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字如山,沉甸甸地朝她壓落。


    秋薑感覺自己的耳朵再次嗡嗡嘯叫起來,而她避無可避,退不敢退,陷入深深困境。


    ***


    風小雅暈了過去。


    秋薑把他背起來,一步步地朝主屋走去。


    他又輕又瘦,像具骨架般壓著她,卻讓她的每一步都邁得十分困難。


    秋薑想,我應該不管他,繼續逃的。他暈倒了,所有人都會著急,忙著救他,就顧不上追我。這本是最好的逃離機會。


    可是……


    她心中有點猶豫,有點生氣,還破天荒地有點難受。這種情緒對她來說十分少見。這麽多年的訓練,她以為她的意誌已經足夠堅硬。


    卻偏偏遇見這麽一個人。


    孽緣。


    秋薑把風小雅背回主屋時,風樂天正等在那裏,見此情形麵色頓變:“他怎麽了?!”


    “我不知道。”秋薑把風小雅放在榻上,他已陷入昏迷,卻依舊緊抓著她的一隻胳膊,不肯鬆開。


    風樂天為他搭脈。


    “怎麽樣?”


    “內力反噬!”風樂天的神色變得很難看。


    秋薑還在琢磨為什麽會內力反噬時,風樂天對她道:“這次情況不妙,他已昏迷,自己無法梳理,需要你幫忙。我說,你做。”


    秋薑點點頭,按照風樂天教得輸入自己的內力,一點點地幫助風小雅梳理他體內紊亂不堪的內力。整個過程非常複雜,若非風樂天在旁指點,還真是做不下來。


    最後,終於平息下來的風小雅安詳地睡著了。


    秋薑抹了把額頭的汗,從榻上下去時,隻覺整個人疲憊不堪。


    一盒藥膏遞到了她麵前。


    秋薑扭頭,風樂天指了指她的胳膊。秋薑掀起衣袖,這才發現自己的胳膊被風小雅抓出了指印。他太用力了,以至於她那一塊都有點青了。


    秋薑接過藥膏,道了一聲謝。


    風樂天注視著熟睡中的兒子,目光裏滿是擔憂。


    秋薑忍不住問道:“他這是?”


    “反噬。那六道內力雖能令他繼續行動,可心緒不寧,內力不穩時就會反噬其身,更增痛楚。他本該剃度出家,戒驕戒躁,但是……”


    秋薑垂下眼睛。但是,他為了找她,仍在紅塵中煎熬。


    “就算你不是江江,留下來,趁機跟如意門了斷,不好麽?”風樂天朝她看過來。他有一雙特別溫柔的眼睛,被這雙眼睛注視著,讓人很容易就放下戒備,生不出任何逆反之意。


    “真能了斷麽?”秋薑輕輕一語,卻令風樂天沉默了。


    “如意門成立已有一百二十年,組織比你們所能想象的更加龐大。甚至在燕國的世家皇族內,亦有夫人的耳目。我們的門規隻有兩條,一‘勝者為王’;二‘不得背叛組織’。觸犯第二條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秋薑直視著風樂天的眼睛,淡淡道,“我知道您是燕國的宰相,但是,我不認為您能保得住我。”


    更別提一個自身都難保的風小雅。


    風樂天的唇動了動,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說。


    秋薑向他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風樂天沒有阻止。


    秋薑就那樣一步步地走出主屋,走出陶鶴山莊。


    月色逐漸淡去,天邊露出微薄的光。


    秋薑走進萬毓林,本要出林,半途卻沿著溪流一拐,上了另一座小山。


    山腰處有幾間竹屋,屋前圍著柵欄,一個少年正在晨起砍柴,如此寒冬竟裸著精壯細瘦的上身,砍柴的動作幹脆利落,帶著說不出的美感。


    秋薑跳上柵欄,盤腿坐著看他砍柴。


    少年半點驚慌的樣子都沒有,甚至看都沒看她一眼,繼續著手裏的動作。


    不知為何,看著看著,秋薑的心,也跟著平靜了許多。她忽然開口:“我餓了。”


    昨天一整天就吃了幾口茴香炒雞蛋,虧得酒喝得多,肚子火燒火燎地沒顧得上餓。這會兒酒勁過了,便覺得渾身難受。


    砍柴的少年終於瞥了她一眼,放下斧頭進屋去了,屋裏傳出叮叮當當的切菜聲。


    雞窩裏的公雞開始打鳴,太陽出來了,照著眼前的一切,回憶昨日,恍如隔世。


    過不多時,少年端著半隻切好的燒雞和一碗蓴菜豆腐湯出來。秋薑立刻跳下柵欄,蹲在砍柴用的木墩上,像餓死鬼般地吃了起來。


    少年將砍好的柴火捆在一起,擺得整整齊齊。


    秋薑一邊大口吃肉喝湯,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道:“四兒啊,我好想你啊!”


    少年並不理她,捆完了柴,便將雞鴨放了出來,給它們喂食。


    秋薑看到一群雞鴨圍著他嘎嘎叫,撲棱著翅膀要食,不禁噗嗤一笑:“你可真是接了個好差使,這幾年都很逍遙快活吧?”


    少年仍不說話,喂完雞鴨後開始掃地擦窗打掃屋子。


    秋薑一邊啃雞腿一邊問道:“老皇帝又出去了?我說,你這樣不行啊,讓你監視老皇帝,可你卻安安分分地守在這裏當雜役。老皇帝去哪雲遊見了誰做了什麽,你都不管。五兒跟夫人告了你一狀,說你玩忽職守,消極怠工。所以夫人讓我來燕國時,順便看看你。”


    少年擦窗的動作終於停了一下,但也隻是一下,冷冷道:“那就讓五兒來接替我。”


    秋薑嫣然道:“你明知他不會做飯幹不了這活。”


    少年擦完窗戶時,秋薑也吃完了飯,摸著肚子大咧咧地往地上一躺:“你做飯的水平高了很多嘛,都快趕得上無牙老和尚了。”


    “你殺了無牙,我就是當世第一。”


    秋薑又笑了:“我不殺賤民和方外之人。”


    “那皇後呢?”


    秋薑揚了揚眉毛。


    少年注視著她,一本正經道:“謝家十九女已入京近半年,行為出格舉止乖僻,世家皆不喜,想要換皇後。”


    秋薑兩眼彎彎,撲扇撲扇:“如此有趣人物?”


    “鈺菁公主等你多日,久候不至,便送訊到了我這。”年輕人說著手指一揚,一顆珠子飛入秋薑手中,捏破後裏麵有張卷得很小的字條,上麵寫著:“奏春計劃開始”。


    秋薑的瞳孔收縮了起來,片刻後,問道:“你對這個計劃知道多少?”


    “老規矩,你懂的。”


    秋薑確實懂。也就是說,四兒接到的任務隻是監視老燕王摹尹,其他的一概不知。他跟她一樣,隻知道如意夫人跟燕國的大長公主鈺菁擬定了一個叫做“奏春”的計劃。但內容是什麽,誰負責執行這個計劃,尚不得知。


    此番,鈺菁公主送來字條,告訴她計劃開始,莫非認為她是為了此計劃而來?又或者,是見她跟四兒都在玉京,所以一並叫上?


    秋薑沉吟許久後,將字條扔入廚房的灶火中,淡淡道:“看來,不得不去見見燕國的這位大長公主了……”


    四兒忽道:“薈蔚。”


    “什麽?”


    “鈺菁之女。她的軟肋。”


    秋薑含笑看著他,忽起身在他頭上摸了一把:“謝了哥哥。”


    四兒打開她的手,嚴肅的臉上終於崩裂出幾絲怒意:“我比你小!”


    “哈哈哈哈……”秋薑已飄然遠去。淡泊的光照著她纖細靈活的身軀,似一隻不知何為愁物的鶴。


    四兒望著她的背影,半響,才喃喃說了一句:“這般沒心沒肺,倒也真適合當下一任如意夫人。隻是……”


    隻是之後,聲音戛然而止。


    ***


    秋薑回到玉京,卻沒直接進大長公主府,而是先去了知止居——未來皇後的住處。


    謝十九娘名叫謝長晏,今年才十三歲,是前太子妃謝繁漪的堂妹,燕王將她提前召入京中,打算悉心調教,等待及笄後大婚。


    可這位謝姑娘完全不像她姐姐,到京後惹出一堆事來:先是得罪了薈蔚郡主,然後公然諷刺東美公子的婆娑酒,攪黃了鬥草大會後,弄死了獻給陛下的蝴蝶,不肯出席燕王壽宴,最後還弄塌了求魯館。


    她的表現粗俗嚴苛,任性妄為。


    令原本就惶惶自危的世家們更添不安,細究其種種作為背後燕王的真實意圖,就不寒而栗。


    因此,他們抱團起來,想要換皇後。起碼,換個會為世家利益考慮的皇後。


    燕王當然不會同意。


    所以,說穿了目前就是皇帝和世家的角逐,謝長晏被換,世家贏;謝長晏不被換,則是燕王贏。


    真是山雨欲來,風雲際會的時刻啊……


    秋薑頗有些嘲弄地勾了勾唇角,潛入知止居。


    這座坐落在天璣巷尾的前太子府,跟草木居差不多大,都是三進的院子,有一個很漂亮的天然湖,湖邊柳樹已禿,枝幹上積著累累白雪。


    秋薑這才意識到,時間過得竟如此快。她來玉京已半年,從盛夏到寒冬。萬物全都藏在了白雪之下,忍受著煎熬,等待著複蘇。


    就像她一樣。


    秋薑注視著夜色中微微泛光的屋子,停下遐思,深吸口氣,飛掠了過去。


    謝長晏不在。


    從門衛的聊天中得知,風小雅在半盞茶前趕著馬車來把她接走了。


    秋薑聽得一怔——風小雅明明內力反噬,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了,這麽快就好了?還能趕車?


    被雪覆蓋的道路上殘留著清晰的車痕跡,秋薑心有疑惑,索性追蹤而去。


    她倒要看看,風小雅到底在搞什麽鬼。


    沒準,正如四國譜是假的,所謂的江江,也是假的!不過是誘她繼續入局的說辭。


    秋薑眼眸漸沉,跑得更快。


    車痕一路延續,越走越偏,半途又下起了雪花,地麵越發泥濘濕滑。秋薑心想,她果然一點都不喜歡燕國,又冷又幹,相比之下,還是璧國好,氣候宜人四季如春。


    如此追了大概一炷香功夫後,來到一條河前。


    長河已凍結,月色下宛如一條從天上掛下來的銀帶,無比璀璨地鋪呈到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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