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仇恨暫時被悲傷代替了。早晨,管家楊麽公給他帶來的那條消息,讓他在悲傷中嗅到了一縷死亡的氣息。他知道,當了胡子的魯禿子就要來找他算賬了。他知道,魯禿子這次不會放過他。朱長青也不會及時地帶人來給他解圍了。兒子楊宗死了,朱長青不會再聽他的了。


    晚上不知不覺地臨近了,黑暗像潮水一樣包圍了楊家大院。楊雨田像隻臨死前的狐狸這嗅嗅那看看,他查看了幾次關牢的大門,仍不放心,叫過守夜的家丁,讓他們日夜巡邏,不得有半點閃失。守夜的家丁疑惑不解,不明白東家今天這是怎麽了,但還是爽快地答應了。楊雨田看著幾名守夜的家丁,扛著槍,踩著雪“吱吱嘎嘎”地走進黑夜裏,他才往回走。他知道,魯禿子要來,這些家丁不會比一條狗強多少,頂多放兩槍給他報個信。


    那一晚,楊雨田破例沒有讓柳金娜來陪伴。他從箱子裏找出兒子楊宗送給他的那把短槍,看了又看,最後把子彈一顆顆地壓進槍膛,才放心地放到枕下。他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一閉上眼,不是楊宗血肉模糊的屍體,就是魯禿子那雙仇恨的雙眼。他一次次從驚悸中睜開雙眼,諦聽外麵的動靜。他難靜下來,想起楊家大院已經危機四伏,不僅胡子魯禿子是他的心頭大患,而且朱長青也不會讓他過得安寧,朱長青向楊老彎下手便是證明。他知道,朱長青早就想咬一口他這塊肥肉了。他不懼怕朱長青的騷擾,恐懼的是魯禿子來要他的命。


    在這夜深人靜的夜晚,想到了女兒秀。上次兒子楊宗回來,他便讓楊宗把秀帶到了奉天。他好久沒有想到女兒秀了,甚至在他得知張作霖大帥被日本人炸死,兒子楊宗也十有八九一同被炸死時,他也沒想到秀。秀在他心目中一點也不重要,她隻是他的女兒,重要的是兒子楊宗,他指望著兒子耀祖光宗。他想起秀,甚至有些恨秀了,一切的禍根都是秀埋下的,包括他和魯禿子之間的仇恨、恩怨。迷迷糊糊中,不知什麽時候他睡著了。又重複了白天所做過的夢。這次他夢見院子裏停了兩口棺材,一口棺材裏躺著血肉模糊的楊宗,另一口棺材裏躺著他自己。他看見魯禿子手裏端著一個通紅炙熱的炭火盆向自己走來,後來那盆炭火兜頭朝自己倒過來,他大叫了一聲。


    這時他隱約地聽見了槍聲。他驚坐起來,抓過枕下的槍。槍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分辨著,好像是東北團營地方向。他不知道,東北團的營地為什麽半夜三更要打槍。


    鄭清明和父親與紅狐兜了兩個月圈子之後,他們終於找到了紅狐的老巢。紅狐窩在半山腰的一個石洞裏。石洞周圍生滿了樹叢,每次他們追到這裏,紅狐都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四周的雪地上留下了縱橫交錯的紅狐的爪印。後來有一天他們夜宿在山上,才發現了紅狐這個秘密。紅狐走出窩時,並不急於離開樹叢,它先在樹叢外轉幾個圈,直到它確信自己的爪印已經完全迷惑了人們的視線,才四處警覺地張望一眼,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老巢。這的確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兩個多月來,鄭清明和父親已經被紅狐拖得筋疲力盡了。他們恨透了這隻紅狐,恨不能把它活捉住,千刀萬剮了。他們和紅狐之間的關係,已超出了獵人和獵物之間的關係,他們成為了真正的敵人。是那種恨之入骨的敵人。


    當他們發現紅狐老巢之後,兩人都異常高興。他們仍耐心沉著地和紅狐兜著圈子。直到傍晚時分,紅狐又狡猾地消失在樹叢中後,他們照例又朝樹叢放了一槍,然後離開那裏,做出一副回家的樣子。走了一半,天黑時分,他們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轉了回來。


    那一晚,月亮很大,照耀在雪地上,滿世界清輝一片,遠山近樹清晰可辨。那天晚上,無風無雨,靜悄悄的,隻有滿山的積雪被凍裂時發出的微響聲。兩人悄然地向樹叢旁靠近。在這之前,父親把槍膛裏的獨子兒退出來,裏麵裝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散藥和散砂。父親做這一切時,一直被愉悅鼓噪得哼哼著。他們接近樹叢時,父子兩人幾乎在雪地爬行了,他們艱難曲折地在樹叢隙裏一點點地向紅狐窩接近。他們堅信紅狐萬萬也不會料到,他們會端它的老窩,而且就在今晚,要置它於死地。那個隱秘的山洞隻有盆口粗細,雜草和樹叢遮掩著山洞口。他們嗅到了紅狐的腥臊氣,從洞裏散出的那種溫熱親密地撲在他們臉上。鄭清明幾乎聽見了自己和父親怦然作響的心跳聲。他們爬到了洞口,鄭清明似乎聽見了紅狐熟睡的鼻息聲。父親的槍口抵到了洞口,心髒愉悅地在胸膛裏跳蕩著。他們與紅狐兩個多月的較量,終於在今晚就要結束了。殺死狡猾的紅狐是一個獵人的尊嚴,兩個多月讓紅狐攪擾得他們放棄了正常的狩獵生活。兩個多月後看到了紅狐慘死的場麵,渾身血汙,胸口碗大的槍洞汩汩地流著血水。


    父親突然大喊一聲什麽,事後鄭清明回憶,那聲喊叫好像一聲惡毒的詛咒。接著槍響了,轟然一聲,槍響的同時,他聽見了父親一聲慘叫,槍藥和鐵砂的熱浪又兜頭從洞口裏噴出來。鄭清明透過煙霧看見父親轉了一圈躺在雪地上,那支獵槍被炸成了幾截,橫躺豎臥地躺在父親身邊。他大叫一聲,向父親撲去,他抱起父親時,看見父親的雙手已經炸飛了。他撕心裂肺地哀號一聲,放下父親的同時,他朝洞口撲去。那裏煙霧已經散盡,連紅狐的影子他也沒看見,他卻發現洞裏有個小洞,那小洞另一端,灑下幾許清泠的月光。他知道又一次被紅狐戲耍了。


    他背起父親,趔趄著下山時,他聽見了背後紅狐得意的叫聲,他四下望了一眼,紅狐蹲在山頭上,正目送著他遠去。父親在他背上呻吟著。他沒有停留,一路小跑著往家奔,他要救活父親。他知道救活父親,父親失去了雙手不會再握槍打獵了。可他要讓父親親眼看到他把紅狐打死,為父親也為自己解除掉心頭憤恨。


    父親在他的背上一直呼喊著:“紅狐——紅狐——殺死紅狐——”他知道這是父親昏迷中的囈語了,他覺得父親正一點點在他背上變硬。他已沒有能力呼喊父親了,他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往家奔。天亮時分,他終於跑回了那間木格楞。放下父親的時候,才發現父親因流血過多,死了。他和老婆靈枝為父親守了一個月的孝。一個月裏他每想起父親的慘死,都要想起紅狐。他在心裏千遍萬遍地一次次把紅狐殺死。他痛快淋漓地向老婆靈枝講述殺死紅狐的經過。靈枝淒艾地望著他。那一個月裏,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夢,每次都夢見和紅狐廝打的場麵,在他的夢裏紅狐已不是紅狐,而是一個人。結果他呼喊著數次在夢裏驚醒。他醒了,靈枝也被他喊醒了,靈枝哆嗦著身子鑽在他的懷裏。那時靈枝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靈枝就說:“我怕。”他聽了靈枝的話,心裏多了份惱怒。


    一個月的守靈過去了,他又扛上獵槍走進了山裏。那一次,他發現了另一處紅狐的洞穴,那才是紅狐真正的洞穴,那是一棵千年古樹。古樹已腐爛,留下了一處洞穴,紅狐便把老窩選擇在洞穴裏。他不僅發現了紅狐的蹤跡,同時還發現了紅狐有一雙兒女,那對兒女和紅狐一同棲在千年古樹的洞穴裏。


    他做過精密布置,在樹洞周圍安裝了鐵夾、鋼絲套,這些東西是用來捕獲野獸和狼的。布下天羅地網之後,他回到家等待著成功的喜悅。


    幾天之後,他出現在樹洞口,結果他看見紅狐的一對兒女,一個被套住,一個被夾死。惟獨老謀深算的紅狐逃走了。他想,紅狐是跑不掉的。那些日子,他又神情亢奮地背著獵槍行走在山山嶺嶺間,尋找著紅狐的蹤跡。他沒有發現紅狐,卻被夜晚紅狐哀婉的叫聲驚醒了。那叫聲在他房屋左右時斷時續,讓他坐臥不安。靈枝也被那叫聲驚醒了,驚醒的靈枝癡了一雙眼睛,渾身顫抖。他幾次提著獵槍走出家門,紅狐的叫聲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等他走回屋裏,剛躺在炕上,紅狐的叫聲複又響起。整夜睡不安生的靈枝,神情變得恍惚,說話也開始顛三倒四。他並沒往心裏去,他想,除掉紅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於是,在白天的時間裏,他更加勤奮地出沒在山穀裏,尋找著紅狐的蹤跡。


    那一天,他仍連紅狐的蹤跡也沒有發現。傍晚他回到家門時,看見家門前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條紅狐新鮮的爪印。他預感到了什麽,忙奔進屋裏,屋裏冰冷空洞,炕台上他看見了紅狐留下兩隻清晰的爪痕。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大聲呼喊著靈枝的名字。他跑到屋外,在井台旁看到了靈枝,靈枝倒在井台旁的雪地上,兩隻水桶倒在她的身旁,水桶裏的水浸泡著靈枝。此時已凍成了堅硬的冰棱。靈枝已經被凍死了,凍死的靈枝睜著一雙驚悸的眼睛,望著遠方。他什麽都明白了。


    靈枝的死,鄭清明沒流一滴眼淚,他心裏升騰的是對紅狐的仇恨。他把靈枝在葬父親的墓地裏安葬了。他覺得生活剩下了惟一目的,那就是和紅狐鬥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戰勝紅狐的。


    從那以後,鄭清明每次走在山山嶺嶺間,追蹤著紅狐的身影,他便忘記了時間和地點,眼裏有的隻是蹦跳閃躍的紅狐。他已經忘記了已有兩年沒有向東家交租了。


    東北團駐在三叉河,離小金溝隻有十幾裏路。魯禿子帶著人一路撒歡,眨眼的工夫就到了。


    東北團零零散散地住在淘金人搭起的棚子裏。門口的路口上設了一個崗哨,那家夥倒背著槍,嘴裏叼著煙,迷迷糊糊地一趟趟在雪地上走,一邊走一邊哼唧一首下流的小調:


    大哥我伸手往下摸呀


    摸到了你的奶頭山


    大哥我還要往下摸呀


    摸到了你的大平原


    大哥我摸呀,摸呀——


    花斑狗和老包三跳兩跳就來到了哨兵的身後,伸手一人攥住他一隻手,哨兵仍沒有明白過來,迷迷怔怔地瞅著兩人:“幹啥,幹啥,這是幹啥?”


    老包用槍抵到他的胸口說:“別吵,我們是魯頭的隊伍,朱長青在哪兒?”


    “我和魯大爺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們別殺我。”哨兵顫抖著身子,就往地上坐。


    花斑狗用槍敲了一下他的腦殼道:“問你朱長青在哪兒?”


    “就在,在亮燈那個房裏,他,他們玩牌。”


    花斑狗和老包一伸手,抽出哨兵的褲帶,把他捆了,又脫下他的臭襪子,塞在他嘴裏。


    老包衝黑暗中喊:“大哥,整妥了。”


    魯禿子從馬上跳下來,一手提著一支槍,帶著花斑狗和老包就向亮燈的房間衝去。來到門前,魯禿子一腳踹開門,喊了一聲:“都別動。”


    “我操,這是誰呀?”朱長青從牌桌上不情願地抬起眼睛,先是看見了那支槍,然後才看見那張臉。朱長青的臉立馬就灰了。他認識魯禿子,他們曾打過無數次交道。他以前也當過胡子,對這一切並不陌生,轉瞬他就沉穩下來,換上了一張笑臉:“是魯兄弟呀,我當是誰呢。到大哥這兒來有事”他一邊說話,一邊朝桌上的人遞眼色。其他人剛要伸手摸槍,老包一下子衝過來,懷裏抱著一個炸藥包,左手拉著弦兒高喊一聲:“都別動,動就炸死你們。”幾個人一見,都住了手。朱長青就罵幾個兄弟:“拿槍幹啥,都是自家兄弟,有話好說。”


    “把楊禮放出來,沒你們的事。”花斑狗衝過來,抓住朱長青的衣領子。


    朱長青籲了口氣,轉著眼珠子,瞅著魯禿子說:“你們為他來呀,楊老彎給你們啥好處了,我們弟兄連餉都發不出來了,本想敲他一筆,既然魯兄弟出麵,就賞你們個臉。”說完用手指了指裏屋,花斑狗衝進裏屋。


    楊禮正縮在炕上,裹著被子不停地哆嗦,他的大煙癮犯了,鼻涕口水流了一被子。花斑狗連人帶被子一起把他抱了,轉身走出門,看也沒看朱長青一眼就走出去了。


    老包也走了出去。


    朱長青又笑一笑說:“魯兄弟,山不轉水轉,大哥今天認栽了。”魯禿子聽見外麵遠去的馬蹄聲,也笑了一下,一揮手把桌上的油燈打滅,一縱身跳上了桌子,又一抬腳踹開了窗子,早有人牽著馬在外等候了。他騎上馬,又朝天空放了兩槍。他們衝出東北團駐地,跑在了河道裏,才聽到身後的馬蹄聲和槍聲。


    老包一揚手把懷裏抱著的那塊充炸藥包的石頭扔到河套裏,回身望了一眼東北團方向,衝魯禿子說:“大哥,朱長青給咱們放禮炮呢。”


    魯禿子在馬上舉起槍,朝身後打了兩槍,一拍馬的屁股說:“讓他們忙活去吧。”


    馬快風疾。不一會兒馬聲槍聲就消失了。


    一行人在一個避風的河灣裏停住腳,都跳下馬來。魯禿子掀開蓋在犁上的被子,楊禮一骨碌從爬犁上爬下來,跪在地上,抱住魯禿子大腿,鼻涕眼淚地說:“大爺,我受不住了,給我口煙抽吧,朱長青害死人了。”


    魯禿子低下頭,黑暗中借著黎明前的星光,看著一條瘦狗樣的楊禮心裏說不出的惱火。他很快就想起了秀,想起了菊。他想楊老彎憑什麽用菊的貞操換回連狗都不如的楊禮,他抬起腳把楊禮踹出去老遠。楊禮昏死過去的身子在冰麵上衝出去一程,又停住了。


    “操他媽,還想抽兩口,他咋想的呢,這狗日的。”花斑狗吐了一口唾液。


    一行人回到小金溝時,天已經亮了。魯禿子騎在馬上,遠遠地看見了菊綠褲紅襖站在院子裏,她在向遠方眺望。魯禿子停住馬,望著菊,心裏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楊老彎看見了爬犁上半死不活的楊禮,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號啕著就哭開了。他拽過兒子,讓兒子跪下給魯禿子磕頭。楊禮哭咧咧地說:“爹呀,兒遭老罪了,兒要死了。”


    魯禿子咬牙切齒地朝楊禮的頭頂打了一槍,楊禮一屁股坐在地上,尿液熱氣蒸騰地順著褲腳流下來。


    “回山。”魯禿子一打馬屁股,一行人風似的跑出小金溝。


    走出屯口回望的時候,魯禿子看見菊仍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尊雕像。他想起了遠在奉天的秀。再次回身調轉馬頭時,他在心裏暗想∶下次該輪到楊雨田了。他一想起楊雨田,渾身上下便不停地發抖,他恨不能把楊雨田那老家夥生吞活剝了。


    楊雨田那天中午正在堂屋裏犯迷糊。他想睡卻睡不著。自從得知張大帥被日本人炸死的消息,心裏便亂糟糟的,楊麽公剛走兩天,他便數著指頭,盼楊麽公早些回來。他清楚楊麽公去奉天楊宗也不會活過來,楊麽公回來,哪怕帶回楊宗的屍體,他的心也會踏實些,讓他斷了這份念想,以後的日子,隻能順其自然了。


    午飯過後,他讓柳金娜服侍著吸了幾口水煙,便揮揮手,打發柳金娜走了。自己坐在椅子上,頭一點一點像雞啄米似的打盹。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睡著了,還是醒著,聽頭頂“嗖”的響了一聲,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見了一把刀紮在了麵前的桌子上,刀上還紮了封信。他怵然四處打量,才發現窗紙被捅破了一塊,那裏被風吹得“撲嗒撲嗒”直響,他頓時毫毛倒豎,僵僵地緩了半天神兒才顫顫抖抖地推開門,不清不白的陽光照在雪地上,竟有些晃眼,他看了半晌,竟沒發現一個人影。他複又進屋的時候,真切地看見了那把插在桌上的刀。他哆嗦著手費了挺大的勁才把刀拔出來,他展開信的時候,差點坐在地上。魯禿子找他算賬,那是遲早的事,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信很短,隻有幾個字:


    三日取你的人頭。


    沒有落款,按了個血手印。他知道那是魯禿子的手印。楊雨田坐在椅子上,隻覺得尿急急的憋得難受。他後悔放走了管家楊麽公,遇到事沒人商量。他把那封信撕了,他從桌上拾起那把刀時,心裏沉了一下,最後他還是握著那把刀從堂屋裏走出來,走了一圈兒他看見幾個扛槍的家丁在麵前走過。他心裏動了一下,他隨著家丁院裏院外走了一圈兒,心裏寬敞了許多。他看見了四個牆角高聳的炮樓子,他有些慶幸,父親死後他修建的院牆,院牆有一人多高,足有一米厚,別說槍,就是炮打在上麵也不會有什麽大事。他看見了炮樓,看見了院牆,沮喪的心境寬鬆了許多。他甚至伸出手摸了摸土坯壘成的院牆,院牆冰冷,堅實,他手扶院牆時,笑了一下。心想,魯禿子你想要我的人頭,沒那麽容易哩。楊雨田覺得不能這樣等著死亡臨近,他要有所行動。這麽想了之後,朝正房走去。他就給朱長青寫了封信,他總是給朱長青寫信,每次朱長青總親自帶著隊伍趕來,一直等到把魯禿子的陰謀粉碎。他知道這次朱長青不會聽他召喚了,可他還是寫了封信,信中提到了張大帥被炸,卻沒有說一句有關楊宗的話,信的內容不卑不亢,親昵中帶著幾分冷峻,歸根結底的意思就是讓朱長青帶著隊伍來小住幾日。然後便差人奔往三叉河東北團的營地。


    這次,他並沒有對朱長青抱多麽大的希望。他寫信的時候,楊王氏走了進來,楊王氏不識字,不知他寫的是什麽,隻是很有耐心地看。待他差人送走信後,楊王氏才嘮嘮叨叨地敘說,說中午睡覺又夢見秀了,說完就抹開了眼淚。楊王氏一抹眼淚,楊雨田心裏就很亂,剛好轉一點的心情讓楊王氏給破壞了。自從楊雨田讓楊宗把秀帶走,楊王氏便經常抹眼淚,哭哭啼啼地讓他早日把秀接回來。楊王氏不關心楊宗,卻無時無刻不記掛秀。


    楊雨田終於忍不住氣急敗壞地說∶“秀,秀的,你就知道秀。要不是你那寶貝閨女,能給我惹下這麽大禍”


    “咋,那魯禿子又要來找麻煩?”楊王氏擦幹眼淚頓時噤了聲。楊雨田長歎了口氣。


    楊王氏便拍手打掌地說:“老天爺呀,這可怎麽好哇。”


    楊雨田背著手從上房裏走出來,走到門口,看見剛才扔掉的那把刀,他又彎腰拾起來,走了幾步,想了想又扔到雪堆裏。他寫信的時候,想起了一個人,他要急於見到這個人。走到大門口時,看見兩個家丁,抱著槍,袖手站在門旁在聊閑天。看見了他就說:“東家,出去哇?”


    他哼了一聲,走了兩步又停住腳回頭說:“剛才你們見有生人進院嗎?”


    一個家丁說:“沒有,連個狗都沒有。”


    楊雨田又看了眼院牆,他不想在家丁麵前說更多的話,隻說了句:“看好院門。”


    兩個家丁一起答:“嗯哪,放心吧,東家。”


    他走到後山坡時,就看見了那間木格楞,這麽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走進這間房子。他推了一下門,門虛掩著,他走進去時,看見鄭清明正往火槍裏填藥。鄭清明看見楊雨田怔了一下,很快地從炕上下來,慌手慌腳地說:“東家,你來哩。”


    楊雨田仍背著手,站在屋地中央,環顧左右望了幾眼屋裏的擺設,除牆上懸掛著的幾張獸皮,便沒有其他什麽擺設了。


    “東家,租子的事等年底,就給你送去。”鄭清明察看著楊雨田的臉色。


    “侄呀,不急,你有就給我送過去,沒有就放一放。”楊雨田坐在了炕上。


    “東家,你往裏坐,炕裏熱乎。”鄭清明沒想到東家會來他家,更沒想到東家會坐在自家炕上。忙拿出葉子煙遞過去。楊雨田並沒有吸,關切地望著鄭清明說:“侄呀,你爹死我沒空兒過來,你家裏的死,我也沒過來,侄呀你不挑叔的理吧?”


    鄭清明以為東家是來要租的,萬沒料到東家會這麽說話,爹、妻死後,還沒有人這麽對他說過話,他聽了東家的話,喉頭哽哽的,直想哭。


    楊雨田看著鄭清明的表情,心裏快樂地笑了一下,一個更加誘人的主意在他心裏鼓蕩了幾下,心裏又笑了一次,噴著嘴說:“侄呀,你這一個人過下去咋行哩,連個飯都沒人做,打獵回來,炕也沒人給燒,侄兒要是不嫌棄,等過幾日就把我的丫環柳金娜配給你,侄呀,你看行吧?”


    鄭清明怔住了,他沒敢想要娶什麽柳金娜,他是被楊雨田這種體貼關懷驚怔了。以前,他很少見到東家,父親在時,領他去東家大院裏交租見過幾次東家,他沒聽見東家說過一句話,都是管家楊麽公接待他們。他隻不過遠遠地看幾眼東家罷了。以前他曾聽過,東家對下人刻薄,他們一家人不住在楊家大院裏,沒有親眼看見,他過慣了狩獵這種清靜生活,沒和楊家發生過什麽瓜葛。


    “侄呀,叔有事要和你說一說。”楊雨田從炕上站起來,拍了拍鄭清明的肩膀,眼裏就流下兩滴清淚,“叔一準要遭災哩,魯胡子惦記楊家這份家業,他們要殺人哩,殺死所有和楊家有關係的人,他們要霸占楊家的土地和山哩,日後,侄呀你怕打不成獵哩。”鄭清明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聽別人說過,老虎嘴住著一群胡子,還聽說胡子頭就是當年給楊雨田扛長工的下人。他沒想到胡子要殺東家了。他想到了紅狐,他不知道,日後胡子不讓他打獵了他幹什麽。


    楊雨田又說:“侄呀,你幫幫叔吧,胡子是欺負楊家沒人哩,胡子來時,你隻要在牆上站一站,把胡子打跑就行哩,完事之後,叔就把柳金娜配給你。”


    “東家,我去。胡子來時,你招呼我一聲就是。”


    “叔不會忘記你的恩德呀。”楊雨田說完,又噓寒問暖了一番,才離開木格楞,朝楊家大院走去。他沒想到獵人鄭清明這麽輕而易舉就答應了他。他往回走時的腳步輕鬆了許多,他的第一個計劃終於實現了。他要用鄭清明的手殺死魯胡子。想到這,他得意地笑了。


    魯禿子並不想偷偷摸摸地把楊雨田殺了,他要殺得光明正大。他要像楊雨田當年對待自己一樣,對待楊雨田一次。


    魯禿子以前並不叫魯禿子,他叫魯大。魯大三歲那一年,母親死於難產,父親魯老大在楊家大院趕車,三匹馬拉一輛樺木車,馬脖子上係著鈴鐺,跑起來歡歡實實一路響下去。母親死後,魯大便過起了在車上顛沛的生活。父親每次趕車外出,都帶著他,小小的年紀,他成了一個跟包的。


    十六歲那年的年根,他隨父親趕車去三叉河給楊家置辦年貨,離開三叉河時,天就黑了。半路上他們遇見了狼群。那是一條公狼統領著的幾十隻餓狼。父親魯老大知道兩個人無論如何戰勝不了幾十隻惡狼,便停下車,把三匹馬卸下來,讓魯大騎上馬。魯大死活不依,後來父親急了,用繩子把魯大捆在馬上,這時狼群正一點點向他們逼近了,三匹馬也感受到了恐懼,焦灼不安地在雪地上打轉轉。魯老大甩起趕車鞭,三匹馬馱著魯大落荒而逃,幾隻狼向馬群追來,魯老大在空中把鞭子甩了一個炸響,向狼群衝去……


    魯大騎馬獨自逃回楊家大院叫來人時,地上已是一片狼藉,雪地上隻剩下了父親幾根被啃光的屍骨。那一年,他接過了父親的趕車鞭。


    那一年,楊家大小姐秀開始到三叉河鎮讀私塾了。秀的年紀和魯大差不多,以前魯大並沒有注意到秀,隻知道楊家有個大小姐叫秀。秀天天躲在後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隻有個教私塾的老先生,天天在後院教秀和秀的哥哥楊宗讀書。後來楊宗被送到了奉天去讀書,秀嚷著要同哥哥一起去奉天讀書。楊雨田不想讓秀出人頭地,隻想讓她識些字,長成個女人,日後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秀一個勁兒嚷著要去奉天讀書,楊雨田無奈,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答應秀去三叉河鎮讀書,三叉河鎮有一個學堂。


    這樣一來,魯大就承擔起了接送秀上學放學的任務。秀並不是每天都回來,接送秀隻是隔三差五的事。剛開始接送秀,都是由管家楊麽公陪著,楊麽公懷裏揣著一把槍,防備著狼群。天長日久,並沒有發生什麽意外,楊麽公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況且秀又不是個孩子了,楊麽公便把那把槍交給了魯大,從此以後魯大就獨自承擔起了接送秀的使命。


    去三叉河的路上,不是山脊就是河道,並沒有什麽好景致可看。秀耐不住寂寞便開始和魯大說話。魯大那時頭戴狗皮帽子,身穿羊皮襖,紮著腰的青布棉褲,完全是一副車老板打扮。剛開始秀管魯大叫大叔,魯大就偷著笑,並不捅破,直到秀和魯大獨處時,秀才發現自己上當了,便生氣地不理魯大。魯大覺出秀生氣了,便說:“是你自己愛叫的,不幹我的事。”


    秀就說:“你這人不講理。”


    魯大說:“是你不講理。”


    兩個青年男女,在車上說說笑笑地就一路走下去。


    有時天冷,魯大坐在車上身子都凍得麻木了,便跳下車,在車後麵趕著車跑,喘著粗氣,粗氣化成一縷白霧在魯大眼前腦後飄。不一會兒魯大便出汗了,他索性解開羊皮襖,摘下帽子,一位青春年少的青年形象便呈現在秀的眼前。


    秀有時也冷得受不住,也要下來走一走,秀穿戴得很?嗦,跑得一點也不快,沒跑幾步,便上氣不接下氣了,秀便叫魯大扶著她跑。魯大不說什麽,拽起她一隻袖口往前就跑,秀踉蹌一下便栽倒在雪地上,摔了個嘴啃雪,秀並不惱,隻是氣哼哼地說都怪魯大的勁用大了。


    時間長了,接送秀的路上,成了這對青年男女最愉快的時光。有時,兩三天過去了,仍不見楊麽公派魯大去接秀,魯大就有些沉不住氣,一遍遍問楊麽公:“管家,啥時候去接秀?”楊麽公就說:“明天。”魯大就盼著明天早降臨。


    秀見到魯大,好似她早就盼著魯大來接她了。她雀躍著坐到車上,因寒冷和激動,秀的臉孔通紅。


    從大金溝到三叉河有幾十裏路,馬車要走兩個時辰。秀一路顛簸著總要小解一次,這個時候魯大就有些犯難。秀不敢走遠,近處又沒個遮攔,每到這時,魯大總是背過身去說:“那我就先走了。”秀不說話,魯大趕起車就向前走,秀就有些害怕,看著雪地上到處都是野獸的爪印,便叫:“魯大。”魯大停下來,並不回身,從懷裏摸出槍,扔給身後的秀,秀不拾槍說:“我拿它幹啥,拿也不會用。”


    秀無奈之中,隻好匆匆小解,完事之後,紅著臉爬上車。魯大轉過身,拾起槍,他抬眼的時候,無意中就看見了秀剛蹲過的雪地上的異樣。心跳了幾跳,悶聲悶氣地去趕車,每逢這時兩人總是窘窘地沉默好半晌。


    魯大是曉得男女之間的隱秘的。楊家大院裏,光棍長工們都住在一處,南北大炕,一溜火炕,長工們夜晚寂寞難挨,便津津樂道講男女之間的事,圖個開心愉快。每逢這時,魯大隻靜聽,關鍵處也不免臉紅心熱一陣。別人講過了,說過了,便嘻嘻哈哈地都睡去了,魯大睡不著,回味著長工們講述的那個過程,不由得渾身燥熱難挨。不知什麽時候迷糊中睡去了,突然又覺得下身異樣,在異樣中醒過來,伸手一摸,黏黏的一片,他在這種體驗中戰栗著身體。


    那是一個夏天,他接送秀時,秀讓他停車,他便停了。秀匆匆地鑽進了路旁的草叢中,秀不知在草叢裏掏鼓什麽,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秀出來,他正要催秀,秀突然驚叫一聲,從草叢裏跑出來,秀喊了一聲:“有蛇。”他也一驚,看著秀蒼白的臉,便要去草叢裏看個究竟,這時秀又紅了臉說:“別看了,是條青蛇。”與生俱來的男人應該保護女人的本能促使著他非要看個究竟,有可能的話,他還想把那條蛇抓住,當著秀的麵把它截成幾段,秀拉他一把沒拉住,他很快走進了剛才秀待過的那片草叢中。他沒有看見蛇,卻看見了秀剛換下的衛生紙,他頓時紅了臉。走出草叢中時,他看也沒敢看一眼秀。秀也是一直垂著頭。一對青年男女,從此,多了一層蒙碕的關係。


    隨著時間的推移,三個春夏秋冬過去之後,魯大和秀神奇地戀愛了。年輕的愛情之花,在荒山野嶺間燦爛開放。魯大和秀剛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愛情的悲劇。兩人泛濫在愛河裏不能自拔。


    魯大由三兩天接送一次秀,改成了每天接送。這是秀找的借口。於是,黎明和黃昏掩映著兩顆愛情激蕩的心。兩人並不急於趕到學校,更不急於趕回楊家大院,兩個年輕人在荒山野嶺的雪路上廝磨著。


    那一天,他們沒有料到會遇到狼群。那天傍晚,兩人趕著車還差幾裏路就到楊家大院了。兩人坐在車上說笑著,秀說冷,魯大就把秀抱在懷裏。秀躺在魯大的懷裏望著滿天清澈明靜的繁星,陶醉在暖暖的愛意中。老馬們識途地獨自向前走著。魯大的一雙手在秀的身上遊移著,剛開始隔著衣服,後來那雙手便伸到了衣襖裏,魯大冰冷粗硬的手,讓秀戰栗不已。他們以前曾無數次地重複過這種遊戲,每一次他們都心醉神迷流連忘返。秀閉上雙眼,任那種奇妙的感受在周身泛濫。魯大一往情深,月光下癡迷地凝望著秀那張素淨的麵孔。他們不知道一群狼已偷偷地尾隨他們多時了。


    狼逼近他們時,頭狼嗥了聲,兩人在狼嗥聲中醒悟過來,魯大一眼便看清了那隻灰色的頭狼,他馬上想起來,父親當年就是被這隻頭狼指揮群狼撕扯得粉碎的。秀也看見了狼群,此時,幾十隻狼潮水一樣地向他們包圍過來。魯大在慌亂中摸到了懷裏那把短槍,魯大知道,當初楊麽公把槍交給他,並不是讓他保護自己,而是保護秀。


    魯大低聲衝秀說:“別怕。”他衝狼群打了一槍,狼群潮水一樣地退下去。他忙快馬加鞭。他知道,楊家大院越來越近了,隻要再有半個時辰,就會趕到楊家大院,此時魯大心並不慌。狼們退下去片刻之後,看魯大並沒有什麽新名堂,複又圍了上來,圍在馬車前後打轉轉,老馬便立住腳,驚恐地望著狼們。


    頭狼蹲在後麵,指揮著狼群一點點地逼近,魯大這時衝頭狼打了一槍,頭狼驚恐地哀叫一聲,子彈擦著它頭皮飛了過去。頭狼後逃幾步後,更加堅定地指揮著狼們上前圍攻。有一隻狼甚至把前爪子搭在了車沿上。魯大一槍把它射中,它哀嚎一聲滾落在雪地上。這一次,狼們吃驚不小,撤了一段距離,但仍不肯離去。於是人和狼就那麽對峙著。


    秀早已躲在魯大的懷裏抖成了一團。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馬蹄聲、人喊聲由遠而來。楊家大院的人們聽到了槍聲,楊麽公帶著家丁趕來了。那一次之後,楊雨田便不再讓秀讀書了。秀是個大姑娘了,在這荒山野嶺裏,這麽大的姑娘仍然讀書還隻有她一個。秀沒有理由執拗下去,便整日裏閑在家裏,自己讀書。秀讀的是唐詩、宋詞,古人對愛情的忠貞,哀婉淒涼的情緒感染著秀。


    在楊家大院裏,她頻頻地尋著借口和魯大見麵。兩人見麵並沒有明確的目的,隻是見一見而已,哪怕隻說上幾句話或者對望幾眼。


    一天晚上,秀約了魯大去後院。那天晚上,魯大摸索著來到秀的閨房裏,秀的房間裏圍著炭火盆,很溫暖,兩人便坐在火盆邊說話。後來秀提議崩包米花兒吃。秀找來包米,把粒子扔在炭火上,沒多會兒包米粒便在炭火上爆裂,他們嬉笑著爭搶著包米花兒吃。從那以後,魯大趕車回來,總是忍不住偷偷地摸到秀的房間。久了,就讓秀的母親楊王氏發現了。那一天,她看見魯大前腳剛進秀的房間,她隨後便跟了進來。魯大就怔住了,楊王氏唬下臉道:“你來這裏幹啥?”魯大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半晌道:“不幹啥。”楊王氏變了聲色道:“不幹啥你來幹啥”魯大知道再也沒有待下去的理由了,便灰溜溜地從秀的房間裏逃出來。他聽見身後楊王氏咒罵著秀:“這麽大姑娘了,半夜三更地往屋裏招漢子,也不怕人說閑話。”


    他聽見秀帶著哭聲說:“媽——”


    從那以後,楊王氏每天晚飯後,不是把秀叫到堂屋去,便是她到秀這裏來,秀沒有機會和魯大見麵了。那些日子,魯大心裏非常難過。


    一天中午,魯大正在馬棚裏給馬們添草拌料,秀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她小聲地說:“晚上,你就在馬棚裏等我。”


    從那以後,兩人便頻繁地在馬棚裏約會。冬天的馬棚並沒有太大的異味,有的是馬們均勻的咀嚼聲。馬棚門兒掛了盞燈,秀每次來,魯大總要把馬燈熄了。然後兩人急切地躲在馬棚的角落裏相親相愛。


    這些舉動,仍是被楊雨田發現了,楊王氏曾對他說過魯大和秀的事,剛開始他沒往心裏去,認為他們都是孩子,隻不過在一起說笑玩鬧而已。


    那一次,晚飯過後,他看見馬棚的燈滅了,這時他就看見了兩個可憐的人兒躲在牆腳的情景。他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場他就扇了魯大兩個耳光,又照準魯大的屁股踹了一腳,秀要不是抱住他的腿,他還要扇魯大的耳光。他無論如何容忍不了自家的長工對秀動手動腳。他還沒有把繼承家業的希望寄托在秀身上,讓她上學讀書,不過是為了讓秀的身價增加些,日後找個好人家。楊雨田自己不缺錢花,這麽大的家業足夠他享用的了,他要攀一個有權的人家把秀嫁過去。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不爭氣的女兒會和自家的長工相好。


    當晚,楊雨田就命楊麽公帶人把魯大趕出楊家大院。


    愛情使魯大昏了頭,他覺得生活中不能沒有秀,他深愛著秀。他哀求楊雨田,讓他把女兒嫁給他。他在楊家大院外閑逛幾天後,終於有一天他又走回楊家大院,來到了堂屋見到楊雨田,便“撲通”一聲跪下了。楊雨田一邊吸大煙,一邊和管家楊麽公核對金礦上的賬目,魯大跪在他麵前,他看也沒看一眼,以為魯大無處藏身,讓他收留他。過於半晌之後,他瞅了眼跪在地上的魯大,吸了口大煙,放下煙槍說:“你後悔了吧?”


    魯大就聲色俱厲地說:“東家,求你了。”


    楊雨田就說:“看在你爹的情分上,我再收留你一次,隻要以後你別再找我女兒。”


    魯大就哭了,嗚嗚的,他把頭“咚咚”地磕地上說:“東家,求你了,把秀嫁給我吧,我有力氣養活她。”


    “啥,你說啥?”楊雨田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楊麽公也瞪大了眼睛。


    轉瞬楊雨田就笑了,他下了炕,大步地走了兩圈兒,這時柳金娜正端著一盆紅紅的炭火走進來,楊雨田的笑變成了冷笑,瞅了眼跪在地上的魯大說:“你敢用頭頂火盆嗎,你要敢頂火盆,我就把秀嫁給你。”


    愛情的力量讓魯大勇氣倍增,他從柳金娜手裏接過火盆,義無反顧地放在頭頂,炭火盆用生鐵鑄成,每次鐵盆放在屋裏,底下都墊了塊青石,火盆裏的炭火熄了,青石仍然是滾熱的,有時楊雨田就用布把青石包了,躺在炕上枕著青石,一夜都是溫的。魯大把炭火盆放在頭頂,柳金娜驚得叫了一聲,很快魯大的頭發就焦了,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麵而來,在整個房間裏彌漫。魯大覺得先是頭發燃著了,接著就是他的頭皮發出“吱吱”的響聲,炙心的炙烤,疼得他渾身戰栗不止,肉皮的油液順著鬢角流下來。他咬牙堅持著,他瞅著楊雨田,楊雨田先是冷笑,最後是驚愕,看著眼前的場麵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被魯大的毅力震驚了。他沒有料到魯大真的會這麽做。轉瞬,殘忍又戰勝了同情,他穩定住情緒,一口接一口地吸煙,驚愕又換成了冰冷,他要看一看魯大到底能堅持多久。


    魯大聽著頭皮“吱吱”的響聲,他想著的是秀,覺得秀正用一雙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向秀走去——接下來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魯大昏死在那裏。


    魯大醒來時,已發現自己被扔到荒郊野外,頭皮的炙痛再一次告訴他楊雨田那老東西並沒有實現他的諾言。楊雨田用成人戲耍小孩子的手段戲耍了他。魯大的頭皮從此寸毛不生,從此也就有了一個魯禿子的綽號。魯大那些日子像條狼一樣,圍著楊家大院嗅來轉去,他思念著秀,那種思念百爪撓心似的讓他難忍難挨。


    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他攀牆跳進了楊家大院,摸到了秀的門前,他敲開房門時,秀一下撲在他的懷裏。兩個人兒滾成一團,壓抑著哭訴他們的海誓山盟。在魯大離開楊家大院這些日子,秀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魯大,她曾用絕食抗拒父親的無情。她坐在屋裏,日日夜夜都在讀著有關愛情的唐詩宋詞,她從古人那裏再一次重溫了愛情的淒婉、憂傷。


    那一夜晚,兩人赤身裸體地擁在滾熱的火炕上,相互用自己的身體慰藉他們的憂傷。結果,情急之中,他們什麽也沒有做成,隻剩下了親近和撫摩。黎明之前,他們做出了決定,商定天亮後私奔,他們將用這種古老而嶄新的方式,向傳統挑戰。商定完之後,魯大趁著黎明前的黑暗,翻過牆頭,消失在黑暗中。


    中午的時候,到了約定時間,秀果然趕來了。秀走得慌慌張張,氣喘籲籲,可仍掩飾不住那一刻的欣喜和激動。他們這才意識到,他們在這之前並沒有想好要到哪裏去,隻想離開製約他們的楊家大院。兩個人兒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順著山路行走著。沒膝的雪頑強地阻礙著他們的出逃。傍晚時分,他們終於又困又餓再也走不動了,他們相互依偎著坐在一棵樹下睡著了。


    突然他們又被驚醒了。驚醒之後他們看見了火把下麵楊雨田帶著家丁正站在他們麵前。


    楊雨田一把抓過他的衣領子,口歪眼斜地說:“你小子心不死哇,今天我就讓你斷掉這個念想。”說完便上來兩個家丁,不由分說便把他捆綁在樹上,秀在一旁號啕著哀求著,楊麽公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把秀扔在馬上,然後他們便打馬遠去了。遠遠地他仍聽見秀呼喚他的聲音,他也在呼喊著秀,沒多一會兒他隻能聽見自己沙啞的呼喊聲了。他這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漆黑的夜幕下,他被死死地綁了雙手雙腳,扔在這荒山野嶺上,他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麽,不被凍死,也要被野狼吃了,他絕望地閉上雙眼,但很快又睜開了,他看見寒星遠遠近近地衝他眨著眼睛,遠處野獸的吼叫聲此起彼伏地傳來。夜裏的北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吹,碎雪紛紛揚揚地在山嶺間飄舞,他先是雙手雙腳失去了知覺,漸漸地連意識也失去了知覺,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死在這荒郊野外。一種巨大的仇恨,在他即將麻木的意識裏很快閃過,那就是他若還活著,就殺了楊雨田。後來,他就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老虎嘴的山洞裏,是胡子救了他。那一刻,他覺得要報仇隻有當胡子這條路了。


    魯大領著幾十名弟兄來到楊家大院牆外時,已是下帖子三天後的中午。魯大要正大光明地把楊雨田抓住,然後他就去奉天把秀找回來。他要當著楊雨田的麵,和秀成婚。秀如果願意,他就把老東西殺了。秀要是不願意,不殺掉老東西也可以,也要讓他頭頂一次火盆,再把他綁了,扔到荒郊野外凍他一宿,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命大小了。自己受的罪也要讓老東西嚐一回。


    楊雨田近幾天一直大門緊閉,他早就集合了所有家丁,分東西南北把四個炮樓占了,是死是活他要和魯大決個雌雄。這些槍和子彈是楊宗前幾年從奉天給他買來的,家丁都是他楊姓的人,他知道,不用說,家丁也會為他賣命的。


    給東北團朱長青送信的人回來告訴他說:朱長青看完他寫的信,當場就扔在火盆裏燒了,朱長青捎回話說想讓他派兵可以,楊雨田需親手給他送千兩白銀方可。楊雨田早就料到朱長青不會來,但是他聽了送信人的敘說,還是氣得渾身亂抖。


    粉碎魯大的陰謀,楊雨田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鄭清明身上,他不懷疑鄭清明的槍法,他相信鄭清明會一槍打死魯大,其他的胡子就好對付了。


    魯大遠遠地立住了馬,往天上放了一槍。


    炮樓子上,楊雨田看到了,也聽到了,不禁哆嗦一下。他看著身旁的鄭清明指著遠處的魯大說:“這雜種就是魯禿子,胡子頭,往死裏打。”


    鄭清明沒有說話。他看見花斑狗懷裏揣了一包什麽東西,從馬上下來一蹦一跳地往楊家大院牆下接近。其他炮樓上零星地打出幾槍,子彈落在花斑狗的身前身後的雪地上,發出“撲撲”的響聲。花斑狗沉著機靈地向楊家大院的牆下接近,一點也沒有把槍聲放在眼裏。


    楊雨田眼睜睜地看見花斑狗把一包炸藥放在了牆下,點著撚子轉身就跑。楊雨田一拍大腿,氣急敗壞地喊:“壞了壞了,他們要炸,打呀,都打呀。”說完舉起槍向花斑狗射擊,花斑狗趴在雪地上敏捷地翻動著,躲避著子彈。


    鄭清明眼前又閃現出那隻紅狐,紅狐跳躍著,躲閃著,消失在樹叢裏。這時,他舉起了槍。槍響了,花斑狗叫了一聲,一把抱住腿,喊了一聲:“大哥哇——”


    鄭清明哆嗦了一下,這時牆下轟然一聲,頓時煙塵滾滾,院牆被炸開了一個大口子。鄭清明看見魯大往炮樓上打了一槍,十幾匹馬一起朝爆炸過的地方奔來。楊雨田被爆炸聲驚得趴到地上,他站起來的時候,看見十幾匹馬已經衝了過來。


    鄭清明的槍這才響起,他沒有打人而是打馬,抬手一槍,便見子彈從馬的這隻眼睛射進去,從那隻眼睛出來,馬便一頭栽倒在雪地裏。十幾匹馬沒有一個逃脫,四麵炮樓裏響起了家丁的喝彩聲。


    魯大驚住了,他是沒有料到楊家大院還有如此槍法之人。他知道,這人沒有一槍一槍地把他們都殺死,已經手下留情了。他仍不甘心,從雪地上爬起來,衝鄭清明這麵炮樓打了一槍,喊了一聲:“你等著,大爺日後找你算賬。”喊完便抬起躺在雪地上大叫不止的花斑狗走了。


    鄭清明不知道,從此他和魯大結下了怨恨,更不知道這一次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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