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濟南的戰役打響時,劉克豪率領的先遣團率先和敵人的外圍部隊接上了火。由於對敵人的軍事布防了如指掌,先遣團很快就從敵人的軟肋插了進去。後續部隊也按照計劃,打響了圍攻戰。


    王迎香帶領的救護隊一直隨在攻城大部隊的後麵,因此,兩人從分開到戰鬥打響後還沒有見過麵。這幾天的王迎香已經完成了角色的轉換,她不再是敵副官喬天朝的夫人,而是一名戰地指揮員,左肩斜挎著水壺和子彈袋,腰上插著那支繳來的短槍。


    這支槍在濟南時她一直深藏不露,她怕劉克豪知道又要大驚小怪地上綱上線。直到歸隊後,她才把槍拿出來,還和魯師長有了如下對話:


    這槍是我從叛徒手裏繳獲的,是美國造,真不錯!


    魯師長就睜大了眼睛看那支槍,後來又拿在手裏看了看,放下槍才說:王迎香同誌,你不經組織同意擅自處死叛徒,已經犯了錯誤;現在你又私藏槍支,這是錯上加錯!


    王迎香眼皮都不抬地說:我知道,為這事我寫過檢查,請求組織給我處分。可這槍得歸我,它跟了我好幾個月了,我倆都有感情了。


    魯師長背著手,看一眼王迎香,又看一眼桌上那把槍。王迎香以前不是他們師的人,他對她算不上了解,但她的大名他是知道的,魯中南地區幾乎家喻戶曉王迎香的傳奇經曆。現在的王迎香雖曆經驚險,卻是毫發無損地歸來,不能說這又是一種傳奇。他欽佩眼前這個女子,當上級指示他在師裏給王迎香安排合適的工作時,他就預感到這是塊燙手的山芋;但從另外一方麵講,這也是塊好鋼啊!既是好鋼,就要用在刀刃上。果然,王迎香一出場,就把一個難踢的球踢到了他的麵前。


    說心裏話,習慣了南征北戰的魯師長很喜歡這個有棱角的姑娘,他背著手在屋裏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然後笑眯眯地說:王迎香同誌,你這藏槍的事,就不怕我匯報給上級?


    王迎香鐵嘴鋼牙地說:不怕!藏不藏槍是我的事,匯報不匯報是你的事。


    雖然她的話夾槍帶棒,但魯師長仍沒有一點生氣的意思,倒越發地欣賞她了。於是,他揮揮手說:你從來就沒有跟我說過槍的事,槍的事,我也不知道。


    王迎香聽了,一把從桌子上抓起槍,插到腰裏,歡天喜地地給魯師長敬了個禮:謝謝師長。


    魯師長回過頭道:謝我幹什麽?要謝你就謝劉克豪,是他沒有檢舉你。


    王迎香嘿嘿笑道:這事他也不知道。


    說到劉克豪,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段時間是怎麽了,眼前總是跳著他的影子,當然李誌也是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她一回到隊伍,就在打聽著李誌的消息,知道他在鄭州打仗,她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鄭州離濟南並不遠,說不定等解放了濟南,她就可以見到李誌了。她一麵想著李誌,一麵也在惦記著劉克豪,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怎麽了。


    王迎香終於又和劉克豪見麵了。那是他們分開半個月後的事了。濟南戰役眼看著接近了尾聲,仗打到了這種程度,已經是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的一種混亂局麵了。


    劉克豪的先遣團從西殺到東,又從東殺到南,已經在濟南城裏殺了幾個來回了。敵軍先是失守,後來守不住了,就四散著逃了,那些高級指揮官,早就攜了家眷逃往南京重慶,隻剩下些低級軍官督戰、抵抗著,盡力拖延著濟南解放的時間。


    王迎香的救護隊在戰場上進進出出無數次了。野戰醫院先是搭建在城外,隨著部隊進城,此時的野戰醫院也往前移了。


    進入巷戰階段,傷亡的數量越來越大了,早在戰鬥打響前,救護隊就成立了預備隊,由一些身強力壯的老鄉組成。到處都是敵人丟下的武器和彈藥,王迎香很快就把這支半軍、半民的救護隊武裝了起來,她知道,在戰場上沒有武器就沒有發言權。


    果然,這些武裝起來的救護隊員,在關鍵時刻派上了用場。在濟南的南郊,部隊遇到了敵人最為猛烈的抵抗,這是敵人的阻擊部隊,他們的任務是掩護大部隊向南線潰逃。


    戰鬥最激烈的地方,自然也是救護隊出沒最多的地方。王迎香帶著十幾個擔架、二十幾名救護隊員,衝到了陣地上。當她指揮著救護隊員把受傷的戰士搶救下來時,才知道是先遣團在與敵人交火。既然是先遣團,她就不可能不想到劉克豪,想到自己正與劉克豪並肩戰鬥,她的心裏就多了股勁兒。


    當救護隊第二次來到前沿陣地時,戰爭的態勢又發生了變化,攻、守雙方已經膠著在一起。救護隊員抬著一批傷員往下撤的時候,竟誤闖了敵人的陣地。這是幾個殘破的院落,他們第一次經過這裏時,還沒有發現敵人,可這次剛走了幾個院落,就被敵人包圍了。這是幾十個被打散的敵人,他們想依靠這幾個院落休整一下,沒想到和救護隊的人遭遇上了。敵人畢竟是訓練有素的正規部隊,他們很快就把救護隊的人和傷員團團圍住了。


    戰鬥打響後,王迎香自始至終都是亢奮的,看別人打仗她眼饞,但她知道她不能丟下自己的救護工作,那畢竟是她的職責。聽著身邊的槍炮聲,她手癢得不行,而這次突然的遭遇讓她有了過癮的機會。


    她像個戰鬥指揮員那樣,命令救護隊先撤進院子裏,然後帶領著半軍、半民的救護隊員,與敵人展開了一場伏擊與反伏擊、包圍與反包圍的戰鬥。躺在擔架上的傷員,也從擔架上翻滾下來,咬牙投入到遭遇戰中。


    敵人想盡快結束戰鬥,炮火也愈發顯得猛烈起來。如果不是王迎香戀戰,她可以留下幾個人作阻擊,其他的人完全可以安全撤離,可麵對著幾十個殘兵遊勇,她打仗的欲望大發,竟和敵人膠著在一起。這場局部戰鬥可以說打得勢均力敵,激烈異常。


    敵人一個個倒下去了,同時救護隊的一些人也光榮犧牲。就在這時,劉克豪發現了這裏的戰鬥,他在望遠鏡裏看到了激戰中的王迎香。他馬上率領警衛排的人向這邊增援過來。


    王迎香越戰越勇,她左一槍、右一槍地射擊著,一邊射擊,嘴裏還念念有詞地說:讓你嚐嚐姑奶奶的厲害!看看這槍吧!


    她不僅自己猛烈射擊,還不忘鼓勵身邊的人狠狠地打。


    就在這時,劉克豪率領的警衛排趕到了。隻一個衝鋒,就把敵人打得七零八落。


    劉克豪和王迎香就是在這種場合下又見麵了。當時的劉克豪騎在馬上,他左手揮著刀,右手握著槍,衝王迎香喊道:你帶著救護隊快撤!


    王迎香提著槍,仰著頭衝馬上的劉克豪吼道:你咋來了?你就是不來,我們也能收拾他們。


    劉克豪幹脆扯起了嗓子:你的任務不是打仗,是搶救傷員,你把自己的工作都忘了。


    王迎香望著逃跑的敵人,意猶未盡地用手指著劉克豪道:別以為隻有你們先遣團能殺敵,我們救護隊也能。你們不來,敵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劉克豪終於火了:我命令你立即帶著人離開這裏!


    王迎香揮揮手,衝救護隊員喊:撤就撤,有啥了不起。


    說完,把槍插在皮帶上,和隊員們向後方撤去。


    劉克豪騎在馬上,望著王迎香遠去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在劉克豪的心裏,王迎香就是一個優秀的戰士,她的勇敢和愛恨都是那麽的強烈、鮮明。在打入敵人內部的工作交往中,他已經堅信了這一點,有這麽一位意誌堅定的戰友在自己身邊,他是踏實的。然而這一切,卻並不能掩蓋王迎香身上的缺憾,那就是有勇無謀。在敵人的心髒裏工作,僅僅憑著勇氣是不夠的,還需要理智和謀略,王迎香恰恰就是缺乏這樣的素質。


    如今在戰場上,劉克豪再一次領略了王迎香的勇敢和無畏,不過這次她並沒有讓劉克豪感到反感,如果他是王迎香,他也會和敵人真刀真槍地交鋒,否則,救護隊將傷亡慘重,連同那些無辜的傷員。但在王迎香麵前,他不喜歡說表揚的話,也許他太了解她了,甚至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左右手,於是,他一開口就訓斥了她。他也說不清自己這樣對她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此時的王迎香已非彼時的王曉鳳,看著她颯爽英姿的樣子,昔日那個喬天朝夫人的形象已漸行漸遠。現在的她令他既惱又愛,一時也理不清是何滋味。


    濟南戰役結束之後,緊接著解放徐州的戰鬥又打響了。在這期間,兩個人曾見過麵,不過都是匆匆一瞥,甚至連聲招呼都來不及打。他在馬上,衝她招招手,她看到了,揮著手喊一句:祝你們先遣團再打勝仗。


    她的喊聲還沒有落地,他已經打馬遠去了,連同他的隊伍。


    兩個人的又一次見麵,是在徐州戰役結束之後。


    劉克豪負傷了,率部隊衝鋒時,他被一顆流彈擊中,從馬上摔下來,人就暈過去了。


    他再次清醒過來時,已經做了手術,躺在帳篷搭起的臨時病房裏。確切地說,他是被一個近乎獸類的嘶叫驚醒的。那聲音一直鼓噪著:醫生,醫生,我的腿能不能保住啊——


    醫生正在其他病房裏忙碌著,顯然沒有時間顧及那個聲音。


    劉克豪覺得那聲音很熟悉,他循聲望過去,就看到了王迎香。果然是她,隻見她半躺在地上,所有的傷員也都躺在鋪了幹草的地上。


    看見王迎香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忍痛輕聲喊道:王迎香——


    王迎香一眼就看到了他,驚呼一聲:老天爺,怎麽你也躺在這裏。然後就撐起身子,關切地問:傷哪兒了,重不重?


    他用手指指胸部,勉強擠出一絲笑:這不又活過來了。你怎麽樣?


    王迎香帶著哭腔說:我的腿可能完了,咋一點感覺也沒有。沒了腿,我可咋革命啊。


    這時,一個醫生走進來,衝王迎香說:同誌,別大呼小叫的,這裏都是傷員,需要安靜。


    王迎香一把抓住醫生:醫生,我的腿呢?


    不是長在你身上嗎?


    那它咋一點感覺也沒有啊?王迎香抓住醫生的手死活不放。


    剛做完手術,麻藥勁兒還沒過去呢。


    聽了醫生的話,王迎香的情緒便安定下來。她軟軟地躺在那裏,衝劉克豪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以前受過傷,可都沒傷在腿上,我心裏沒底。


    由於兩個人都負了傷,徐州解放後,他們便被一同轉到了後方醫院。野戰醫院連同部隊又一起向南方開拔了。


    王迎香已經能架著拐走路了。劉克豪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走起路來小心翼翼的。兩個人經常在這樣的狀態下不期而遇,見了麵就相互詢問:你的傷咋樣了,好點沒?


    王迎香就拍著那條受傷的腿,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說傷哪兒不好,咋偏偏傷在了腿上,如果不是腿受傷,我一定不會躺在這兒。這會兒正跟著部隊一直往南,殺到老蔣的老家去。


    劉克豪不說什麽,隻笑一笑。其實他心裏也在著急,剛回到部隊不久,可以說剛找到打仗的感覺,就負傷了。盡管沒像王迎香一樣傷到腿上,可自己不是也沒有隨隊伍南下嗎?在這個問題上,他不想和她多說什麽,說也說不清楚。於是,兩個人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頭頂很好的太陽,享受著短暫的安寧與溫暖。


    半晌,她忽然問道:你說,咱們的隊伍該過江了吧?


    他揚了揚手裏的報紙說:咱們的紅旗已經插到了總統府,南京解放了。


    她漲紅了臉,目光向南邊的天際望去,一臉羨慕地說:真好啊。


    這時,她又一次想起了李誌。她知道,幾路大軍都在長江沿岸匯合了,那裏肯定有李誌。如果自己不受傷,說不定自己已經和李誌匯合了,這會兒,她應該正和李誌走在南京的街頭,享受著勝利後的喜悅。


    遊擊戰役結束之後,她曾偷偷地給李誌寫過一封信。她不知道李誌能否收到她的信,不過直到現在,她也沒見到李誌的來信。


    李誌既是與她出生入死的搭檔,又是她的初戀。盡管兩個人沒有正麵地表白過,但李誌對她的態度,傻子也能看出來。如果不是去東北執行任務,說不定自己早就和李誌結婚了。想到這裏,她仍然臉紅心跳的,同時也感受到了身邊真實存在的劉克豪。


    她偷偷地看了眼一旁的劉克豪,竟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平心而論,劉克豪一點也不比李誌差,兩人在一起工作生活這麽久,她沒有動心思,完全是因為李誌,可誰讓劉克豪晚來了一步呢?這麽想過後,她的心裏也平靜了許多。


    在後方醫院寧靜的日子裏,他們頻繁地見麵,要麽他去病房看她,要麽她過來轉轉。這樣的日子,讓兩個人仿佛又回到了曾經的生活。


    一天,她終於忍不住說:等有機會,我讓你認識一個人。


    什麽樣的人?搞得這樣神秘。他好奇地看著她。


    她得意地說下去:他叫李誌,是三野的,做過我的搭檔。


    在東北和濟南的時候,他似乎記得她提起過李誌的名字,但那時他沒太往心裏去,當時他隻以為那是她熟悉的戰友,自己不也常把戰友的名字掛在嘴上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的她再提起李誌時,他的心裏便陰晴雨雪了一陣子,然後盯著她的眼睛問:李誌是你未婚夫嗎?


    他這麽一問,猶如在她的心裏點燃了堆幹柴,她不僅紅了臉,渾身上下竟燥熱起來,腿上的傷口也因此“突突”地跳疼了起來。


    不用她的回答,他已經明白了。


    他低下頭,緩慢地說道:等你傷好了,重新歸隊後,你就會見到他了。


    她突然用一隻手拉住了他的手,急急地說:劉克豪,對不起啊!然後,就拄著拐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著她的背影,他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幾天後。


    那是個下午,陽光依舊很好,幾隻麻雀落在窗外的枝頭上吱吱叫個不停。劉克豪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回了小時候。母親拉著他的手,沒完沒了地問他還餓不餓?他說:不餓。母親卻像沒有聽見一樣。於是,他就醒了。醒來後,他就真的想到了母親,心裏有種想哭的欲望。


    就這個時候,他聽見王迎香在走廊裏大聲地喊:劉克豪,你出來一下。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忙走了出去。王迎香已經率先離開了,隻留下拐杖敲擊地麵的“篤篤”聲。


    兩個人先後坐到以前常坐的那塊石頭上。他忽然發現她似乎哭過,正疑惑間,她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他猶豫著接過來,那是一封戰地來信,信封上依稀能嗅到煙火的氣息,信封的一角被燒掉了,經過多次輾轉,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麵目。


    他舉著這封莫名其妙的信,不知所措。


    王迎香沒好氣地說:讓你看你就看,磨唧個啥?


    他不明真相地打開了信。原來這封信是李誌寫的,李誌在信中說:接到王迎香的信感到很突然,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出將入相了,他隻知道王迎香去執行任務,並不知道她是打入敵人內部。他現在是師政治部主任,同時也祝賀王迎香再一次歸隊,並希望她努力進步。信的末尾還輕描淡寫地說解放鄭州後他就結婚了,妻子是他們的戰友劉洋,她認識。最後還真誠地祝福她在革命隊伍中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劉克豪看完信就什麽都明白了,他想安慰她幾句,可又不知道怎麽開口。她一把奪過那封信,幾把撕了,順手揚在風裏。那些經曆過硝煙和戰火的紙片紛紛揚揚地四散飄走了。


    她突然大哭了兩聲,沒頭沒腦地衝他說:你們男人都是騙子!


    說完,“篤篤”地拄著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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