,情緒高漲地吵嚷著。他轉過身,向對方的陣地走去,馬上有兩名衛兵一左一右地跟隨上去。


    他徑直走到大胡子跟前。大胡子也許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膽子大了許多,他居然沒有給喬天朝敬禮,仍在那裏叫囂:軍統的人咋的了?軍統的人也得講理吧,憑什麽讓我們住在荒郊野外,他們躲在城裏吃香的、喝辣的。


    喬天朝命令道:請把你的隊伍撤離,明天讓守備區司令部處理你們駐地的問題。


    我們不聽守備區的命令,他們能向著咱們?哼,我們就不撤,要撤,讓他們撤!大胡子上校大聲嚷嚷道。


    看來事情不可能順利、和平地解決了。喬天朝揮了一下手,一列執行隊的衛兵跑步過來。喬天朝衝大胡子說:兄弟,你不服從命令,別怪我按軍法從事了。


    大胡子紅了眼睛,跳著腳地罵:什麽他媽的軍法,我就是法,把老子惹急了,老子扯個白旗,投共產黨去。


    事情僵到這兒,喬天朝喊了聲:把他給我拿下!


    兩個執行隊的衛兵撲過去,下了上校的槍。上校果然紅了眼,先是一槍打倒了一名撲向他的衛兵,另一支槍向喬天朝打了一槍。


    喬天朝倒了下去,執行隊的衛兵槍響了,大胡子上校身中數槍,掙紮著倒在了血泊中。


    駐紮在城裏的守備區的隊伍聽到槍聲,一窩蜂似的衝過來,把鬧事的隊伍團團圍住。被困的士兵見長官被亂槍打死,頓時群龍無首,放下武器,繳械了。


    喬天朝被緊急送到了醫院。


    王曉鳳是在第二天早晨見到躺在醫院裏的喬天朝的。喬天朝傷在了肚子上,子彈從前腹進去,又從後腰穿了出來。這一槍的確夠危險的,好在沒有傷到心髒。


    王曉鳳看到麵色蒼白的喬天朝時,忽然就有了要哭的欲望,接著兩串滾燙的眼淚順著麵頰流了下來。當晚,她幾乎一夜沒睡。喬天朝走後,她最初感到的是興奮,夜思夢想的生活正在一點點地向她走近,她不可能不興奮。她激動地坐在燈下,等待著喬天朝的歸來。以前,喬天朝半夜執行任務,她也是這樣守候著。來到喬天朝身邊工作前,組織就交待過,要保護、照顧好對方。盡管他執行軍統的任務時,她無法相伴左右,隻能揪著一顆心,等他平安歸來。喬天朝一進屋,她會端上做好的宵夜,看著他吃下去。可這次,她將宵夜熱了一遍、又一遍,仍不見他回來,不知不覺間,她竟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激靈,又醒了過來。她再也坐不住了,取出地下埋著的槍,壓好子彈,沉甸甸地揣在懷裏。她推開門走了出去,站在院子裏向遠處張望。從這裏望過去,就是軍統站家屬院的大門,那裏有站崗的衛兵,流動哨兵也在不時地走來走去,卻不見喬天朝的影子。她愈發不安起來,回老家的那股興奮早已被對喬天朝的擔心所占據了。


    煎熬中,天終於亮了。


    她是被軍統站的人帶到醫院的。她走進醫院,才意識到喬天朝出事了。果然,她看見了躺在病床上的喬天朝。


    清醒過來的喬天朝感到很累,眼皮發沉,看到走進來的王曉鳳時,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臉上的淚。他笑了笑,見病房裏並沒有別人,然後才說:你該走了。到了老家,給同誌們問好。


    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哽著聲音說:我哪兒也不去了,你身邊不能沒有人。


    他還想說什麽,這時門被敲響了。兩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徐寅初就氣衝衝地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喬天朝床前,關切地問道:喬副官,你沒事吧?


    喬天朝掙紮著想坐起來,徐寅初忙把他按住:喬副官你別動,這傷讓你替我受了,這件事本該是由我親自處理的。


    喬天朝忍著疼道:為黨國工作,理所應當。


    徐寅初大罵了一通那些部隊指揮官的無能和當前的局勢,然後賭咒發誓地說:喬副官,你放心,這口氣我一定替你出!他們竟敢欺負到軍統的頭上來。


    說完,又打了幾句哈哈,就走了。


    喬天朝知道,不管自己同意不同意,王曉鳳這時走肯定不合時宜。


    他衝她虛弱地笑了一下,說:看來,你真的走不成了?


    等你傷好後,我也不走了。她抓著他的手,低頭拋下一句話。


    以後,李露和姨媽也都相繼看望了喬天朝,同時也捎來了老家的問候。那段日子裏,喬天朝雖然躺病床上,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安慰。


    因為傷在腹部,他的行動受到了局限,徐寅初就派了兩名衛兵,晝夜不離地陪護。每次喬天朝去衛生間都由衛兵攙扶,畢竟是男人,心沒那麽細致,每次都疼得他滿頭大汗的。後來,王曉鳳幹脆自己去照顧他,倒弄得喬天朝很難為情。她明白他的心思,故意大咧咧地說:我是你老婆,又不是外人,怕什麽?


    她這樣一說,他就更不好再推辭,隻能由著她了。


    後來,喬天朝始終覺得衛兵在他身邊有許多不便,就下令讓他們回去了。衛兵一走,兩個人的神經便鬆弛下來,氣氛也溫馨了許多。他告訴她自己這點小傷根本算不了什麽,沒什麽可緊張的。她一激動,也擼起了自己的褲腿,給他看那裏的疤。這是他第一次麵對她的身體,看了一眼,就馬上把目光轉向別處。她意識到時,也紅了臉。


    一次,兩個人正在親熱地說著話時,李露來了。看到他們的樣子,她開玩笑地說:我打擾你們了吧?


    王曉鳳剛開始沒聽出李露的打趣,等明白過來,就用拳頭捶著李露道:別胡說!


    李露這次來,及時地傳達了組織的決定:為避免引起敵人的懷疑,同意王迎香同誌暫時留下,繼續協助喬天朝的工作;同時,還代表組織考察了喬天朝與王曉鳳二人之間的關係。組織也是從人性的角度來考慮的,希望兩個人能夠在工作中建立起成熟的愛情,這樣,不僅利於工作,生活上也不易被發現蛛絲馬跡。組織一直期待二人能夠提出結婚申請,可這樣的申請組織一直尚未收到。於是,李露就代表組織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同為女人的李露打算找王曉鳳談談,於是,就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機會。畢竟是私房話,需要一定的環境和時機。當李露走進病房,看到兩個人其樂融融的樣子,就產生了和王曉鳳聊一聊的想法。


    兩個人的閑聊,是在醫院的一座假山後進行的。李露沒有繞圈子,她單刀直入地問道:你覺得喬天朝這人怎麽樣?


    李露的問話方式讓王曉鳳吃了一驚,她怔怔地望著李露,一時不知鹽從哪兒鹹,醋從哪兒酸。


    李露直白地說下去:你和他在一起都這麽長時間了,就沒有一點感覺?


    王曉鳳醒悟過來,臉騰地紅了。在李露問這話之前,她作為一個女人不可能對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喬天朝無動於衷。她也往這方麵想過,可每次看到喬天朝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她又把這種念頭壓下去了,無形中倒更多地想起了李誌。想起李誌,就會勾起她更多的回憶。在那些熟悉的戰友中間,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張揚自己,充滿自信。在這裏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樣的地下生活就像老鼠般見不得天日,往昔的一切,她隻能在夢裏重溫。


    戀愛是需要環境和心情的,但在這樣暗無天日的環境中,她的愛情之花又如何盛開?她日夜盼望著重新歸隊,甚至在等待與煎熬中對喬天朝有了一絲絲的怨恨。她知道這種怨恨毫無道理可言,但她仍忍不住去怨、去恨。


    喬天朝的突然負傷,讓她毅然決定留在他的身邊,盡管她是那麽渴望離開這裏。但危難中的戰友需要她,此時的她在盡著一個戰友的責任。


    麵對李露的問詢,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憋了半晌,她鼓足勇氣說:如果組織需要我和他結成夫妻,我沒意見。要是讓我自己選擇……


    她後半句話沒有說下去,隻是搖了搖頭。


    李露攬過她的肩頭:你想哪兒去了,組織怎麽能拉郎配呢?愛情這東西,誰也勉強不得。你自己的事,你做主。


    相同的話,李露後來也問過喬天朝。他的反應和王曉鳳一樣,足足停頓了幾分鍾,才問李露:這話是她讓你問的?


    李露忙搖搖頭:不是。是我隨便問一問。


    喬天朝的確從沒有往這方麵想過,盡管王曉鳳的到來,讓他感受到戰友般的親情和溫暖,恍惚中,他甚至對家有了熱切的向往,但那種溫情的幻想稍縱即逝。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自己犧牲事小,但連累戰友,給組織帶來不必要的損失事大。組織將他安插到敵人的內部,已經付出了很大的犧牲和努力,他不能因為自己的失誤,再給組織帶來損失。作為組織的人,他深知,一切都要服從組織的安排。想到這兒,他堅定地說:如果組織需要我們結合,我沒意見。


    他的回答與王曉鳳如出一轍,這讓李露驚怔得張大了嘴巴。


    看到李露失態的樣子,喬天朝忙問:怎麽了?我說錯了嗎?


    李露略顯尷尬地說:好吧,以後我不再提這個話題了,算我自作多情,還不行嗎?


    喬天朝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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