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轉過頭,回視著秋薑道:“我在心中發過誓,要給他們三個修一個很大很漂亮的墳,在上麵,刻上他們原來的名字。”


    秋薑道:“所以,名字其實很重要。”


    “很重要。”


    秋薑笑了:“那我和老師,就沒白忙一場……”她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頤非已衝過去,一把將她抱起,旋轉了起來。


    秋薑一驚。


    “我替他們三個謝謝你!我也替我自己謝謝你!謝謝!謝謝……”


    “我接受你的感謝。但是,可以先放下我嗎?”秋薑挑了挑眉。


    頤非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緊緊地抱著她,連忙將她放回榻上,手足頓時無措起來:“抱、抱歉,一時忘形……”


    秋薑見他窘迫,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道:“那麽,一起走嗎?”


    “當然!我這就去套車!我肯定把車布置得舒舒服服的……要是我的走屋還在就好了……”頤非一邊興奮一邊東撞一下西碰一下地出去了,走到門外,突又探回頭,“你給了我三個人名,那第四個是給鶴公了嗎?”


    秋薑點點頭。


    頤非便嘿嘿一笑,顛著出去了。


    秋薑的笑容慢慢消失,陽光照在她臉上,看起來無比明亮,然而當睫毛覆下時,便拉出了絲絲陰影。


    總有一些陰霾無法避免,無處可藏。


    一盞茶前,風小雅對她說要帶她回玉京。她並沒有立刻表態,而是讓他去開案上的盒子。


    那有兩個盒子,一個給風小雅,一個給頤非。


    給頤非的是山水鬆竹琴酒三人的檔籍,裏麵記載了他們出生何處,生日何時,父母是誰。


    那是頤非曾經的三個貼身侍衛,為了救他全部死在了頤殊的追殺下,成了頤非心上一道沉甸甸的傷口。


    從那時起她就想此人的心原來這般柔軟,跟外表所展現出來的卑鄙無恥一點都不一樣。


    從那時起她便想,有一日得到四國譜後,就先找出那三個人的原名,送給他。


    隻是,這三個名字卻是跟著另一個人的名字一起被薛采命朱龍快馬加鞭送過來的。


    而第四人的名字,就在給風小雅的盒子中。他看見了會有什麽反應?會如何選擇?


    風小雅走到案前,拿起了左邊的盒子,剛要打開,一直凝視著她的秋薑突然心中一緊:“等……”一個等字都說出口了,卻又停下。


    風小雅扭頭,揚了揚眉毛:“怎麽了?”


    秋薑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搖了搖頭,遏製了心底那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哢擦輕響,盒蓋開了,裏麵的紙很薄,字很短,卻在一瞬間,灼燒了風小雅的眼睛——


    “江江,燕國玉京複春堂江運之女。賜名茜色。赴宜。”


    從窗外吹進來的風,吹起了秋薑的發絲,也撩起了風小雅的衣袖。


    風小雅的手指驟然一鬆,盒子啪嗒落地,可那張紙卻輕飄飄地飛了出來,被風一吹,牢牢吸附在他的衣袍下擺上。宛若跗骨之蛆般惡毒的宿命。


    秋薑心中暗歎了一聲,聲音卻越發平靜:“這個名字我有印象,在玖仙號,胡倩娘身邊的大丫鬟,就叫茜色。”


    宜國,茜色。全都對上了記號。


    素來過目不忘的秋薑,甚至能想起她穿著一身紅衣,站在胡倩娘身邊巧笑嫣然的模樣。那一日她問紅玉,如意門的釘子除了胡智仁還有誰,是誰安排紅玉上的玖仙號。紅玉當時笑而不語。此刻,答案終於浮出了水麵——


    是茜色。


    也是……真正的江江。


    風小雅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我當時也在船上,她知道我在,為何不與我相認?”當時胡倩娘身邊一群鶯鶯燕燕,嘰嘰喳喳,他嫌煩,甚至沒有細看一眼。可現在,秋薑卻告訴他,江江就在那群人中?


    “也許,她也失憶了。也許,她有難言的苦衷。”


    風小雅隻覺體內的七股內力又開始四處亂躥,以至於他不得不扶著幾案才能站住。


    “現在……”秋薑咬著嘴唇,輕輕地說,“你還要帶我回燕嗎?”


    ——我啊,不是你的江江啊。你的江江現在在宜國。


    ——是啊,你不是江江。我的江江沒有死。她沒有死,我應該非常非常高興才對。


    ——既然我不是江江,真的江江找出來了,你還會選擇我嗎?


    ——既然你不是江江,我的江江在別處,我還能選擇你嗎?


    兩人默默對視,一時間悄寂無聲。


    過了良久,風小雅似做了某種決定,開口道:“就算如此,我真正喜……”


    沒等他說下去,秋薑突然打斷他:“我很痛苦!”


    風小雅一愣。


    “每次看見你,我都很痛苦……”秋薑別過臉,看向窗外的藍天白雲,緩緩道,“那時候我已滿十八歲,姑姑卻遲遲不肯把位置傳給我,偏偏你還弄出一個四國譜在你手裏的謊言,想要找江江。那讓姑姑更加覺得四國譜很重要,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很痛苦。為了取信於她,我不得不假扮江江去見你。”


    風小雅沉默了。


    “如意門弟子沒有貞潔可言,為了任務隨時可以獻出身體。但我一直受到老師庇護,表麵看無所顧忌,其實並無色誘的經驗。所以嫁給你的那些天,我每天都很焦慮。有時候我會覺得那沒什麽大不了,睡了就睡了。有時候我又會莫名恐懼,怕真的對你動心,到要離開時,就不能斷個幹淨。最最讓我焦慮的是……”秋薑垂下眼睛,遮住快要溢出來的情緒,“你太好了。”


    風小雅沒有說話,他隻是看著貼在下擺上的那張紙,紙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可偏偏不肯飄走,就那麽一直貼著。


    “你太好了。你父親也太好了。你們好的……讓我無所適從。尤其是你父,他最後猜到我不是江江,猜到我對如意門的背逆之心,為了幫我,他主動幫我設了除夕夜的局。”


    ***


    那一天,風樂天寫完對聯將她叫進屋,請她喝酒吃鹿肉,對她說:“你是個好孩子。”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一種說不出的慈愛眼神注視著她,然後輕輕說了一句話。


    他說的是:“謝繽為你,死得其所。”


    聽到那句話後的秋薑,眼眶一下子紅了起來,一時間,手都在抖,帶著不敢置信,帶著極度惶恐。


    “您、您怎麽知道……”


    風樂天笑了笑:“我總不能讓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嫁給我的兒子啊。”


    “那、那您還知道什麽?”


    “沒了。你被藏得很好,挖到底,也隻不過挖出了加入如意門後的事。在入如意門前,你是誰,為何落入如意門之手,實在查不到……不過我猜……”風樂天朝她眨了眨眼睛,“你應該是主動入門的。從一開始,你的目標就是殺了如意夫人。”


    秋薑的耳朵嗡嗡作響,不知該說什麽。


    “我跟謝繽一樣,活不了多久了。要不要,我也幫幫你?”


    秋薑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鶴公知道此事麽?”


    風樂天嗬嗬一笑:“他若知道又該哭鼻子了,看著多煩。等我走了再讓他隨便哭。”


    “我……”秋薑低聲對風樂天說了一句話。一句關於她的真實身份的話。


    風樂天非常震驚,好半天都沒能說話,而當他能夠說話時,先長長歎了口氣,最後又笑了起來。


    “原來……是你啊。”


    是啊。那個人,才是我。


    雪原之上,很容易迷失方向,必須要用一樣東西提醒自己。而她的那樣東西,是她真正的身份——無心為忽。她是姬忽。


    “就按你想做的去做吧。”風樂天走到院前,注視著他所書寫的春聯,緩緩道,“不用管小雅,不用管任何人,甚至……也不用管我。你們,會贏的。”


    ***


    回憶到這裏,眼中的情緒再也壓製不住,化作眼淚劃過秋薑的臉龐。她哽咽道:“我進如意門時,老師跟我說不要殺人。殺人,在如意門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其實一點都不難。但隻有堅持了這個底線,我才能堅持住別的一些東西。比如尊嚴,比如信念。比如……悲憫之心。所以我一直沒殺過人,我用‘不殺賤民’做借口,如意門的人也都信了。你父親是我殺的第一個人,也是至今為止唯一的一個。他喝下毒藥,含笑看著我。我取出镔絲,割下了他的頭顱。一直到我把那顆頭拿在手中時,他臉上還在笑,似乎沒有任何痛苦……”


    風小雅扶著幾案,踉蹌了幾步,最後啪地坐下了。他已站立不住。


    “我親手殺了你父。不管出於什麽目的,什麽理由,都是我,殺了他。”秋薑說到這裏,終於再次轉過頭看向了他,“所以,我很痛苦。隻要見到你,我就非常非常痛苦。如此痛苦的我,怎麽能跟你……走呢?”


    一切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場悲劇。


    老師說:“你要做的,是一件非常艱難、孤獨、不為世人理解、而且希望渺茫的事。你會遇到很多誘惑,困境,生死一線。而你隻能獨自麵對,沒有人可以提供幫助。”


    “如果你的心有一絲軟弱,就會迷失。”


    她做到了沒有迷路,但卻失去了很多很多。


    她的弟弟,九歲一別此生再無法相見。


    她的父母已逝,想要最終對峙都已無機會。


    她的家族已經支離破碎,族中所有人都會恨她而不是讚美她。


    如意門弟子也不會感激她,如意門的解散會讓其中大部分弟子失去方向陷入迷茫。


    那些孩子丟失的家庭更不會感謝她,因為她出現得太遲動作又太慢,孩子的童年和青春都已被摧毀,再無法補償……


    她在做那樣看似無意義的事情。卻要付出那麽多那麽多東西為代價。


    而最後的最後,她甚至為之獻祭了愛情。


    “薑花開時如我所願……薑花會開,可是……我卻不是秋薑。”姬忽凝視著風小雅,每個字都很輕,但落在他耳中,每個字都很重。


    風小雅的眼淚流了下來。


    那樣美的一張臉,像蘊著千年溫柔的玉盤,當眼淚落下,便像珍珠滑過玉盤,讓人看了心都要為之碎裂。


    姬忽逼自己閉上眼睛,不再看。


    “所以,放過我吧。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事要做。就此別離,再不相見,便是你,對我最大的仁慈了。”


    風小雅伸手拈起下擺上的那張紙,注視著上麵的名字,眼眸一點點變深。然後他扶著幾案慢慢地站起來,站直,就像他以往那般端正。


    當他重新站得筆直時,自信和鎮定也隨之回來了。玉盤之所以為玉盤,便在於珍珠流過的一瞬,極盡璀璨,可珍珠離去時,仍光潔無暇。


    “薑花開時如你所願。若此生再不相見是你的願望,那麽……”他甚至還扯出了一絲微笑,“可以。”


    姬忽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他。


    “我父為了大義,死得其所,他沒有遺憾。我癡纏追你,是我愚昧,既已知追錯了人,這便改正,我也沒有遺憾。所以……”風小雅回視著她,聲音堅定,“我寬恕你。”


    姬忽不受控製地顫抖了起來,想說什麽,卻最終什麽都沒說。


    風小雅抬步走了出去,他的脊背挺得筆直,他的每一步距離都一樣,他的衣擺隨風翻舞,就那樣一點點地走出了姬忽的視線……


    姬忽收回視線,有無數心緒,無數感動,無數悲傷,卻隻能化作一聲歎息。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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