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聯朝鮮支隊接到伏擊日軍慰安隊的任務是那一天中午,密信是交通員從軍部帶來的。


    戰鬥打響的時候是在黃昏。抗聯支隊的人馬,埋伏在三叉河通往大金溝的山路上。昏黃的落日,一點點在西山逝去,天地間很靜,風吹著浮雪在山路上像蛇似的爬著。


    鄭清明把槍壓在屁股下,他袖著手坐在一棵樹後,望著西天一點點地暗下去,最後什麽也看不見了。他聽見極遠的地方,紅狐叫了一聲,接著又叫了一聲。他一聽見紅狐的叫聲,心裏便湧動著一種渴望。此時,他和大隊人馬伏在樹叢裏,覺得此時不是在伏擊日本人,而是在狩獵紅狐,激動中就多少有些緊張。


    先有三兩顆星星從東邊天裏跳出來,很快夜幕便籠罩了這方世界,冷不丁的,天空中亮著的星星便數不清了,遠遠近近的,似燃著的一片燈海。


    謝聾子裹了件大衣,偎在雪地上,他側臉望著天,似自言自語,又似乎在衝鄭清明說:“星星都出來了,日本人咋還不來呢,不來拉倒,回去睡覺。”


    這時遠遠地就聽見了馬達聲,接著車燈的光芒刺破黑暗,在夜路上搖晃著。


    支隊長卜成浩和朱政委分頭向兩邊伏著的隊伍跑去,邊跑邊傳達命令:“注意,鬼子來了。”其實不用他們說,人們都看見了那兩輛車。車是卡車,車廂用帆布罩住,像隆起的墳丘。車吃力地吼叫著,疲憊地在雪路上掙紮著向前爬行。


    鄭清明看見了那束車燈。他想到紅狐那雙犀利的目光,那目光有幾分挑戰又夾著幾分蔑視。他抓過屁股下的槍,手心裏竟有幾分汗濕。槍響了,是鄭清明手裏的槍,接著車燈滅了一個,又滅了一個……接著槍聲就響成一片。


    “衝下去——”朱政委在喊。


    鄭清明沒有動,他望著眼前的漆黑,心裏有些悲哀。那挑戰又蔑視的目光不見了,他想哭。


    朝鮮抗聯支隊幾乎沒遇到什麽抵抗,便成功地把兩輛慰安車截獲了。女人們哭喊著,哆嗦著身子從車上爬下來,人們這才知道,這是一些山外平原上抓來的女人,她們在三叉河鎮已經慰問了一次日軍,這次來大金溝,是她們的第二站。


    卜成浩和朱政委商議的結果是,連夜派人把這些女人送往山外,十幾名抗聯隊員,護送著她們,匆匆地向山外趕去。


    女人們在那一瞬間,不知發生了什麽,等她們明白過來後,一起號啕大哭。朱政委就說:“別哭,你們不怕招來日本人?”這一句話,果然使她們噤了聲,壓抑著啜泣著。朱政委說:“救你們的是抗聯朝鮮支隊,回家後,告訴你們家人,中國人要攥成拳頭和日本人鬥。”


    女人裏就有人小聲說:“日本人是畜生哩。”得救的女人們,像一群飛出籠子的鳥,在夜色的掩映下,慌忙地向山外跑去。


    抗聯支隊往山裏營地趕的時候,才發現隊尾多了一個人。朱政委拔出了槍,卜成浩也隨著走了過去,待到近前他們才看見那是個女人。女人穿了件日本軍用大衣,頭發散亂著,低著頭,看兩個人走來,便立住腳。朱政委覺得有些奇怪,便問:“你咋不回家?”


    女人不說話,仍垂著頭,立在雪地上。


    “你沒有家?”卜成浩問。


    女人開始哭泣,先是小聲,後來就放聲。


    “你咋了,你說話呀?”朱政委說。


    女人“撲通”一聲跪下了,很生硬地說:“救救我。”朱政委和卜成浩都覺得有些異樣,抗聯隊員們也停下腳,圍了過來。有人劃燃火柴去看這個跪在地上的女人,才發現這女人是日本人。有人就說:“殺了這日本娘兒們。”


    日本女人似乎聽懂了,手扶著雪地磕頭,一邊磕一邊說:“你們,救救我。”


    朱政委說:“帶回去吧,有啥事以後再說。”眾人便不再喊了,沉默著往回走。


    這個女人叫和子,她是第一批來到中國的慰安婦,已經兩年了。她來中國之前,並不知道來幹什麽,日本人隻告訴她來做工。她是在和男朋友川雄私逃的路上被抓住的。當時,川雄便被帶走了。後來她聽說川雄去了中國,她覺得自己應該來中國,她要一邊做工,一邊尋找自己的男友川雄。川雄是為了救她,殺死紗廠的老板,才和她一起逃出來的。她忘不了川雄。她曾暗自發誓,就是死在中國也要尋到川雄。當她發現到中國並不是做工,而是當妓女時,她逃過,可逃了幾次又都被抓回來。日本人讓她發瘋似的接客,後來憑著她想象,斷定川雄來中國是當兵的。她接待的就是這些當兵的,那時,她產生了一個想法,也許說不定哪一天,她會在這些日本兵中發現川雄。那時,她要和川雄一起逃跑,像他們在日本私逃時一樣。於是她忍辱負重地留在了兵營。她接待了一個又一個日本兵,可是仍沒發現川雄,每到一處營地,她都留意著,可鬼使神差,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也不知道怎麽就會懷孕。當她發現自己懷孕的那一瞬,她想到了死。她覺得沒臉再見到川雄。她知道自己孤身一人是逃不出日本兵手掌的。她開始折磨自己,想用折磨的辦法,讓孩子流產。她有時幾天不吃飯,瘋了似的讓一個又一個日本士兵在身上折騰,可是孩子沒有流下來,卻毀壞了自己的身體。日本人看著她日漸委頓下來的身體,便把她從慰安隊裏抽出來,讓她到新抓來的中國婦女中充當顧問,讓她教會中國女人如何接待日本士兵。


    槍響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得救了。中國婦女爭搶下車時,她沒有下,她躲在車廂裏,直到抗聯撤走時她才從車上跳下來,隨在後麵。


    當和子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和手勢向抗聯的人們敘述自己身世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都一起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日本女人。當和子說完了,垂下頭,閉上眼睛,等待著人們對她的處罰時,卜貞從人後走出來,來到卜成浩和朱政委麵前說:“支隊長,政委,留下她吧,她也是個女人。”卜貞說這話的時候,想起了母親和妹妹慘死的場麵。那一天,日本人進村時,她在後山砍柴,村裏起火的時候,看見自家房子已經燃著了。母親和妹妹一絲不掛地躺在院子裏,下身流著血,肚子被刺刀挑開了,腸子流了一地。卜貞那時和村裏幸存的人一道,跑進了山裏,找到了卜成浩領導的遊擊隊。


    卜貞抱住和子的肩頭衝眾人道:“和子她沒罪,她和我們沒啥兩樣,我們不收留她,誰收留她?”卜貞不等眾人說話,便攙起地上的和子向自己的窩棚裏走去。金光柱看著卜貞把和子攙進窩棚,心裏一時不知是個什麽味。他想衝卜貞說點什麽,又不知說什麽好。


    朱長青帶著隊伍一下山,便住進了楊家大院柴火房裏。以前這一溜平房,裝滿了楊家大院準備過冬的柞木子。屋裏沒炕,也不開窗,隻有門。


    北澤豪的本意並不想讓朱長青住在這裏,而是想讓朱長青住在屯子裏。朱長青似乎看出了北澤豪的企圖,他拒絕了北澤豪的意願,而是命人在柴火房裏留了火炕,開了窗,不由分說便住了進去,朱長青深知,無論如何不能讓手下的弟兄們分開,日本人招他來,不是看上他朱長青,而是看中了他手下一百多號的人馬。北澤豪不想樹太多的敵人,北澤豪是想把他這些人牢牢地抓在手裏,服務於他北澤豪。


    朱長青當上了大金溝保安團的團長,自然是北澤豪封的。


    朱長青下山沒幾天,他便找到了北澤豪,北澤豪正在和潘翻譯官下棋,朱長青就衝瞅著他的北澤豪說:“長官,弟兄們的餉該發了。”


    北澤豪一時似乎沒聽明白朱長青說話的內容,他一隻眼睛看著棋盤,一隻眼睛盯著朱長青。


    潘翻譯官也愣了一下,他用勁地瞅了眼朱長青,隻瞅了一眼,待明白了朱長青的意思,他很快用日語複述了一遍。


    北澤豪其實早就聽懂了,他隻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片刻過後,北澤豪笑了,他指著一把椅子讓朱長青坐,朱長青沒坐又說:“你答應過,給我們發餉。弟兄們家都有老小。”


    北澤豪從棋盤旁抓過一個銅煙袋鍋,又在煙口袋裏擰了鍋煙,他做這些很熟練,就像一個中國老人,用了一輩子煙袋那麽熟練自然。北澤豪自從來到東北,便對東北的煙袋感上了興趣,鍋子裏裝滿煙端在手上,“噝”一口,“噝”一口,那一招一式,很值得品味。來到大金溝後,他讓楊雨田給自己找了這樣一個煙袋,沒事的時候,他也“噝”一口,品味著煙霧,通過煙杆到嘴裏,那縷苦辣讓他產生很多想法。


    此時,北澤豪把煙袋舉起來,遞給朱長青。朱長青瞥了眼煙袋,沒有接。


    北澤豪僵了一下,但馬上微笑著說:“你們中國人不是說煙酒不分家嗎?”


    朱長青衝北澤豪躬了一下身說:“長官,我隻替弟兄們來領餉。”


    北澤豪用火柴點上煙,“噝”一口,他透過煙霧很快地看了一眼朱長青,也看了眼潘翻譯官,又“噝”了口煙後說:“朱團長放心,你回去等便是,餉當然要給。”


    朱長青又躬了躬身子,退了出去。


    潘翻譯官在北澤豪和朱長青說話的時候,他除瞅了眼朱長青外,很快便把目光移到那盤沒下完的棋上,似乎一直在琢磨下一步該怎麽走。朱長青走後,北澤豪“噝噝”地又連著吸了兩口煙,才挪回目光。他抓過自己的馬跳過了楚河漢界。


    潘翻譯官抬起頭衝北澤豪笑了一下說∶“太君,這步棋應該我走。”


    “噢。”北澤豪說完撤回自己走出的馬。


    軍餉是第二天日本司務官帶人送來的。軍餉是銀元,裝在一個木頭箱子裏,白花花的一片。朱長青讓王五給眾人發餉,他看著弟兄們一個個接了銀元從他身旁走過去。


    王五一邊發餉一邊衝他說:“這日本人還真不賴。”


    朱長青說:“王五你閉嘴。”


    王五就閉嘴了。


    餉依次地發完了,箱子裏還剩了一些。王五指箱子裏還剩下的那些銀元衝朱長青說:“團座,這些是日本人給你的。”


    朱長青揮了下手說:“都發掉,我不要。”


    王五說:“這——”


    朱長青說:“發掉。”


    王五又把剩下的銀元發掉。


    日本慰安婦第一次來到大金溝時,潘翻譯官帶著個日本女人來到朱長青房間,潘翻譯官不多話,隻說了句:“這是太君送給你的。”說完又使勁地看了一眼朱長青就走。朱長青打量著那個日本妓女,是個很年輕的女子,臉上有著一層很濃重的憂鬱,目光遲滯地望著朱長青。這女人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不漂亮,在炕的角落裏縮著身子。她一句話也不說,她已經把目光從朱長青身上移開,陰鬱地望著窗外,窗外落著稀稀疏疏的雪,雪花在三三兩兩的飄落。


    保安團的人,聽說來了個日本妓女,圍在窗前,圍在門旁,新鮮地看。王五擠到朱長青麵前說:“弟兄們就想看一看,看看日本女人啥樣。”


    朱長青說:“把她領走。”


    王五張大嘴巴說道:“這是日本人給你的,當官的才有,沒有兵的事。”


    朱長青就說:“送給弟兄們了。”


    弟兄們聽了,窗外門裏一起“嗷嗷”叫。


    這個日本軍妓,是第二天早晨被人抬著離開保安團的。眾人一臉不舍地看著把日本妓女抬走。


    朱長青站在門前,背著手衝弟兄們說:“以後,你們誰敢再碰中國女人一指頭,別說我姓朱的不客氣。”


    眾人先是驚駭,但很快就反應過來,有人咬著牙說:“對,要整就整日本娘兒們。”


    朱長青住進楊家大院,楊雨田來看了一次朱長青。朱長青拱著手衝楊雨田說:“現在隻能借你房子住了。”楊雨田沒料到朱長青會這麽說,他來之前,一直以為朱長青會記恨他,現在楊宗不在了,他不能得罪朱長青,他知道朱長青這人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楊雨田聽朱長青這麽說忙拱了手道:“賢弟快別這樣說,咱們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你當團長,我當保長,不都給日本人幹事嘛。”


    朱長青又笑了一下。


    楊雨田又說:“你和楊宗的事真和我不相關,你們那是東北團內部的事,楊宗其實也是聽人指揮的。”


    朱長青又笑了一下。


    楊雨田見朱長青似乎並沒把那事記掛在心上,便有些高興,他親切地用手拍了朱長青的肩膀說:“賢弟,以後在這住著有啥事你盡管說,咱們是一家人咧。”


    朱長青這次沒笑,很認真地看著楊雨田。


    下士川雄盼望著卡車送來慰安婦,又懼怕見到她們。


    慰安婦送來了,享受這些女人的是軍官,而不是他,像他這樣的士兵沒有權利享受日本女人。每次兩輛帶篷的卡車送來慰安婦,那便是軍官們的節日,於是,有更多的日本兵去警戒,守衛著日本軍官無忌地發泄。


    川雄站在哨位上,他第一次就被車上走下的那個少女吸引住了,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臉色蒼白而又憂鬱;目光黯淡散亂,少女很麻木地從車上走下來。川雄一看見這個少女,他便心跳如鼓,這少女非常像他的女朋友和子。那一刻,他幾乎認定眼前這個少女就是和子。可當他走上前去,正碰上少女轉身,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對視的一瞬間,川雄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和子從來不用這種目光望他,和子有著一雙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會說許多話,隻有他能讀懂的話。這個穿和服長得像和子的少女沒有這樣的眼睛,她的眼睛裏裝滿了麻木和哀愁。雖然她不是和子,可她仍在牽動他的心。他不知道此時的和子在幹什麽,和子是不是也在想著他這個像和子的少女,讓川雄想到了廣島的家鄉和女友和子。


    天亮了,女人們坐上卡車又要走了,川雄知道她們還要趕到其他連隊去。卡車停在院子裏,川雄和很多日本兵都圍過去,用目光為這些女人送行。川雄望著這些穿和服的女人,一下子覺得和家鄉親近了許多。川雄和這些日本士兵一起默默地送這些表情麻木的日本女人被車拉走。川雄一直注意著那個像和子的少女,他盯著少女的一舉一動。少女來到卡車旁,一雙纖細的手搭在了車幫上,少女爬上了卡車……這一切無不牽動川雄的心。有一次,少女在登車時,腳下一軟,跌坐在雪地上,他清晰地聽見少女叫了一聲,這時他看見了少女那雙慌亂無助的月光。少女想站起來,可努力幾次也沒站起來。川雄想也沒想便走過去,他扶起了少女,他嗅到了少女身上一股陌生的氣味,那氣味讓他想到和子身上的氣味,他心顫抖了幾下。負責指揮這些女人上車的是個斜眼少佐,少佐走過來,望著他,斜眼裏流出一種不懷好意的目光,少佐伸出手在他臉上捏了一下,隻輕輕一下,川雄不知道少佐要幹什麽。少佐這時突然抽了他一個耳光,他搖晃了一下,耳畔鳴響著。他扶著少女的手鬆開了,鼻子裏流出黏膩膩的東西。斜眼少佐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提起少女的腕子,少女哀叫一聲,便被少佐重重地扔到了車上,回過頭,斜眼少佐盯著他道:“你也想女人?”


    川雄立在那兒,任血水從鼻子裏流著,他沒聽見少佐在說什麽,他的耳畔仍轟鳴一片。少女已經被兩個年紀稍長一些的女人扶好,坐上了車。少女淚流滿麵,一直在望著車下的他。他也呆呆地望著那少女,腦子裏滿是和子的影子,直到卡車遠去。


    斜眼少佐自從打了他一個耳光以後,似乎一下子對他親近起來。每次遇到川雄,便把他叫過去,捏捏這,摸摸那,然後斜眼少佐就笑一笑,再伸出露著青筋的手,拍一拍他的臉。川雄感到少佐的手很涼,他渾身暴滿了雞皮疙瘩。那一天晚上,川雄剛交過崗,扛著槍往回走,突然他看見了少佐,少佐披著大衣站在暗影裏,似乎已經很長時間了。少佐用發顫的聲音,說了聲:“你來。”便自顧在前麵走了。他不知道少佐叫他幹什麽,但他又不敢違拗,便隨著少佐往前走。少佐住在楊家大院的上房裏,來到少佐房間的時候,少佐脫掉大衣,回身望著他,少佐的房間裏很熱,不僅有火炕,還有夾牆,夾牆裏走煙,牆也是熱的。他不解地望著少佐。少佐笑一笑,從一個酒瓶子裏倒了一杯酒,酒是紅的,像血。少佐把酒遞給他,他不敢去接,少佐說:“喝。”他又不敢不喝,就伸手接了,顫抖地把那杯像血似的酒喝下去。少佐就笑了,然後又伸出手來摸他的臉。川雄一直哆嗦著身子。房間裏點了兩盞油燈,很亮,少佐走過去,先吹滅一盞。然後指著川雄說:“脫衣服。”川雄就糊塗了,他不敢脫,又不敢不脫,僵在那裏,愣著。少佐似乎生氣了,壓低聲音又說了句:“快脫。”說完少佐走到門旁,把門插牢,回轉過身,看著他一件件地往下脫衣服;少佐顫抖著身子,像喝醉了酒。他迫不及待地走過來,幫著川雄往下脫衣服,少佐的手觸到川雄的身上時,他才發現少佐的手熱得炙人。川雄脫得光光的,立在那兒,拚命地哆嗦著身子,少佐彎著腰把川雄攔腰抱起來,放到炕上,又伸手拉過被蓋在川雄的身上,少佐這時才回身吹熄那最後一盞燈,然後很快地脫衣服。川雄這一刻仍不明白少佐要幹什麽,少佐很快地脫光衣服,也鑽進了被子……那一刻,川雄隻感到恐懼惡心。他在心裏一遍遍地呼喊著:“我要殺了少佐,殺死他……”他拚命地哆嗦著……


    北澤豪命令少佐負責慰安婦的一切事務。少佐似乎很熱愛北澤豪授予他的這項使命,他總是忠於職守把每名慰安女人分發給軍官,自己從來不留女人。他似乎對女人充滿了仇恨和不滿,每次敞篷車來,他都迫不及待地把女人們像拉牲口似的從車上拽下來,稍慢一些的,便會遭到他的謾罵,有時他還會照準女人的屁股用力地踢上一腳,以此鞭策女人們動作快一些。少佐每次都要留下一名年輕漂亮的,送給大佐北澤豪,北澤豪又命他把這女人送給保安團長朱長青。少佐不解,心裏卻恨恨地說:“他一個中國人算什麽東西,還配享受日本女人”北澤豪似乎看透了少佐的心思,揮著手說:“你要服從命令。”少佐便立正,轉身,帶著女人從少佐房門裏走出來,叫過司務官,讓司務官把女人給朱長青送過去。


    川雄盼著卡車來,又害怕卡車來。卡車來了,他就能看見那個像和子一樣的少女了,他便會想到和子,回憶起許多溫馨而又美麗的日子。他每次回憶和和子在一起的時光,就像回了一次故鄉,想起故鄉,他便更思念和子了。他望著大金溝這裏的雪山雪嶺,想象著故鄉的風雪,和子一定奔走在風雪中在尋找自己吧。他和和子在石洞裏被抓住,他自己也不知要被帶到哪裏去,從此,他就沒有了和子的消息。他真的太思念和子了,恨不能生翅飛回故鄉,看一看故鄉,看一看和子,他放心不下和子。


    他怕看見少女被軍官帶走,軍官帶走少女,他從少女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恐懼,這種恐懼一直傳到他的心裏。斜眼少佐每次叫他,他也是這種恐懼,但他又無法違拗少佐的意誌。他隻能忍受著,他在心裏一遍遍重複著要殺死斜眼少佐的誓言,誓言終歸是誓言,少佐每次叫他,他又不得不服從。他相信少女心裏也會有他這種誓言。


    少女坐上卡車走了,川雄的心也隨著飄走了,飄到了遙遠的故鄉,飄到了和子身旁。


    兩個日本哨兵強奸大金溝的女人,發生在那天中午。看軍火的哨兵,看到了砍柴下山的少婦,他們很輕鬆地把少婦按倒在雪地上,強奸了。受了汙辱的女人,哭號著逃向屯子。女人的哭號聲驚動了大金溝的村民,不知發生了什麽稀罕事,聚到街頭,看到受汙的女人披散著頭發,邁動著一雙凍得蒼白的裸腿往家跑去,女人含混不清地咒罵著:“畜生啊,畜生啊。”


    好久,村人們才似乎明白過來,紛紛掉回頭,關閉了自家院門。


    這起事件,就像一發信號彈,點亮了日本人畜生樣的野心,日本人強奸女人似乎不避諱什麽,有時在街心,有時也在炕上,散居在屯子裏的日本兵,有的就和屯人南北炕住著,中間並沒有什麽遮攔,於是日本人的強奸行為一次又一次地得逞。一時間,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大金溝冷不丁說不準什麽方向,就會傳來女人的喊叫聲,夾雜著男人壓低的咒罵聲,貓咬狗叫自不必說。


    向北澤豪報告這些強奸案的是潘翻譯官,潘翻譯官那天從外麵走回來,臉一直陰沉著。潘翻譯官見到北澤豪時,北澤豪正一手握煙袋,一手擺弄棋盤上的棋子。他似乎在諦聽著欣賞著由人、狗、貓的叫喊組成的音樂。


    潘翻譯官說:“太君,士兵在強奸女人。”


    “噢。”北澤豪說。


    “這樣恐怕要敗壞軍紀。”


    潘翻譯官盯著北澤豪握煙袋的手。


    “噢。”北澤豪又說。


    “日本軍人是不可戰勝的,這樣下去會不會渙散軍心?”潘翻譯官更進一步地說。


    北澤豪這時抬起頭,看了一眼潘翻譯官,“噝噝”吸了兩口煙道:“我作為日本人,謝謝你一個中國人的好意。”說到這時,北澤豪還給潘翻譯官鞠了個躬,但很快又說,“潘君,你錯了,日本帝國要在中國生根開花,隻有這樣,帝國軍隊才會士氣大振,你不懂日本帝國的心思。”北澤豪說完這話,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潘翻譯官僵直地站在那裏。


    三甫知良早晨出完軍操,他想到了幹娘和草草,他覺得自己一刻不在,她們就會出事。三甫離幹娘家還有一段距離時,就聽見了那熟悉的聲音,是士兵和女人的廝打聲。他快步向前跑著,他跌了一跤,積雪讓他的雙腳顯得笨重滯緩。他終於看見了幹娘家門框上的那兩串紅紅的辣椒,同時他也看見了院子裏的血跡,幹娘伏臥在雪地上,一隻手向前伸著,身體裏的血正從後背兩個深洞汩汩地流著。幹娘大睜著一雙眼睛,茫然地望向遠方,似乎在呼喊著他三甫,又似乎在呼喊自己的女兒。


    屋裏草草哭喊著,他真的聽見了草草在呼喊自己,他衝進裏屋的時候,草草已經被按到了炕上,兩個日本兵笨拙地撕扯著草草身上的衣服。三甫的嗓子很幹,他想喊一聲,可卻什麽也喊不出。他拉過壓在草草身上的一個士兵,揮手打了一拳。日本士兵沒有料到有人會敢在這時打他,他回過身的時候,看見了三甫。日本士兵就立正報告說:“請長官先來。”


    拚命相爭的草草看見了三甫,喊了一聲,便呆住不動了。三甫立在那兒,一時麻木了自己的身子。他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他的腦海裏很快閃過自己受傷時,草草和幹娘服侍自己的情景,還有三個人圍著火盆,在崩玉米花的歡樂場麵……想到這一切時,三甫臉上甚至流露出了幸福表情。士兵卻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三甫知良長官在鼓勵他們。他們在瞬間的停止後,又一次向草草發起了攻擊。這回草草沒有掙紮,而是驚愕地睜大了雙眼,目光越過日本士兵的肩頭,茫然無措地望著三甫知良。三甫知良吼叫了一聲,他覺得山後的父親在望著他,還有伏在院外雪地上的幹娘也在望著他……他拔出了靴子上的匕首,隻一下便捅在一個士兵的腰窩上,拔出來衝驚愕在那裏的另一個士兵又捅了一刀……草草哀號一聲,從炕上滾到地上,此時草草幾乎全身赤裸著抱住了三甫的雙腿,三甫感受到草草正溫熱地擁著自己,他木然地立在那裏,手裏握著那把沾血的匕首。


    三甫知良是被斜眼少佐押解到北澤豪麵前的。


    北澤豪握著煙袋的手有些發抖,他深沉地望著三甫知良。三甫知良仍木然地立在那裏,似乎一時不知自己在哪兒。


    “三甫,你敗壞了大日本皇軍的聲譽。”北澤豪大聲訓斥。


    “她們是我的救命恩人。”三甫說。


    “我知道你曾經來過這裏,可你別忘了自己是日本軍人。”北澤豪握煙袋的手有些發抖。


    “我沒忘記,可她們是我的恩人。”這時三甫知良的眼裏噙了眼淚。


    “三甫,你太讓我失望了。”北澤豪一邊在煙口袋裏挖煙,一邊說。


    三甫立在那兒,表情依然木訥著。


    “三甫,你觸犯了天皇的軍法。”北澤豪說。


    “我接受處罰。”三甫的表情很平淡。


    三甫知良少尉的肩章被摘掉了,換上了下士的軍章。


    草草是被楊雨田帶到北澤豪麵前的。北澤豪想看一看自己手下的人為一個中國女人拚命的是怎樣一個女人。


    草草一見到北澤豪就罵:“畜生,你們都是畜生。”


    楊雨田就說:“傻丫頭,你別亂罵人,太君要生氣了,我保長也保不了你。”


    草草仍罵:“你是狗。”


    北澤豪坐在那裏,一直不語,他在細心地打量著草草,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站起身,走過來,很慈愛地用手拍了拍草草的頭。草草打掉了北澤豪拍在自己頭上的手。


    北澤豪曖昧地笑了一下,然後就讓楊雨田把草草領走了,並特意關照楊雨田,要好好照顧草草。


    北澤豪轉過頭衝潘翻譯官說:“我不知你們中國美女應該是什麽樣子,我看這女人就很漂亮。”


    潘翻譯官沒說話,一直盯著北澤豪。


    北澤豪又吸了口煙道:“潘君,我很欣賞你們中國人的婚姻習俗,皇帝可以允許有許多女人。”


    潘翻譯官笑了一下說:“可惜,現在中國沒皇帝了,隻有軍閥。”


    北澤豪似乎沒聽見潘翻譯官在說什麽,仍說:“潘君你知道,在日本我是有太太的,但我也想在中國有個太太,像中國的皇帝那樣。”


    潘翻譯官驚怔地看著北澤豪。


    “我不喜歡妓女,我要的是太太,你懂嗎?”北澤豪說。


    潘翻譯官站了起來,他認真地在琢磨北澤豪,他似乎又重新認識了一次北澤豪。


    “剛才那個女人很合適,我要按照中國風俗娶她。”北澤豪似自語,又似在命令。


    潘翻譯官這次是吃驚了。


    北澤豪的婚禮驚動了大金溝的男女老少。保長楊雨田召集了大金溝所有的男女,來到楊家大院參加北澤豪的婚禮。楊雨田為北澤豪置辦了一次空前的宴席。


    一頂花轎被抬到了為北澤豪準備好的新房裏,吹鼓手的吹奏聲音蓋過了人們的喧嘩。


    北澤豪脫下了軍裝,換上了楊雨田為他準備好的長袍馬褂,馬褂的胸口上還綴了一朵紙紮的紅花兒。北澤豪興高采烈地坐在席間,享受著中國式的祝福。


    夜幕降臨的時候,宴席也隨之散去了。北澤豪推開新房門的時候,看到了一幅令他吃驚的場景,草草已經懸在了房梁上。


    幹娘的屍體和草草的屍體,被三甫葬在後山坡父親的墳塚前。日本人,中國人,在以後的日子裏,經常看到三甫知良在三座雪墳前跪拜著的身影。


    北澤豪捏著煙袋杆,問潘翻譯官:“中國女人自殺的方式是上吊?”


    潘翻譯官不答。


    金光柱從窩棚裏走出來,就看見朱政委站在熊瞎子溝的山坡上唱歌,狗皮帽子的兩片帽耳,被山風吹得像展翅的兩隻大鳥,朱政委站在山坡上,隨著那兩片帽耳,似乎也要飛起來。朱政委迎著山風唱著:


    我們是東北抗日聯合軍


    創造出聯合軍的第一路軍


    ……


    朱政委每天早晨,都要衝著東方唱這支歌,金光柱不明白漢人朱政委為什麽總要唱這支歌,他對這支歌一點也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卜貞。他向卜貞住著的窩棚裏望了一眼,他往雪地上吐口痰,便向卜貞窩棚裏走去。他站在窩棚外就喊:“卜貞,起來了嗎?”


    卜貞便在窩棚裏答:“有啥事?”


    “我凍著了。”金光柱一邊咳嗽著一邊說。


    “那就進來吧。”卜貞說。


    卜貞是支隊的衛生員,卜貞的窩棚裏有一個木頭做的藥箱子,藥箱子裏存放著單調的幾種藥。金光柱到卜貞窩棚裏來,惟一的理由就是說自己凍著了。每次他說自己凍著了,卜貞會伸出手,在他額上或臉上試一試,金光柱非常喜歡卜貞那隻涼涼的小手放在自己的額前或臉上。那一刻他的身體就真的熱了。


    卜貞就說:“晚上睡覺蓋嚴實了。”


    卜貞這麽一說,金光柱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便就勢蹲在地上,他需要卜貞的關懷。他看著卜貞打開那隻放藥的箱子翻找,終於找出兩片藥遞給他。他多麽希望卜貞能把放在木箱子旁盛水的碗也一同遞給他,然而卜貞沒有。金光柱不想這麽走,他蹭過去端過卜貞盛水的碗,碗裏的水結著冰碴,碗底浮動著雪水沉澱的泥汙,他喝了卜貞剩下帶著冰碴的水,把藥片吞到胃裏去。此時,他感到全身上下很舒服。


    此時,金光柱走進卜貞窩棚裏時,他就看見卜貞和那個日本女人坐在草鋪上,抓了雪在洗臉。卜貞的臉已經皴裂了,臉皮上綻開一道道細碎的小口子,金光柱看見卜貞把雪擦在那些口子上,他的心就一顫顫的,仿佛那雪是擦在了自己的臉上。金光柱又蹲在了地上,他在耐心地等待著卜貞來摸他的額頭或臉。卜貞終於走過來,一邊甩著手上的雪水,一邊說:“恐怕沒有藥了。”卜貞在那隻木箱子裏找了半天,一片藥也沒找到。卜貞歎口氣說:“真的沒了,你挺一挺吧,我和支隊長、政委說說,看能不能下山弄點藥回來。”


    金光柱並非真正的凍著了,他隻是想讓卜貞用她那隻涼涼的小手摸一摸他的頭或臉。卜貞並沒有來試他的體溫,他就覺得有些遺憾,莫名地開始有些生那個叫和子的日本女人的氣,要是沒有和子在場,卜貞就會過來摸一摸他。金光柱站起來,很落寞地走出卜貞的窩棚。


    卜貞對他的冷漠令他傷心。卜貞對支隊長卜成浩卻很熱情,卜成浩那一次在老牛嶺伏擊日本人受了傷,躺在窩棚裏,卜貞幾乎寸步不離卜成浩左右。每次吃飯的時候,卜貞總是坐到卜成浩的草鋪上,把卜成浩的頭搬到自己的腿上,一勺一勺地那麽喂,金光柱那時真恨傷的怎麽不是自己。如果自己傷了,卜貞也會像對待卜成浩那樣對待自己嗎他不敢肯定,但他希望卜貞會那樣,他的心才會好過一些。


    有一件事卻令金光柱無法忍受。卜成浩那次的傷是在肚子上,卜成浩不能下地行走。小解也不能離開床,卜貞就把一個小盆遞給卜成浩,自己隻背過臉去……這一切,都是他扒著窩棚的縫隙看到的。他看到那一幕,金光柱真想抽自己兩個耳光。他是為了卜貞才參加遊擊隊的。


    那時還在朝鮮的家鄉,他和卜貞生在一個村。他比卜貞大兩歲。他們的小村在金剛山的腳下。每年夏天,卜貞都要進山采藥材,藥材多了,便集中在一起,讓父親擔到集上賣掉。金光柱那時靠打柴為生,每天他在山上打柴,卜貞在山裏采藥,他就默默地喜歡她。她卻並不知道他在喜歡她,每次她看見他總是低聲打一句招呼:“光柱哥,砍柴呀。”簡單的一句話,會讓金光柱高興一整天。他默默地目送著卜貞走進山裏,他這時在後麵大喊一聲:“卜貞妹,當心呀,”他的回聲在山林裏回蕩著,他不知道卜貞聽沒聽見他的喊聲。他喊過了,心裏就一直那麽激動著。


    那季節正是金達萊花盛開的季節,滿山的蔥綠,春光暖暖的。卜貞在山林裏鑽了一天,渾身又是泥又是水,每天回家前,她都要在山裏的潭水裏洗一洗自己,然後濕漉漉地回家。金光柱發現卜貞這一秘密是個偶然的機會。他以前似乎從來不知道這裏有一泓潭水,這麽清澈寧靜,潭的周圍開滿了燦燦的金達萊。那天,金光柱砍柴砍熱了,也渴了,便跳進了潭水裏,他盡興地從這頭遊到那頭,又從那頭遊到這頭,遊累了,他才爬上來,他把衣服墊到自己身下,本想歇一會兒不料卻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被一陣輕柔的歌聲驚醒。他疑惑自己是在做夢。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見了卜貞,卜貞站在潭水裏,一邊洗澡一邊唱歌。他還是第一次這麽注視著卜貞,卜貞一點也沒有察覺有人偷看自己。她一邊唱歌,一邊從潭邊摘下一朵金達萊,插在自己的鬢邊。她獨自在清水中欣賞著出浴的自己。


    那一瞬間,金光柱真的如同走進了夢裏,卜貞早就走了,他才醒悟過來。晚上,他怎麽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眼前總是不時地閃現出卜貞在潭水裏的身影。


    從那以後,金光柱每到傍晚,都等在潭水邊,一次次偷看卜貞洗澡,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時間。


    那又是一個黃昏,金光柱仍在偷看卜貞在潭裏洗澡,突然,遙遠的小村裏槍聲大作。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麽,金光柱慌忙從草叢裏爬出來,向小村方向跑去。後來他和卜貞一起跑回了小村,小村已麵目全非,燃在了一片火海中,全村的幾十名老小都倒在了血泊中。事後他們才知道,有人向日本人送信,說小村裏有人私通山上的遊擊隊,日本人便殘忍地襲擊了小村。小村沒有了,家沒有了。


    那天晚上,金光柱和卜貞一起掩埋了全村老小。天亮的時候,兩人失神地坐在那葬著全村老小的墳前。


    “我們沒有家了。”卜貞說。


    金光柱已經沒有了眼淚,他望著卜貞說:“往後這日子該咋過呢。”


    卜貞望著蒼蒼莽莽的金剛山說:“去投卜成浩的遊擊隊吧,我挖藥材時看見過他們。”


    金光柱吃驚地瞪大眼睛。


    “我們沒有家了,說不定啥時候日本人還會來。我們不能等死。”卜貞說完就站起身來,趔趄著腳步向後山走去。金光柱也站起身,他覺得生活中不能沒有卜貞,他要跟著卜貞,不管她去哪兒。


    那一次他們找到了遊擊隊,後來日本人就占領了整個朝鮮半島,再後來他們就過了鴨綠江,來到了中國的山裏。


    金光柱那一次,跪在卜貞麵前把什麽都說了,他說自己喜歡卜貞,還說了在潭邊看她洗澡的那件事,金光柱說他喜歡卜貞,這日子他受不了了,他要帶著卜貞離開這裏,找一個地方去和她過日子。


    卜貞聽完了他的話,在他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卜貞咬著牙說:“金光柱,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人,日本人不趕走,咱們有好日子過?”


    金光柱就說:“卜貞我都為了你呀。”


    卜貞那次真的生氣了,她甩開金光柱伸過來的手說:“要走,你走吧。”


    金光柱沒有走,他在等待著卜貞回心轉意。他知道卜貞冷漠自己,但他又相信,他和卜貞是有著比別人多幾倍的親情,她叫過他光柱哥,他看過她洗澡……有誰能比他多這些親情呢。他相信,遲早有一天,卜貞會同意和自己走的。金光柱卻一天也忍受不了卜貞對卜成浩支隊長的那番親情。他從卜貞注視卜成浩的目光中看到了讓他心痛心碎的眼神。卜貞每次看到卜成浩,那雙眼睛便亮了,可瞅他時,卻是冷漠的。金光柱有時覺得這種冷漠讓他無法忍受了。


    已是黃昏,西落的日頭貼在西山,隻剩下一片昏黃的亮團,在那兒有氣無力地燃著。此時,世界似一個垂危的老人,掙紮著喘息著最後幾縷陽氣。


    野蔥嶺山下狹長彎曲的山路上,積雪使得山路已辨不出形狀。天已近黃昏,雪路上吃力地駛著幾輛卡車。車疲憊地嘶叫著,車輪輾著雪殼子哢哢地響,卡車個個似負重的甲蟲,喘息著,嚎叫著,一點點地向前移動。車上插膏藥一樣的旗幟歪斜在車的護欄上,“呼呼啦啦”地在風中抖動。幾十名日本兵裹著大衣,抱著槍縮在車廂裏。


    三甫縮在車廂裏,望著一點點西墜的日頭,他一時不知自己在哪兒。幹娘和草草死了,那溫馨的小屋,還有草草那張笑臉,這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抗聯朝鮮支隊早就接到了通告,他們對這次伏擊日本人的軍火,做了充分的準備,不僅在路上挖了坑,全部人馬都出動了。這些軍火是拉往大金溝軍火庫的。鄭清明望著山下那條雪路,他的身旁還有柳金娜和謝聾子。柳金娜用熱氣嗬著手,她的身邊放了一個籃子,籃子裏裝著凍硬的饅頭。她是來給遊擊隊送飯的。送完飯,便不想走了。她就伏在鄭清明一旁。鄭清明沒說什麽,他望著眼前這個白俄女人,讓他想起了靈枝。柳金娜讓他懂得了世界上的愛都是一樣的。男人愛女人,女人愛男人,才組成了這個世界。


    天漸漸地暗了,風愈來愈大,白毛風似發瘋的馬,東一頭西一頭地在野蔥嶺的山穀裏闖蕩著。三輛卡車,大開著車燈,照得前方的雪嶺慘白一片。前麵的一輛車,一隻輪子掉進雪坑裏,發動機嘶哇地叫了幾聲,便熄火了。後麵的兩輛車也停下了。


    就在這時,山崖上雪殼子後麵突然響起槍聲,開始很稀落,後來就密集了起來。車上日本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槍聲驚怔得半天才恍悟過來,摸索著爬下車,有幾個日本兵的腿凍得麻木了,倉皇之中滾下車,摔在雪地上。


    三甫在槍響之後,就跳下了車,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該還擊,他看見身旁的同伴不時地在槍聲中倒下,他就那麽蹲在那裏,看著雙方在不停地射擊,自己仿佛成了個局外人。


    遊擊隊衝下來的時候,三甫不知為什麽要跑,他一直往山裏跑去,他跑的時候,看見一個黑影一直在跟著他。


    時隔一天,滿洲國《黑河日報》發了一條消息:……大日本皇軍裝載軍火的卡車,在野蔥嶺被抗聯遊擊隊阻擊,因寡不敵眾,軍火被抗聯遊擊隊截獲,十名皇軍在與遊擊隊作戰中英勇獻身,五名私逃回來的敗兵,被當場槍決以示軍法,還有兩名士兵至今下落不明,正在查尋中。


    天快亮了,稀薄的微光不清不白地籠著野蔥嶺,黎明前的山野很靜,隻有縷縷絲絲的寒氣蛇樣地在山穀間遊蕩。


    三甫後麵跟來的那個人是川雄。兩個人吃力地走在黎明前的野蔥嶺上。“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呀”川雄呻吟似的這麽問。“我也不知道。”三甫望著蒼茫沒有盡頭的山嶺,這時他又想起了幹娘和草草。三甫想哭。


    兩個人終於停下來,蹲坐在山頭,茫然地望著遠方。


    川雄抓住三甫的一隻胳膊,搖晃了兩下說:“三甫,我不想死,我還要找和子呢。”


    三甫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死,可身邊親人卻離他而去了。先是父親,後來又是幹娘和草草。幹娘和草草卻死在同胞的手下。


    三甫終於瞅了瞅身旁的川雄問:“你想回大金溝嗎?”


    這麽一問,川雄很快想到了斜眼少佐,沒有斜眼少佐,川雄心裏明白,回去也等於一死,北澤豪是不會饒過逃跑回來的士兵的。他搖了搖頭,無助地望著三甫。三甫也望著遠方。


    東方的日頭,一點點地升起來,燃亮這個世界。


    川雄想起了在家鄉時和和子經常唱的那首歌。他不知為什麽竟小聲哼唱起來:


    廣島是個好地方


    有魚有羊又有糧


    漂亮的姑娘櫻花中走


    海裏走來的是太陽


    廣島是個好地方


    ……


    三甫的眼淚不知什麽時候流了下來。又不知過了多久,三甫站了起來。他說:“我們走吧。”川雄站了起來問:“我們去哪兒呀?”


    “我也不知道。”三甫這麽答。


    又是一個傍晚的時候,他們升起了一堆火,已經走了一天一夜了,不知自己走出有多遠了。火的溫暖一點點燃進兩個人的心裏,暫時沒有了寒冷,肚子裏愈發地餓了,饑餓不可抗拒地吞噬著他們的意誌。兩個人貪戀地望著眼前的火,似乎要在那火裏尋找到充饑的東西。


    “我餓……我要死了……”川雄哆嗦著身子。他和三甫偎在一起,相互用身體溫暖著。


    “我不想死,我要回廣島……找和子。”川雄夢囈一般地說。


    三甫在這夢囈中,覺得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覺得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睡過去,再也不想睜開眼睛了。他剛一閉上眼睛的一刹那,眼前就出現了草草那張臉,草草的臉上掛滿了淚痕,草草柔聲地呼喚他:“三甫哥,三甫哥……”他猛地又睜開眼睛,他看到那堆快燃盡的火,還有無邊的黑夜。他搖醒了偎在他身上的川雄,川雄木然地望著他。“我們不能停,得走。”


    “去哪兒呀?”川雄又這麽問。


    三甫沒有回答,他拉起川雄,拄著槍,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又是一個黎明的時候,他們竟在雪地上發現了兩串腳印。


    “有人,這裏有人。”三甫激動著。


    川雄也看見了那兩行腳印,川雄憂鬱地說:“是不是遊擊隊。”


    這一句話提醒了三甫,三甫冷靜下來,有人對他們來說,是活下去的一種希望,同時也是一種危險。三甫真想就這麽死掉算了,去到另一個世界尋找父親、幹娘和草草。可每當他閉上眼睛,耳畔都響起草草的呼喚聲,那聲聲呼喚,讓他一次次睜開眼睛,他覺得隻有往前走才是生。他知道草草不希望他死,他想自己應該活下去。


    三甫看見地上腳印的一刹那,他就堅定了活下去的信念。


    “走。”三甫終於說。


    川雄恐懼地隨在後麵。


    他們又翻過一座山嶺時,望見了山凹的林子裏用木頭搭成的房子,房子四周掛著白色的雪霜,太陽照在上麵,燦爛一片。兩個人望著這一切,恍似在夢裏。


    一隻黑狗從木屋裏跑出來,在雪地上蹦跳幾下,木屋的門“吱——”的響了一聲,從屋裏走出一位少女。那少女穿著一件紅花棉襖,一條粗辮子甩在身後,少女衝黑狗叫了一聲,黑狗跑過來,親昵地和少女耍玩。


    “中國人。”川雄低呼一聲。三甫看到少女那一刻,疑惑自己又看到了草草,他費力地眨了幾次眼睛。


    “中國人恨我們。”川雄哆嗦著。川雄發瘋似的在往下脫自己的衣服,最後隻剩下了棉衣棉褲。三甫醒悟了什麽,也去脫自己的衣服。最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把帶有日本軍銜標誌的外衣一起塞到雪裏。


    後來,他們看到了身旁的兩支長槍。三甫猶豫一下,把它也塞到雪裏。


    兩個人試探著向山下走去。


    “中國人恨我們。”川雄似哭似喚。


    “殺就殺吧,誰讓我們是日本人。”三甫這麽說。


    突然“砰”的一聲槍響。


    兩個人立住腳,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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