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薑歎道:“你全部猜錯了。我根本不是薛采的人,也沒跟他做什麽交易,更沒跟他一起來算計你。所以,你抓我是沒有用的。”


    頤非揚眉:“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你應該信她的。”


    這句話不是車內發出的。


    這句話來自車外。


    聲音清脆、清冽,帶著三分的傲,七分的穩,冷靜得根本與其主人的年齡不符合。


    這是孩子的聲音。


    這是薛采的聲音。


    頤非麵色大變,突然扣住秋薑的手臂,連同她一起撞破車窗跳出去,結果,一張大網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將他們兩個罩了個正著。頤非反手抽出匕首,隻聽刺啦一聲,網被劃破,他拉著秋薑破網飛出,順勢在持網者的手臂上一踩,翻過眾人頭頂,跳到了馬車車頂上。


    一排弓箭手出現在城牆上方,鐵騎和槍兵蜂擁而至,將馬車重重包圍。


    而其中最醒目的,莫過於薛采。


    他騎在馬上,一身白衣,在烏泱泱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他身旁,停著一輛漆黑的馬車。正是風小雅的馬車。


    頤非手中的匕首往秋薑頸上緊了一緊,微笑道:“好巧啊,三更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覺,來這賞月麽?”


    “你劫持我是沒有用的。”秋薑道。


    “是嗎?”頤非壓根不信,“可我覺得你家相爺,和你的夫君都緊張得很呢。”


    “他們緊張的是你,而不是我。”


    “哦?”頤非揚眉看向薛采,“她真的不是你的人?”


    薛采沉聲道:“她是我的婢女,也僅僅隻是個婢女。”


    “可她是風公子的侍妾。”


    “前侍妾。”馬車內,傳出風小雅的聲音,“她已經被我休了。”


    頤非轉了轉眼珠:“既然如此,那她沒用了。”尾音未落,他的刀已飛快割過秋薑的咽喉,猩紅色的血液頓時噴薄而出。


    薛采麵色微變。


    頤非看在眼中,更是鎮定,笑眯眯道:“出來兩年,其他都還好,唯獨想念糖人的味道,想得都成了煎熬。”說著,湊過去在秋薑流血的喉嚨上舔了一舔,嘖嘖道:“顏色不錯,可惜味道不夠甜……想當年,我最喜歡的就是用人來熬糖了……”


    車內的風小雅冷冷道:“你想怎樣?”


    頤非朝他拋了個媚眼:“怎麽?這就受不了了?不是說隻是前侍妾麽?而且還是個不怎麽受寵的侍妾,就算她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也與你沒什麽關係了呀。”


    馬車內沉默了。


    頤非笑得更歡:“如果大家覺得月亮賞得差不多了的話,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薛采道:“你要去哪?離開璧國你還有地方可去?”


    “那就不勞費心了。總之不要追來就好。如果我再發現你們追來,那麽這位姑娘少了的,可就不止是胳膊腿什麽的了……”頤非說著搖頭歎道,“好可惜呢,薛相,本想跟你再共事幾年,可惜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要走了。這兩年承蒙關照,日後有緣再見。”


    薛采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說。


    頤非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憋屈的樣子,不由得心情大好,架著秋薑轉身剛想走人,一道黑影突從空中飛來,與此同時一把軟劍流星般地割斷了秋薑身上的繩索,秋薑手腳一鬆,重獲自由的第一反應就是反手搶過頤非手中的匕首,並把他從車頂踹了下去。


    頤非落地,還沒來得及跳起,又一張大網衝天而降,他沒了武器,這一回,終被捆了個正著。


    頤非直勾勾地看著車頂。黑影站在秋薑身旁,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黑色的皮裘從頭到腳,隻露出了他的臉——一張消瘦的、在月下泛著鬱鬱青白的臉龐。


    頤非訝然:“你不在馬車裏?那剛才在車內說話的人是誰?!”


    馬車裏,焦不棄探出頭來:“回三皇子,是奴在說話。”


    前半句用的還是風小雅的聲音,後半句就恢複了本音。


    頤非認栽,望著黑衣人苦笑:“你這隨從的口技不錯。”


    黑衣人淡淡點頭:“嗯。我平日裏足不出車,為的就是遇到這種情況時,好嚇你一跳。”


    這個人,當然就是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大懶人風小雅。


    這一次,他不但動了手指,全身都動了。


    而當他動起來時,世間就再沒有人能比他更快。


    秋薑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風小雅,身為被保護者,她居然並不感到安心,反而莫名地害怕。


    她忽然發現,她怕這個人。


    發自內心地,怕他。


    為什麽?


    ***


    半個時辰後,四人重聚薛府書房。


    一開始薛采還想找大夫來為秋薑療傷,結果發現那不過是頤非的一個惡作劇——他的匕首是特製的,一按把手,就會往外噴紅水,遠遠看去,便如噴血一般。因此,秋薑其實根本沒受傷,唯一的損失大概就是她的衣服,衣領紅了大片。


    侍衛將那把匕首送到薛采麵前時,頤非嘻嘻一笑道:“很便宜的,二十文錢一把,沒想到真騙過了薛相,太值了。”


    薛采冷哼一聲,卻沒追究此事,而是開口道:“我們來重談一下合作的條件吧。”


    風小雅霸占了書房裏唯一的一張榻,卻沒有坐,而是躺下了。大概是之前動用了武功,此刻的他看上去十分疲憊。


    秋薑和薛采站著,唯獨頤非是坐著的——五花大綁地坐在地上。


    因此,薛采這麽說,頤非便自嘲地看了看身上的繩子:“你以為我為什麽要逃?答案就是我不跟你們談,任何條件都不談。”


    “你覺得自己還有拒絕的機會?”薛采冷冷道,雖然年幼,但他一沉下臉,整個房間裏的空氣都似凍結了一般,壓抑得人難受。


    可頤非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繼續咧著嘴笑:“沒有,但幸好我還有死的機會。”


    一句話後,室內一片死寂。


    薛采不知道在想什麽,目光閃爍不定,似乎也拿這個家夥很頭疼。至於風小雅,秋薑覺得他好像睡著了。


    然而就在這時,風小雅突然睜開了眼睛,目光宛如石子擊碎水麵時激湧而下的水花,清澈而淩冽。


    “三十九萬七千。”風小雅側過頭,用那樣清冽深幽的目光緊盯著頤非,沉聲道,“你知不知道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麽?”


    頤非明顯怔了一下。


    “三十九萬七千,是這二十年來燕國和璧國失蹤的孩童總數,僅僅隻是記錄在冊的,沒有案宗可查的更不計其數。那麽,你知不知道這麽多孩子,都失蹤去了哪裏?”


    頤非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去了程國。”不知是不是錯覺,秋薑覺得風小雅的臉看起來異常悲傷,但僅一瞬間,便又變成了尖銳,“身強力壯的,被賣去兵器工坊做苦力;漂亮的,被賣去青樓。程國就靠著這兩樣收入,得與三國抗衡。”


    頤非發出一聲冷笑:“那又如何?你也說是二十年了,這個毒瘤都已經長了那麽多年,爛進骨頭裏了,現在才想起來要追究,不嫌晚麽?”


    “我不追究。”風小雅一個字一個字,很慢卻又很有力量地說道,“我要直接挖了它!”


    有風呼嘯著從窗外吹過。


    光影仿佛一眨眼就黯淡了。秋薑定定地看著風小雅,有些震驚,又有點別的什麽東西,讓她覺得自己離他越發遙遠,遠得根本看不清晰。


    第三章 前因


    程國,唯方四大國之一,本是區區一座海島,土地貧瘠人員稀少。不知何時起,島上的居民發現了一種鐵,用那種鐵打製出來的兵器格外鋒利。因此,在全民習武的情況下,再配以神兵利器,加上當時國主的野心,程國開始向外擴張,沒幾年,就將周邊島嶼全部囊括旗下。程王為了更好地統治國家,將島上原部族全部殺光,就這樣,以鐵血手腕奠定了程國的根基。


    一晃百年。


    第三十五代程王銘弓試圖效仿先祖繼續擴張,可惜時過境遷,燕、璧、宜三國都已非當年弱國,國力雄厚,易守難攻,銘弓雖有神兵猛將在手,亦難作為,連連敗仗之下,氣得中了風。當然,另有一說是頤殊為了奪位,對他下了毒。總之,以戰養國的計劃徹底失敗。然而,程國還是很有錢。


    錢從何來?


    明麵上看,是兵器買賣和歌舞伎場的賦稅,令它的經濟畸形卻又繁榮地繼續增長,深入挖掘後就會發現遠不止此。


    光從璧國來說,薑皇後的父親薑仲,就養有三千名死士,這些死士有著嚴密的分工和紀律,能夠完成許多艱難的任務。而這樣的人才,絕非三兩年就能培養出來的,他們必須從小接受專業訓練,經過重重考驗才能成為死士。光靠薑仲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那麽這些死士是哪裏來的,又是如何培育的呢?


    答案就在三十九萬七千之中。


    二十年來,有檔可查的三十九萬七千名孩童,就這樣被人販子拐走,送到程國,由一個秘密的組織對他們進行挑選分揀:適合練武的,送去訓練;長得漂亮的,送去賣藝;體弱多病的,奴役幹活後任之死掉。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滴水穿石,成績驚人。


    在薑皇後與其父鬧翻之後,她終於查出了家族死士的由來,這個秘密終於浮上水麵。


    因此,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終止罪孽。


    薑沉魚對薛采道:“我不管別的國家如何,但凡璧國境內,私販人口者,死。”


    薛采定定地看了皇後很長一段時間,才欠身鞠了一躬:“臣遵旨。”


    他徹夜難眠。皇後的命令聽來簡單,但要實施起來,卻是艱難之極。


    首先經過這麽多年的累積和沉澱,販賣組織已經頗具規模,自成一個完整的體係,他們有錢,有勢,還有人,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麵麵,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鏟除掉;其次,組織真正的頭領在程國,璧國境內怎麽折騰都沒什麽,一旦涉及別國,稍有差池便成了國與國的大事;還有,不得不說璧國也是此組織的受惠者,如果沒有這些死士,沒有這些像草芥一樣可以隨意犧牲掉的棋子,那些不方便放到明麵上來解決的事情,怎麽處理?


    最後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姬嬰臨死前對他說過一個計劃,一個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計劃。姬嬰本想用五年時間去完成它,但卻沒有機會了,隻好把這個遺誌留給了薛采。


    “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姬嬰當時是這麽說的,“你做了,我感激你;你不做,我也不會怪你。隻當是姬家的命,四國的命,天下人的命罷了。”


    垂死之人,再多遺憾,再多不甘,再多委屈,再多痛苦,但因為知道快要結束,所以反而通通看開了。


    年僅八歲的薛采跪在他麵前,又氣又急,整個人都在抖。


    最後恨恨地說:“誰在乎你的感激,誰又在乎你怪不怪!”


    姬嬰聞言一笑,伸出手,遲疑地,輕輕地、最終堅定地放在了他頭上。


    太小了。要再大一點就好了。


    太短了。要教他的時間再長一點就好了。


    太殘忍了。竟將這樣的秘密交付給這樣一個孩子。


    “小采……”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別怕。”


    薛采的戰栗,因這一句而停止了。他抬起頭,注視著眼前這個被稱為主人的男子,看著他的笑容,看著他溫柔的眼眸,心中像有一道門被推開了,自那後,天高海闊,無所畏懼。


    別怕。小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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