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是公主!”


    “傷痕累累的公主麽?”


    少女清亮的眼神仿佛透過她裹在身上的鬥篷,直接看到了她醜陋的身體。這種被冒犯和秘密被知曉的感覺令頤殊勃然大怒:“你到底是誰?!來人——來人——”


    她並不是一個人出來的。


    她的侍衛們全都遠遠地跟著她。


    可頤殊喊完後無人應答,回頭一看,發現自己身後空空,而已經積了一層薄雪的地上,除了她,並沒有別的腳印。


    頤殊咬牙,決定自己出手。


    這些年,父王心情好時,偶爾會教她幾招。她學得很努力,練得很刻苦,幻想過有一天能打過那個男人,從而得到解脫。因此,她不但會武功,還相當不錯。


    然而,她卻連少女的衣角都碰不到。無論怎麽出招,對方總是能提前一步避開,鳳鳥燈也跟著飄來飄去,尾羽劃出漂亮的弧度。


    頤殊被毒打了一頓,又在雪地裏走了半天,氣力難支,最後隻好停下來,氣喘籲籲地瞪著三尺外的少女道:“你到底是誰?想做什麽?”


    少女再次將燈柄遞到了她麵前:“要嗎?”


    頤殊索性一把接過來,燈入手中,近看之下更為精致,每片羽毛都是真的,摸上去柔軟彈韌。這種精細的做工,絕非程國產物,隻有玩物喪誌的璧國,才肯耗費這麽多心思在無用之處。


    “你是璧國人?”


    “你喜歡璧?”


    “父王說了,遲早有一日打下來變成我們程國的領土!”頤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明明她恨透了那個人,可是提及這樣的話題,卻仍讓她感覺到榮耀。也許,對權勢的野心和欲望,已經隨著血緣埋在了她的骨子裏。


    少女聽聞這般囂張的話,笑了笑:“好戰必亡啊。”


    頤殊呸了一聲:“我還忘戰必危呢!”


    少女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失望:“看來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樣。罷了,把燈還我。”


    頤殊卻不肯還,退後兩步道:“給了本宮就是本宮的!”


    少女身形一閃,頤殊隻覺手中一空,燈就沒了。眼見她拿著燈飄然而去,唯一的一點亮光就要消失在無邊雪夜中時,頤殊鼻子一酸,突然紅了眼。


    她索性完全不顧及形象地在雪地裏坐了下來,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投擲出去:“一個個的!全都欺負我……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鞭傷炙疼,而身體冰冷。頤殊絕望地想:這樣的日子何時是盡頭?


    她突然從靴子裏拔出一把匕首,對準自己的咽喉,顫抖地戳下去。


    而這一次,也和之前無數次一樣,在觸及肌膚的一瞬劃了過去,甚至沒有留下紅印。


    她整個人重重一震,然後慘笑起來:“懦夫!連死都不敢!”


    一聲輕歎從她背後響起。


    頤殊嚇了一跳,頓時蹦了起來,卻發現那個少女不知何時又回來了,隻是熄滅了燈,所以出現得毫無先兆。


    頤殊咬牙道:“你不是走了嗎?”


    少女看著她,眼神中帶著一股讓她惡心的東西,對了,是同情。她同情她。


    頤殊想:本宮才不需要人同情!她冷哼一聲,轉身準備回宮。就在與少女擦肩而過時,少女忽道:“程王嗜戰,為我所不喜。我要換個人當程王。你,有沒有興趣?”


    頤殊心中大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等她回過神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算老幾?你說換就換?”


    少女展齒一笑,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是七兒。如意門的七兒。未來的如意夫人。所以,我想換,就能換。”


    頤殊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如意夫人這個名字。


    有幾個深夜裏,父王睡的正香時,心腹來稟說夫人來了,父王無論多不情願,也會起身去見。她心中好奇,但不敢問。有一天在父王書房的火爐裏發現一根沒燒完的毛筆,毛筆的筆管是中空的,裏麵的東西已經燒光了。自那後她上了心,時常檢查有沒有多出來的筆,終於有一天,她看見了一根沒動過的筆,趕在父親來前拆開筆管,裏麵果然有密箋,寫著讓父王盡快將今年的農桑稅送過去,而落款就是“如意夫人”。


    她這才知道,自己那不可一世的父王,竟要聽別人的話。那個人就是如意夫人。


    而此刻,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姑娘竟然說她就是未來的如意夫人,並且說不喜歡她的父王,要換皇帝,怎不令她震驚。


    頤殊愣住了,渾身發抖,卻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


    少女七兒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你回去好好想想,三天後,我再來找你要答案。”接著,她將燈重新點亮,再次塞入了她手中,然後飄然而去。


    頤殊就那麽提著燈,一直一直望著她,直到消失在路的盡頭,隻覺所發生的一切都很不真實。若非手裏多了那盞燈,簡直要以為是一場夢境了。


    那是頤殊初遇七兒。


    七兒給了她一盞燈,還給了她一個提議。


    她為此反複糾結了整整三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決定試一試時,三天後,七兒沒有來。來的人是羅紫——父王的寵妃。


    她這才知道,羅紫竟是如意門的人!而且是帶著現任如意夫人的命令來的。她忍不住向羅紫打聽七兒,羅紫道:“她被夫人派去做其他事了,暫時不在程境。”


    然後她便再也沒見過七兒。隻從羅紫口中聽說七兒失蹤了,很有可能死了。


    再然後,她等到了如意門內訌,借品從目之手毀了如意門大本營,逼得如意夫人倉惶逃亡,從此消失在她的世界裏。


    而此刻,品從目竟然告訴她七兒回來了,這意味著什麽?


    “你沒抓到她?也沒抓到如意夫人?”


    品從目淡淡道:“所以我特來告訴你,你的敵人再次出現了,不但如此,還有了幫手。你若掉以輕心,下一個要逃亡的人就是你。”


    頤殊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卻仍是冷笑道:“挺好,正好一網打盡了。”


    品從目見她固執,便不再多言,轉身要走。


    頤殊見他要走,忽然轉了轉眼珠,嬌滴滴道:“這麽晚了,住一晚再走吧。”


    品從目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消失在了黑影中。


    頤殊手中還握著梳子,梳子裏多了好幾根斷發,要是宮女給她梳頭梳成這樣,早被她殺了,可這次是自己梳的,隻能麵無表情地拔掉,然後繼續。


    “我會贏的。”她注視著銅鏡裏的自己,一遍一遍地說道,“最苦的階段都熬過來了,沒什麽可以再阻擋我。我一定一定會贏!頤非,如意夫人、薛采……跟我作對的人,統統都得死!”


    ***


    九月初八的早上,蘆灣晴空萬裏無雲,天氣十分燥熱。


    馬家和周家的人天天圍堵在雲家門前,找雲笛要人。雲閃閃氣不過衝出來將他們打了一頓。


    馬家和周家的家主聽聞消息,立刻進宮老淚縱橫地向女王哭訴,哭訴到一半,未老先衰的馬康不知是氣得還是熱的,啪嗒暈倒了,最後不得不躺在大象背上打道回府。


    正午時分,胡九仙的船隻抵達港口,運來了一整船的冰,因為胡老爺要在此養病但又嫌天熱。人人豔羨地看著一塊塊與人等高的巨大冰塊被抬進胡老爺在蘆灣的私宅,認為做人做成他那樣子,娶不娶女王都無所謂了。


    更有許多人眼巴巴地等在驛站外麵,遞拜帖求見風小雅和薛采。風小雅全都拒了。薛采倒是來者不拒,因此他的門前排起了長龍。


    這一日蘆灣城的百姓們所看的熱鬧,比過去一年加起來還要多。而到了黃昏時分,最大的一出戲上場了——楊爍來了。


    楊爍雖是程國的世家公子,但若論名氣,遠不及薛采胡九仙和風小雅,甚至不及他父親楊回。而且他很低調,孤身一人騎著一匹小棕馬來到城門外,連隨從也沒帶,本絲毫不引人注目。


    可是,正當守城門的侍衛按照慣例地檢查路引時,突然一輛牛車疾馳而來,沿途行人都驚呆了——從沒見過跑得這麽快的牛!


    車上坐著一個眉發皆白的老頭,老頭揮鞭趕牛,硬生生地趕出了雷霆之勢。


    楊爍一見,麵色頓變,催促侍衛道:“快點!”


    他這麽一催,侍衛反而不樂意了:“催什麽催?趕著投胎哪?”


    話沒說完,牛車已衝到了關卡前,老頭喊道:“楊爍,你敢進城一步試試!”


    周遭行人裏有好幾個認出了他,紛紛上前行禮:“先生?!您怎麽來了?”


    “這位可是楊老先生?在下李某某,拜見先生……”


    老頭誰也沒理,跳下牛車擠開眾人衝到了楊爍跟前,氣得呼哧呼哧。


    楊爍歎了口氣,但轉過身時,臉上帶出一個輕浮輕慢的笑意:“喲,父親,好久不見了。”


    此人正是他的父親楊回,不過五十歲,卻已老得像七八十歲,頭發全白了不說,還快禿了,再加上身穿粗布麻衣草鞋,看起來活脫脫一個鄉下種田老農,誰能想到竟是程國第一名士。


    而周遭的人這才知道,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就是王夫人選之一的楊爍。隻見他魁梧高大,一雙劍眉極具正氣,但笑起來時隻揚一側唇角,帶了十足的邪。如此格格不入的兩種特質在他臉上完美並存,顯得別有魅力。


    大家全都興奮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這對父子。


    楊回平息了一會兒,停止急喘後才開口道:“隻要你現在跟我回去,一切既往不咎。”


    楊爍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一些,似笑非笑道:“若兒子不呢?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麽?”


    楊回注視著他,片刻後,走到城門前,盤腿坐下,然後從懷裏取出一物,端端正正地放在膝前:“你若進此門半步,我便讓此物立刻派上用場。”


    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牌位,上麵已經寫好了楊回的名字!


    早聽說楊回極其厭惡頤殊,說她“淫亂魅國,程之罪人!”女王為了表現自己禮賢下士,還親自登門拜會過他,被他拒在門外。如今,他更來阻止他兒子入京參選,以死相逼。


    眾人紛紛把目光移向楊爍,看他如何應對,更小聲地議論了起來:“楊爍若執意進京,逼死了父親,肯定也就選不上了。”


    “未必。沒準反會中選。聽說女王自己也是那啥了先帝……”底下的聲音漸不可聞。


    一片紛雜聲中,楊爍又歎了口氣,道:“何必。”


    楊回沉聲道:“你小時候,我四處授學,分身乏術,未能好好管教你,讓你長成了如此荒淫無術、寡義廉恥之輩。我這樣的人,縱教出弟子三千,名士無數,也無麵目再談育人。你今日同我一起回去,我重新教導你,何時教好了,板正了,再出山為師。”


    此言一出,人群中起了一陣驚呼聲:“先生,您不教書了?”


    “先生萬萬不可!程國學堂本來就少,您還不教了,那孩子們怎麽辦啊?”


    “先生,我們這就幫你攔住令郎。楊公子,百善孝為先,既然先生不允,那王夫不選也罷。”


    守門的侍衛立刻反駁:“那怎麽行?陛下之命誰敢不從?”


    一時間,兩派人爭吵了起來,整個城門處亂糟糟鬧哄哄的。出城的不急著走了,入城的也不急著進了,全都圍在那兒看熱鬧。更有好事者聽說此事,源源不斷地趕過來看。


    楊爍掃視了一圈,道:“父親真要如此興師動眾?”


    楊回垂目不答,雙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仿佛不是坐在黃沙地上,而是坐在高高殿堂上一般,瘦小的身軀給人一種極大的震懾力。


    楊爍扭頭問還拿著他的路引的侍衛,問道:“看完了?”


    侍衛正看熱鬧看得起勁,被他一問,自然也成了眾人的焦點,當即大感榮耀,笑道將路引遞了回去:“看完了看完了。楊公子,還給您。”他倒想看看,這城門,楊爍敢不敢過。


    楊爍將路引揣回袖中,抬步朝楊回走過去。


    眼見他離城門口越來越近,一步、兩步、三步……距離楊回隻有半步時,他停了下來。


    “父親,你說,如果我進此門半步,您就自刎?此言不虛?”


    楊回麵沉如霜:“我這一生,從未食言。”


    “很好。希望你說到做到。”楊爍說完,下一步便從他身側邁了過去。


    大家全都震驚地睜大了眼睛,沒想到此人竟真敢進,那楊回會不會真的自刎?


    楊回的臉劇烈地抽動了起來,從膝前拿起牌位攥在手中,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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