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非明白了他的意思。姬忽一事事關姬嬰,所以,薛采絕不會主動泄密,這是他對姬嬰的一點柔軟情懷,卻比世間任何事都重要。


    於是頤非忍不住問道:“薑皇後知道嗎?”他很好奇,在此刻薛采心中,姬嬰和薑沉魚,到底孰輕孰重。


    薛采沉默了一會兒,似有不悅道:“她更沒必要知道。”


    頤非輕笑起來,笑到後來,卻複惆悵。他繼續注視著床頭的流蘇,那流蘇一蕩一蕩的,他的心也似跟著蕩來蕩去,難以平靜。“你知道嗎?當我聽品從目說如意夫人掌握著四國譜時,心中就冒出了一點期盼……”


    “你覺得姬忽不顧一切地回去如意夫人身邊,是為了得到四國譜?”


    “對!”頤非一骨碌坐起來,熱切地看著薛采,“你也這麽想是不是?”


    薛采答道:“通常而言,我不會把人想得那麽好。我建議你也不要太期待。”


    頤非瞪他:“你會不會安慰人?”


    “頤非。”薛采忽然喊了他的名字,認認真真的口吻,令頤非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嚴肅了起來。


    薛采道:“我讓你跟姬忽一起回程,是因為我知道她會不停地將你卷進如意門的事情中,你會看到很多東西——以前,身為尊貴的程三皇子的你,所看不見的東西。”


    頤非默然。他知道薛采在說什麽。


    確實,這一路上,他看見了民生疾苦,親自感受了略人之惡,他看見了危境,卻也看見了出路。


    正如秋薑所說的那樣,不是明君,程國必死。


    想要活下去,就得勵精圖治,重整民生,開啟民智。而落實到具體措施上,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鏟除如意門。


    “而你現在……”薛采的聲音在這樣清冷的夜裏,聽起來很低沉,“最重要的事,不是秋薑。”


    是頤殊。


    三日後就是選夫盛宴,成敗在此一舉。


    頤非想著想著,自嘲地笑了起來:“所以,我這是被私情衝昏了頭?”看著燭光中薛采人小鬼大的臉,他挑了挑眉道:“喂,小孩,你瞧不起我吧?”


    薛采翻了個白眼,倒頭就睡,一幅不願再跟他多言的樣子。


    “其實,很多時候我也瞧不起自己啊。你看看我,一把年紀,一事無成,嫉妒自己的親妹妹,卻鬥不過她,跟喪家之犬般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有人肯幫我,我卻將一腔心思全放在了女人身上……”頤非看著頭頂的流蘇,流蘇已經停了,他那點活動的心思也似跟著死掉了,“兩次。兩次,我兩次喜歡上的,都是昭尹那廝的女人。你說,是不是挺可笑的?”


    薛采的眉頭皺了起來,但因為他背對著頤非,所以頤非看不見。


    “薑沉魚也就算了,她多美啊,宛大的程國就沒出過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她來了,往船頭一站,風吹著她的鬥篷,颯颯作響,我當時在馬車上看見她,心想,這大概便是詩經裏說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吧……”


    薛采這下不僅僅皺眉,而是默默地攥住了被角。


    “後來,她成了璧國的淑妃,再後來,又成了皇後。而我,變成了花子——叫花子。”頤非再次輕笑,笑聲裏卻有無盡心事難以言述。也許是這夜色深沉,壓抑得人很想傾訴。又也許,是因為他在薛采麵前本就毫無形象,無需擔心他恥笑自己,“坦白說,這一年,過得挺憋屈的。每日被花子花子的叫著,都快忘了原來的名字是什麽了……”


    “我並沒有讓你等很久。”薛采終於開口道,卻依舊沒有回頭。


    “是。你夠快了。才一年,就給我製造了如此好的反攻良機。可薛采,你如此幫我,圖的又是什麽呢?”


    薛采的視線投遞到很遠的地方,仿佛看著誰,又仿佛是在看著自己:“我一輩子隻答應過兩件事。一件,是姑姑,我答應她重振薛家;另一件,是主人,我要為他收拾殘局。”


    這個殘局,就是如意門。


    仿佛已經過去了很多很多年,但細想起來時,那個吉日又似乎是昨日。


    公子被抱在朱龍懷裏,頭發和衣服都濕透了,因此看起來越發荏弱蒼白——他是當時天下最有權勢之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在那一刻,卻讓所有人都看見了他的虛弱。


    他快死了。


    當時的薛采心中一片茫然,反複想的隻有一句話:他怎麽會死呢?他可是姬嬰啊!


    然後,姬嬰對他說:“我本以為時機成熟,可以靜下來好好整頓,但老天,卻不給我時間……也算是姬家的報應到了吧。我一死,姬氏這個毒瘤也終於可以割掉了。小采,如果你選第二條路,就要為我做一件事情。”


    他對他說的事,就是除掉如意門,以及……給姬忽一條活路。


    薛采至今還記得姬嬰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唇角含笑目光溫柔——公子真溫柔啊,那麽那麽溫柔。溫柔地拒絕了薑沉魚;溫柔地放過了姬忽,再溫柔地將彼時奴隸之身的他從泥潭重新拉回天際,給了他無上榮光。


    “我姐姐姬忽是個可憐人,我本想著她既已失憶,是上天垂憐,起碼讓她可以擺脫這般不堪的宿命。然而,我一死,誰也不知她會不會恢複記憶,更不知她一旦恢複記憶,會給天下帶來怎樣的麻煩。小采,必要之時,你就殺了她。”姬嬰一邊說著,一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涼冰涼,可他的話暖徹人心,“做這種決定是很難受的。所以,在那之前,你放她三次,第四次,便可以毫無負擔地下手了。”


    “我不會有所負擔。”彼時的薛采倔強地說。


    姬嬰便笑了,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十年後,一切就拜托你了。”


    他把白澤留給了他;


    他把璧國留給了他;


    他甚至把姬忽和如意門……也留給了她。


    然而,姬嬰沒有想到的是,薛采並沒有等十年。第一年,他動用手段將失憶的秋薑吸引到了自己府中就近看著;第二年,他見薑沉魚為略人之惡而哭,決定加快速度。他暗中籌備好一切,同燕王聯手,將頤非和失憶的秋薑一起推上了回程的道路。


    “不破不立。十年太久了。”年輕的薛相站在書房裏,對著牆上那個巨大的白澤圖騰沉聲道。


    秋薑若沒有恢複記憶,自然會幫助頤非幹掉頤殊。頤非稱帝後,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容忍如意門,如意門必將滅亡。


    秋薑若恢複記憶,看她選擇。若肯棄惡從善,皆大歡喜;若跟如意門繼續做惡,就殺了。


    薛采想,他跟姬嬰確實不一樣。姬嬰心太軟,很多事明明可以幹脆利落地處理掉,卻總想兵不血刃地完成。可七歲就經曆了滿門抄斬、從貴族變成奴隸,從天堂墮至地獄的他,早已磨礪了一顆鋼鐵之心。


    姬嬰讓他放過姬忽三次,也許為的不是姬忽,而是他。


    姬嬰看出他的變化,擔心他將來變成一個魔頭,所以在他腳上係了根線,必要之時拉一把。


    對於他的擔憂和慈悲,薛采有時候不屑,有時候感慨,但更多的,是想念。


    好比此時此刻,睡在榻旁的地上聽頤非說了半宿狗屁心事的薛采,覺得自己很想很想他。月光透過窗紙淡淡地照著窗邊一角,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人說:“這月光,照著程國,也照著璧國。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回答:“我沒有牽掛的東西。”


    可現在,他有了。


    想到這裏,薛采突然起身,大步走向頤非。頤非即驚且喜:“你終於肯上榻跟我睡……”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已被他狠狠地打了幾下。


    頤非大驚:“這是做什麽?”


    “膽敢覬覦吾國皇後,打你還是輕的。”


    頤非連忙捂住腦袋道:“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初見!當時她還是小藥女,誰知道她後來會當皇後?女人沾了權勢就不可愛了,我早就沒那心思了……啊喲!啊喲!為什麽還打?”


    “敢說吾國皇後不可愛,放肆!”


    兩人正在打鬧,房門忽被輕輕敲響。


    薛采停手,跟頤非對視了一眼,扭頭道:“進來。”


    門開後,一名白澤暗衛走了進來:“公子,葛先生到了,說有急事求見。”


    頤非從薛采肩上探出腦袋道:“隻有葛先生?鶴公沒跟他一起?”


    “隻有葛先生。”


    頤非頓時鬆了口氣。


    薛采一把將肩膀上的腦袋推開,理了理散發道:“請他稍候,待我更衣。”


    ***


    半盞茶後,薛采和頤非雙雙坐在了葛先生對麵。


    葛先生麵色凝重道:“宮中急訊,國師夜觀星象,稱月侵太微,南出端門,燕雀驚飛,蜂群遷鬧,左右掖門,將有地動。”


    頤非擰起了眉:“頤殊的那個新寵?”


    葛先生笑了笑:“袁宿很有幾分真本事,未必是以色上位。”


    “他的本事就是提議在好好的樓房上加蓋罩子?”頤非想到那個莫名其妙的拱形屋頂,很是不屑。


    葛先生見薛采並不顯得如何著急,便也放寬心,詳細解說道:“袁宿初入蘆灣,衣衫襤褸,風塵仆仆,光著一雙腳,每天行走在大街小巷,東看西看。然後有一天,在宮門外高喊求見女王,被侍衛一通暴打。第二日,鼻青眼腫地又來了,拉了條橫幅,上書‘龍脈將斷,大旱將至’,侍衛們氣得當即把他抓入獄中關了起來。此後整整三個月,蘆灣沒有下過一滴雨,更有海水倒灌,汙染了很多河流。女王不得不祭天求雨,卻沒什麽效果,直到聽說有這麽個人,便將他喚入宮中,問有什麽解決之法。袁宿說要在城中布一個聚水陣,女王將信將疑,便讓人按照他說的去做,封了六十六處浴場,並在西南海域一帶的地下埋入定靈幡,最後開山取土,將被海水汙染了的五百畝田墊高五尺,在上全部栽種苜蓿草。說也稀奇,不久之後,就下雨了。”


    薛采淡淡道:“海水倒灌若是因溫泉挖掘太多而致,確實把溫泉封了就能大大緩減。”


    頤非好奇道:“你還懂這個?”


    “我不懂。紅子懂。”


    頤非明白了。蘆灣大旱之事肯定之前被匯報給了薛采,百言堂裏的七智為他剖析了此中的道理。紅子擅天文地理,看出袁宿這番做法分明是正統的治水之道,若直接說出來,反而沒人會聽,披了個神棍的外皮後,頤殊倒真的上當了。


    頤非想到這裏,暗罵了一句雲閃閃。按理說,有雲家內應在,對於蘆灣發生的大事頤非不會不知道,可袁宿此人早前被雲閃閃講給頤非聽時,隻用一句“女王的小白臉”帶過了。現在看來,此人哪裏隻是小白臉那麽簡單。


    “女王經此事後開始提拔袁宿。有一天,袁宿問她,最近是不是經常夢悸,女王回答夢見一隻金蟾在水池裏衝她哇哇叫,非要往她身上跳。袁宿告訴她絕對不能讓金蟾跳進她懷中。女王問如何做到?袁宿回答禁欲,直到夢見金蟾離開。”


    頤非噗嗤一笑:“這對頤殊來說恐怕很難。”


    “女王半信半疑,命人將他送走。此後老老實實地禁了一個月,沒忍住,還是破戒了。不久之後,女王便有喜了。”


    頤非微驚:“金蟾是有子之兆?”


    “女王連夜將袁宿召入宮中,不知袁宿用了什麽法子,女王的孩子又沒了,且行色自如沒有異樣。自那後,女王便很信任他了。”


    “葛先生真是耳目通達,如此隱秘之事,竟也了如指掌。”


    葛先生笑了笑,笑容裏卻有很苦澀的味道:“殿下圖謀不過一年;而我們,已籌備等待了十五年啊。”


    葛先生是“切膚”的頭領,常年遊走四國,表麵上四處募捐做善事,私底下調查那些失蹤孩童的去向,此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頤非看著他耳旁微白的鬢角,心頭微歎。


    葛先生繼續道:“袁宿此後又給了好幾個建議,被采納後都被證實頗有奇效,便受封國師之位。而選夫盛宴訂在九月初九,也是他選的日子。”


    頤非看了薛采一眼:“你對此人如何看?”


    薛采沉默片刻,道:“此人孤兒出身,從小跟著算命先生走南闖北。十歲時師父因病去世,他便跟著宜國的商旅四處漂泊。去年三月才回到程國,九月入蘆灣,不過一年便已位居人臣。”


    頤非的眼睛亮了起來:“孤兒出身,意味著我們調查不到他真正的出身;算命先生離世,意味著我們無法獲知他兒時的品行造化;跟商旅同行,意味著不知他跟什麽特殊的人曾有接觸……也就是說,他很神秘!而神秘,既意味著有問題。”


    “時間太短,查不出更多。”


    葛先生歎道:“薛相所查,已遠勝過我們。”


    頤非皺眉,沉吟道:“那麽你們覺得,他突然說有朝臣謀逆,是出於什麽目的?”


    “兩種可能。”薛采答道,“一,選夫盛宴在即,女王擔心諸如你這樣的人回來鬧事,所以讓他尋個理由先在朝臣中徹查一番,以保萬一。”


    頤非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子。


    “二,有誰得罪了他,他想借此機會除去對方。”薛采又補充道,“當然,更有可能的是一石二鳥。”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所以你必定已有準備。”頤非眨了眨眼睛。


    薛采盯著他,看了半響,一笑。


    ***


    地動的預言在一夜間傳遍了蘆灣。


    有懂風水的,聲稱那是有大臣將叛變的預兆;不懂的,便從字麵理解蘆灣要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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