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抬起頭,看見一個高瘦且憔悴的年輕人,因為他戴著口罩,又比從前憔悴了許多,陳月疑惑了幾秒才認出來:“嚴平哥哥?”


    嚴平笑著點了下頭,指了指她旁邊的空床。


    陳月放下書本下了床,扶著嚴平坐到那張空床上,“阿姨呢?”


    “被護士叫走了,一會兒過來。”嚴平還似從前那般和藹:“病床不夠,把我塞到你們女士的病房了,真是不好意思。”


    陳月忙說沒關係。她小心地打量著嚴平,許久未見,那個高大又開朗的大哥哥竟然這般衰弱了,他甚至連自己的體重都承受不住,從前挺直的腰背如被風吹折的蘆葦,顫巍巍地支撐著他慘敗的軀體。


    嚴平察覺到她心中的驚疑,自嘲一笑:“耐藥了,買不起二代,拖到加速期以後,化療三次就成這樣了。”


    陳月沉默地看著他,無法安慰,也無法鼓勵。嚴平自己倒顯得很平靜,問她:“你和你哥哥還好嗎?”


    當年她查出病情後第一次住院就和嚴平同病房。


    那時她十歲半,陳星剛滿十四,兩個小孩兒什麽都不懂。嚴平安慰她、鼓勵她,告訴她這是慢性病,不要緊,隻要聽醫生的就能好。他手把手教陳星怎麽買藥、怎麽填各種單子、怎麽讀檢驗單上的數據,教他做病號飯、教他給陳月的衣物消毒……那時候整個病房都死氣沉沉的,隻有嚴平每天都在病房裏溜溜達達做著簡單的運動,陳月就跟在他後麵,有樣學樣。


    “我們……挺好的。”


    嚴平笑笑,“我剛才是在走廊裏先看見的你哥哥,認出他來,然後才又認出你來,你們兄妹倆戴上口罩以後,隻看眼睛,簡直是一模一樣。”他頓了頓,用手比劃著:“那時候你們一個這麽高,一個才這麽一點,一眨眼就都長大了。”


    陳月也笑,然後她看到嚴平的視線落在她纏著紗布的手腕上。陳月斂了笑,把那隻手放到背後。


    嚴平淡淡地說:“之前在群裏聽說了,還挺驚訝的。想自殺不要在醫院,會給醫生惹麻煩。”


    陳月立刻露出憤怒的表情,凶狠又防備地瞪著他。要是蔣弼之在這裏,看到這樣的陳月,一定會暗自心驚,認為嚴平剛才說的十分正確——這兄妹倆的眼神簡直如出一轍。


    嚴平對她的憤怒視而不見,指著她床頭櫃上的藥盒問道:“那就是三代?群裏都傳瘋了,說你哥哥供你吃了好幾個月了,好多人都以為你哥哥是土豪。”他笑著看向陳月,“你要是真想放棄了,剩下的藥低價轉給我唄?”


    陳月猛地躥起來把藥盒抓進手裏。


    嚴平緩緩地倚著牆躺下,“你當時流了多少血?輸一次血多貴啊,人家那些誌願者鮮了血就讓你這麽糟蹋,真浪費。”


    陳月急促地喘了幾口,“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當時是一時衝動,是我自己求的救。”


    嚴平像是累了,說得很慢:“一時衝動……把你哥半條命都嚇沒了吧?”


    陳月強撐著瞪大了眼,可眼淚還是掉出來。


    陳星指著單子上的一個數據再次同醫生確認:“是說吃藥六個月和十二個月的檢查都達標以後就能停藥,終身停藥,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立刻停藥,轉陰以後先有計劃地減量,一般還得再吃二到五年。”醫生說到這裏,問他:“能堅持那麽久嗎?如果不行,也可以按之前說的,你妹妹現在身體狀況已經允許了,可以準備做手術了。”


    “做手術不如一直吃藥吧?”


    “對你妹妹來說是這樣。你和她隻配上五個點,手術後排異反應會很大,風險比較高,費用也很高,不過肯定還是比吃藥的花銷少。”


    “那還是吃藥吧,怎麽對她好怎麽治。”


    “錢能撐得住嗎?”


    陳星如往常的每一次那樣回答:“我會想到辦法的。”


    陳星想了想,又問:“停藥是不是就算治愈了?”


    “從醫學上講,可以這麽認為。”


    陳星聽後沒有太大反應,反而有些愣住。


    醫生在這裏待了很多年,眼睜睜看著疾病是如何奪走人們的笑容和眼淚的。


    “聽到好消息也不笑一笑?”


    陳星怔了怔,終於咧嘴笑起來,頰邊現出兩個小梨渦,“謝謝醫生。”


    醫生欣慰地歎了一聲,也笑起來。他們醫生之所以能在這個科室堅持這麽久,不就是因為還有這樣的笑臉嘛。


    嚴平見陳月平靜些了,繼續說道:“跟你說個事。我有一回剛做完化療,是最難受的時候,在群裏看見他們討論你在吃三代藥,我竟然開始怨我父母,怨他們為什麽還不如你哥哥那麽個孩子勇敢,為什麽那麽輕易就說放棄……”他羞愧地搖了搖頭,“我竟然會怨恨為我付出了所有的父母,事後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你看,疾病會讓人不正常,你要是不反抗,你就是向它投降。”


    “我看你現在狀態不錯,再堅持堅持,沒準哪天三代也能進醫保了。你可不隻是你哥哥的負擔,你也是他的希望。病人的家屬都太辛苦了,有時候可能會顯出不耐煩,好像你是個累贅,但那都隻是一時的心煩,就像你有時也心灰意冷一樣,都不是真的。”


    陳月喉嚨發緊說不出話,隻一個勁點頭又搖頭。她的哥哥從沒有對自己不耐煩過,更沒有將她當做累贅,他遠比他看上去更細膩敏感。陳月終於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她險些奪走她哥哥唯一的親人。


    “謝謝你,嚴平哥哥。”


    嚴平躺在床上看著慘白的天花板:“別謝我。如果剛才你說你願意把藥低價轉給我,我一定會買的。”他在頭上隨手一抓就抓下一把頭發,“看,都快禿了。”


    陳星同陳月告別時,陳月遞給他一張折了好幾下的小紙條,“哥,你回了住處再看。”


    陳星滿口答應,結果剛走出病房就趕緊打開,生怕是什麽訣別信。他看了幾個字,眼圈開始泛紅,匆匆掃了兩眼就將紙條收了起來。


    從醫院回去的路上他接到蔣弼之的電話,對他說鍾喬在開車,讓他去幹洗店取一下衣服。


    陳星很抱歉地說他在外麵,正準備回去,可能會來不及。


    蔣弼之問:“你在哪兒?”


    “……xx醫院。”


    電話那頭靜了一瞬,“你在醫院門口等一會兒,我讓鍾喬接你一趟。”


    陳星還推辭,被蔣弼之言簡意賅地拒絕。他掛掉電話後忍不住又把陳月給他的字條拿出來看了一眼,又忙塞回兜裏,在心裏說:別哭別哭別哭,別丟人。


    蔣弼之他們很快就到了,陳星坐進副駕,聽見鍾喬問:“小陳先生,你來醫院怎麽也不和先生說一聲?這裏離公司很近,你早晨搭先生的車過來多方便,跟先生不用這麽客氣。”


    陳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當時沒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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