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的戰爭正如火如荼地在鴨綠江另一側膠著著,一晃,劉留已經兩歲了。兩歲的劉留已經會說許多話了。他每天都要衝著王迎香的照片喊幾遍“媽媽”。那是一張放大的照片,劉克豪把它擺在客廳裏最顯眼的位置上。


    此刻,劉留正站在照片下,歪著頭,看著照片上的媽媽在笑。


    王迎香離開兒子時,他還不到一歲。在兒子的記憶裏,母親很模糊,看到別人喊媽媽時,他就會去看王迎香的照片。王迎香不時地有信寄回來,信到了劉克豪手裏時,那上麵滿是煙火的痕跡。


    從王迎香的信裏,可以感受到戰爭的進程。她在信裏說:克豪,你知道嗎?第四次戰役打得很苦,許多戰友都犧牲了,戰地醫院裏擠滿了傷病員,看著他們痛苦的樣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在信的最後,又寫道:克豪,你辛苦了。一定要帶好劉留,軍長說了,咱們兒子二十年後,又是一名戰士。我想念你們……


    信紙上有被淚水浸過的痕跡,有些字已經被洇得模糊不清了。


    劉克豪每次讀著妻子的信,心裏都是陰晴雨雪的。王迎香在他身邊的日子裏,他並沒有感受到這份情感的重量,現在,他真實地感受到了。沒事的時候,他把劉留抱在懷裏,指著照片上的王迎香,告訴他:媽媽是個軍人,正在朝鮮打仗……


    劉留一邊咿呀著,一邊手舞足蹈著。


    有時,看著妻子的照片時,就陷入了恍惚中。當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王迎香時的情景,仿佛就像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麽不真實。再低頭,看看懷裏的兒子,他就生出無名的感歎。


    這天,劉克豪正在辦公室裏開會,突然,一個人進來,朝他耳語:民政局長帶了兩個客人要見你。


    他知道,民政局長是當年獨立師轉業的幹部,自己是偵察連長時,人家已經是營長了。他忙離開會議室,來到樓下的接待室。


    老營長背著手,在門口等著他。見了他,便拉過他的手說:看看,今天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他走進接待室,見裏麵坐著一男一女兩位客人,年齡與自己相仿,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把眼睛睜大,又把眼睛眯起來一些,還是認不出眼前的兩個人。


    老營長就說:你小子好好想想,再想想。


    他就用勁地去想,最後還是沒有想出來。他求助地望著老營長:我真記不起來了。


    老營長就提醒道:他們可是你的媒人呢。


    聽了老營長的話,他仍是一頭霧水。


    老營長這才說:喬天朝、王曉鳳你還記不記得了?


    他一下子明白了,看著眼前的一對男女,他真是百感交集——自己冒名頂替叫了好幾年的喬天朝,也正是從那時開始,他的生活就陰差陽錯地發生了改變。原來眼前這兩個人就是真正的喬天朝和王曉鳳。他望著兩個人,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後,他終於握住了兩個人的手,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年喬天朝被獨立師俘獲後,為了能讓劉克豪安全地打進敵人內部,喬天朝一直沒有離開獨立師。後來,王曉鳳也一同被送到了獨立師。環境可以改變一切,兩個人最終也參加了革命。部隊解放徐州後,兩個人就同時轉業了。


    今天是喬天朝到東北出差,說一定要見見老戰友,便把妻子王曉鳳也帶來了。他們見到老營長,說起當年的往事時,老營長突發奇想,就把他們帶到了劉克豪麵前。


    劉克豪那天很高興,把幾個人請到家裏,親自下廚,招待客人。


    席間,喬天朝興奮地舉著酒杯說:這一切都是命。我要是一直在軍統幹下去,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聽了喬天朝的話,劉克豪猛然也意識到,如果不是冒名頂替打進敵人內部,自己又會有現在這個家嗎?這時,他就想起了王迎香,所有的故事,也都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時間過得很快,朝鮮戰爭已經接近了尾聲,誌願軍的高層已經和美國人談判了。談判並不意味著戰爭的結束,時常是這邊談一談,那邊又打起來。但打是為了談,談又是為了停火。


    已經有些參戰的部隊陸續地回國了,戰爭的態勢已經很清晰了。後方的部隊便相繼著撤回到了國內,雖然仍在打,戰火和硝煙已遠沒有以往那麽濃烈了。


    兒子劉留一天天地在長大。劉克豪告訴兒子,媽媽就要回來了。


    兒子聽了他的話,就每天守在門口張望著,嘴裏還一遍遍地念叨著:媽媽,怎麽還不回來呀?這麽說完了,人卻並不離開,努力地踮起腳,向遠處望。他希望在自己的視線裏,能看到媽媽。媽媽的模樣在他的印象裏是模糊的,隻是客廳裏擺著的那一張照片。


    每看到路過麵前、穿著製服的女軍人時,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喊一聲:媽媽。


    那些女軍人聽到他這樣喊自己,就衝孩子溫柔地笑一笑,有的還會過來,愛撫地摸摸他的頭。他又試探著叫了一聲“媽媽”,女軍人朝他揮揮手,走了。孩子終於明白,她不是自己的媽媽。接下來,他就更加奮力地踮起腳,使勁向遠處望去。


    兒子沒有張望到媽媽回來,卻迎來了民政局長。


    那是個星期天,劉克豪在家休息。他蹲在院子裏洗衣服,劉留又站在門口去望媽媽。


    他一邊向外望,一邊和劉克豪說著話。


    爸,媽媽回家走到哪兒了?


    快到鴨綠江了。


    江是河嗎?


    不,江是江,河是河,江比河要寬得多。


    兒子忽然有些擔心地問:媽媽不會掉水裏吧?


    不會。媽媽會騎馬,她騎馬過江。


    就在這時,民政局長出現在了兒子的視線裏,兒子就喊:爸,有人來了。


    民政局長彎下腰,一把把劉留抱了起來。


    劉克豪對老營長的突然造訪感到詫異,他一邊擦手,一邊站了起來。他拉著老營長進屋,老營長卻停下腳步,望著盆裏的衣服說:洗了這麽多?


    劉克豪笑笑:都攢了一個星期了,老營長屋裏坐。今天我下廚,中午咱倆喝兩杯。


    老營長搖了搖頭,坐在了院子裏的凳子上。劉克豪見老營長有事對自己要說,就拍拍兒子的頭:劉留,去門口等媽媽去。


    兒子答應了一聲,就跑出去了。


    老營長盯著劉克豪,眼睛裏就多了層水氣。劉克豪意識到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忙說:老營長,有話就直說。


    老營長就把隨身帶來的挎包打開了。他帶來了一封血染的信,老營長拿信的手有些抖。


    劉克豪接過了那封被血水浸染的信。這是妻子的信,或者可以說是遺書。


    妻子在信裏說:


    克豪、兒子,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犧牲了。我是個軍人,犧牲是正常的,千萬別為我難過。


    克豪,雖然咱們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不長,但我感到很幸福。在朝鮮的日日夜夜裏,我一有時間就會想起你和兒子。從我們參加革命那一天起,就盼望著建立一個沒有戰爭的新中國,現在,為了新中國,我來到朝鮮,就是為了保家衛國。


    我犧牲了,是盡了軍人的職責,我不後悔。告訴兒子,他的媽媽是烈士,是為了國家獻出了生命。別忘了,二十年後,兒子又會是一名戰士……


    劉克豪的眼淚點點滴滴地落在那封血染的遺書上。許久,他抬起頭來。


    老營長又從挎包裏掏出幾件遺物,其中有一張被炮火熏黃、發焦的隻剩下一半的照片。那是王迎香出發前和兒子的一張合影。


    她抱著兒子,大咧咧地衝鏡頭笑著,兒子卻是一副要哭的樣子。照片就在那一瞬間,定格了。


    老營長低聲說:部隊上的人說,王迎香同誌是在去救護傷員的路上,被敵人的炮彈擊中的。


    他死死地握著那張被炮火燒焦、隻剩下一半的照片。望著照片上的妻子,他仿佛又聽到了妻子在說:我要去前線。


    劉留在門口喊起來:爸,媽媽過完江了嗎?


    他站了起來,向門口的兒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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