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什麽?”


    陳星馬上來了點子,“輸的人十天沒有性生活!”


    蔣弼之被他逗笑,“你再好好想想。”


    “……嗯剛說錯了,”陳星憋了半天,眼睛一亮,“這樣!輸的要給贏的跳脫衣舞,怎麽樣?”


    蔣弼之微微眯起眼,隔著兩米的距離用視線把他從頭到腳扒了一遍,“你會跳嗎?”


    陳星揚起下巴桀驁地笑問道:“您會跳嗎?” 他就是要激起蔣弼之的勝負欲,這樣他才好贏。


    他們玩的時候一直是陳星喊著“石頭剪子布”,他喊得很快,蔣弼之不得不出拳也很快,到第六局的時候他隱約覺出不對勁,卻也來不及做調整,後麵五局果然全輸。


    算上前麵的五局他們各有輸贏,總的來講——他得跳脫衣舞了。


    蔣弼之不自覺地站直了身體,很是意外地看向得意洋洋的陳星。他認為這不是偶然。


    不等他問,陳星自己就迫不及待地說了:“蔣先生蔣先生,這是我的特異功能!我能猜到別人下一次會出什麽拳,我跟人玩猜拳,隻要不是一局定輸贏的,就基本就沒輸過,我小時候還靠猜拳賺零花錢呢!”


    蔣弼之略加思索,“再來十局,這次你隻能在出拳的時候看一眼我的手,之前都要閉上眼睛。”


    陳星想了一下,隨即搖頭,“那不行,我不看著就沒感覺了。”


    蔣弼之緩緩地笑了,“你看,你這其實不是特異功能。你知道世界上有猜拳比賽嗎?石頭、剪子、布看似概率均勻分布,但隻要和人有關的東西,就永遠不會是真正的隨機。猜拳高手其實是靠觀察對方的表情和手型來揣摩他的意圖。”


    陳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是那種又聽到什麽新鮮事物後的好奇又讚歎的表情,“不會吧?我自己都沒感覺到……”


    蔣弼之看著他的眼睛,“聽說過潛意識嗎?我們的感官每一秒都在接收巨量的信息,視覺的,聽覺的,等等,大腦會自己將這些信息篩選分類……絕大多數信息都交給了潛意識……”他對著陳星的眼睛,不自覺地又講了很多,“總而言之,你的感官很敏銳,從外界獲取信息的能力很強。你的大腦處理信息的速度也很快,所以你能留意到很多別人忽視的東西,也能一心好幾用……”


    陳星雀躍地打斷他:“我就是很聰明是不是?”


    蔣弼之頓了一下,微笑頷首:“是。”


    他其實還沒說完。


    人的大腦之所以會進化出刪選信息的功能,是為了讓人不那麽累,該忽視的忽視,該忘掉的忘掉。陳星的“聰明”是有代價的,辛苦、敏感、做噩夢……


    陳星被他誇得手癢,再度伸出拳頭,“蔣先生蔣先生,再陪我玩一輪好不好?”


    蔣弼之轉了下手腕,“還是十局?”


    然而這一次陳星輸了,他懊惱道:“怎麽不靈了呀……”


    蔣弼之笑道:“你可以揣摩我,我也可以揣摩你。猜拳的規則太簡單,一攻就破,你已經被我看到底牌就不可能穩贏了。”


    陳星張大嘴:“啊?這麽快就失靈了……我以後都贏不了您了?”


    蔣弼之低笑出聲,“等我特別累的時候再試試吧。”陳星的腦子轉得很快,和他比反應還真的有些吃力。


    陳星懵懵怔怔地讚歎道:“您怎麽做什麽事都那麽厲害呀?”


    蔣弼之笑道:“我隻是經驗豐富,我們平時那些商談也好、應酬也好,也要觀察揣摩。心理方麵的博弈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藏好自己的念頭,看穿別人的念頭。”隻不過他的揣摩人心是工作需要,陳星這察言觀色的本領又是怎麽練就的呢?


    陳星又纏著他玩了幾局,心滿意足地去睡覺了,全然不知另一個房間裏的蔣弼之失眠了。


    他在床上輾轉幾度後,起身去陽台上抽了支煙,再回到床上後依然失眠,幹脆披上睡袍,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間。


    他在陳星門口停住,輕輕轉了下門把手,果然沒有鎖門。


    他推門進去,有些意外地看到床頭的壁燈是開著的,這一點亮光使他一眼看到陳星的睡顏。


    陳星睡得很香,對他的進入毫無所覺。


    蔣弼之輕輕地坐到床沿上,看著陳星睡覺,一會兒想起他剛才玩猜拳時機敏狡猾又單純快樂的模樣,一會兒又想起陳星說起他考試忘記帶準考證時的模樣。


    中考,在蔣弼之的這個年紀、這般閱曆,回頭看這樣一個考試簡直無足輕重。但是陳星不一樣,他還小,這場考試顯然對他目前的人生軌跡產生重大影響。而他自己也明顯還未釋懷,難以原諒自己犯下這樣的錯誤,否則他不會一開始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後又突然提起。


    他說起中考那天的事時,是蜷在自己懷裏、抓著自己的手說的,他委屈地講述自己跑到考場外才發現準考證沒有帶,慌慌張張地坐公交回去取,講述自己如何在回去的時候遲遲等不來公交,急急地自己往考場跑。


    蔣弼之幾乎能在腦海裏描繪出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用他兩條細瘦的腿在這個擁擠的城市裏奔跑著。陳星似乎一直是奔跑的,他總是來不及,要跑起來才能從這個地方趕到下一個地方。如果沒有遇到願意搭載他的汽車,他就得一直跑下去。


    他在自己懷裏緩慢而輕微地說著話,委屈地說早知道最後還是遲到就不跑了,那天那麽熱……他遲到了,被擋在外麵,也不敢回醫院,怕被妹妹知道,就生生在考場外坐到收卷鈴響。


    他主動對蔣弼之說:“我就沒忍住哭了,不過沒有哭太久,因為太渴了,就不想哭了。”


    蔣弼之很欣慰他願意把心事講給自己聽,他願意做他負麵情緒的出口,可又不可避免地感到心痛——他現在遇到自己,終於可以傾訴了,可遇到自己之前呢?他明顯從沒跟人說過這些事,他又是將那些不好的事悶在心裏,再笑嘻嘻地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即使是傾訴的時候他也隻是自責,絲毫沒有抱怨,不抱怨妹妹生病,不抱怨天道不公,偶爾發個牢騷也隻是說這城市太容易塞車了,中考那天太熱啦。他說話時已經養成種習慣,嘻嘻哈哈輕描淡寫的,看起來就是個心思簡單的樂天派。


    但是蔣弼之知道他是希望有人陪他的,他是希望在那些關鍵時刻能有個倚靠的。


    蔣弼之幾乎是立刻就懂了,難怪考駕照的時候,他從考場裏飛奔出來,一看見自己就露出那種表情,好像激動過頭要哭出來似的。當時他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此時終於知道緣由。


    蔣弼之第一次對他曾經的撫養人感到痛恨。


    陳星的養父母是被陳星主動割舍的人,是隻屬於過去的那部分,和他們的現在和未來都不會再有任何關係。蔣弼之以前就是這樣的,他可以將過去和現在完全地分割開,絕不為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往花費半點徒勞的心神。


    但是此刻他看著陳星依然瘦削的身體,看著他睡著後更顯稚嫩的臉,突然對那一對養父母產生深深的痛恨——如果不能好好愛他,一開始為什麽要把他領回家呢?白給他期待,又讓他失望,他得多傷心呢?


    本不應該這樣的。他看著陳星的睡顏,這樣想著。他絕對想象不到他此時看向陳星的眼神有多麽溫柔,充滿了憐愛與保護欲。


    蔣弼之見過太多聰明的人了。聰明者常常缺乏他所欣賞的堅韌、踏實、謙虛之類的品質,聰明者也常常後勁不足,終成傷仲永。他平時偶爾誇陳星聰明,主要還是為了讓他高興、讓他自信,事實上“聰明”在他心裏並不是一個多特別的東西。


    但是他今晚見識了陳星的聰明,腦子裏就一直盤旋著這樣一個念頭——這也是導致他失眠的原因——陳星本不應該這樣的。


    他從來沒有覺得陳星不夠優秀,相反,他一直覺得陳星已經很好了。但是此刻他想的是,陳星可以更好,他本不該這樣的。


    他輕輕地站起身,就著壁燈微弱的光,在書桌上找到他讓陳星看的那兩本書,隨手翻翻,裏麵隻有少量的標記,書新得好像沒看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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