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突然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直笑出了眼淚。菊笑了一陣便不笑了,她扭過頭,癡癡怔怔地望著窗外,淚水仍然在臉上流著。她想到了楊宗,楊宗抽在她臉上的耳光使她記憶猶新,魯大的咒罵,讓她渾身發冷發緊,菊這時扭過頭,木然地脫著自己的衣裳,一邊脫一邊說:“來吧,愛咋整你就咋整吧,你是嫖客,我是婊子,來吧。”


    魯大木然地瞅著菊,菊一直把自己全部脫光,然後叉開腿躺在炕上。她見魯大仍不動,便嘲笑似的說:“你是爺們兒就來吧,看咋能看飽?”


    全身的血液頃刻間湧到了魯大的頭頂,他渾身顫抖著,他想衝過去,把菊揪起來,痛打一頓。正在這時,花斑狗慌慌地跑上來,一頭撞開門,氣喘著說:“大哥,快走,日本人來抓咱們了。”


    魯大站起身:“日本人咋知道咱們在這兒。”


    “王八羔子宋掌櫃跑去報告的。”花斑狗說話時,瞅了眼躺在炕上的菊,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魯大也瞅著菊,他想是不是把菊一起帶走。


    菊這時從炕上爬起來,接著又光著腳跳到了地上,她一把把魯大和花斑狗推到門外,“砰”地關上了門,菊在裏麵喊了一聲:“魯胡子你咋還不快走,你等日本人來割你的頭呀。”


    魯大這時才反應過來,他拔出了腰間的槍,和花斑狗一起向樓下跑去。


    日本人的跑步聲和喊聲已經很近了。宋掌櫃沒事人似的袖著手站在桌子後麵,瞅著魯大和花斑狗,齜著牙說:“再玩會兒吧,多嚐幾口鮮。”


    “操你媽,你說啥咧。”花斑狗躥過去一把揪住宋掌櫃的衣領子,往外就拉,一邊推一邊說:“先讓日本人打死你。”


    花斑狗拖死狗似的把宋掌櫃拖出去,他回身衝魯大和幾個弟兄說:“你們在後麵。”


    他們衝出“一品紅”的時候,黑暗中已看見日本人的身影。


    花斑狗就大叫一聲:“開槍吧,往這打。”他把宋掌櫃推在前麵。宋掌櫃連聲喊:“太君,別開槍,千萬別開槍……”


    魯大和花斑狗的槍先響了起來,幾個躲在暗處的日本人,應聲倒下。日本人亂了一陣,很快便開始還擊了,子彈貼著魯大的耳朵“嗖嗖”地飛著。宋掌櫃殺豬似的號叫著:“別開槍……太君,千萬別開槍……”


    魯大和眾人先是翻過一垛牆,又鑽進一條胡同,把槍聲甩在身後。日本人窮追不舍,嘰裏哇啦地喊叫著衝了過去。有兩個兄弟,剛往前跑了兩步,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花斑狗說:“大哥,你先走。”


    魯大甩手又打了兩槍,最後把槍一同交給了花斑狗,花斑狗一腳踹開宋掌櫃,接過槍,左右開弓射擊著,一邊射擊一邊喊:“操你媽,日本人。來吧,都來吧。”花斑狗一邊射擊一邊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魯大領著幾個兄弟,轉身衝進了黑暗裏。遠遠地,他仍能聽見槍聲和花斑狗的叫罵聲。


    魯大衝上山梁的時候,槍聲便停了,花斑狗的叫罵聲也隨之消失了。


    “兄弟呀。”魯大叫了一聲,便跪在了雪地上。


    這時他看見三叉河鎮“一品紅”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


    花斑狗帶著幾個兄弟,無路可逃,躲進了“一品紅”巷子後麵的油坊裏,日本人很快包圍了油坊。花斑狗知道這次無論如何是無法逃脫了,他便一邊叫罵一邊射擊。他們下山的時候,並沒有帶更多的子彈,子彈很快便用完了。日本人吼叫著一點點地向油坊接近。花斑狗把油坊的門窗都關了,在屋裏跺著腳罵:“操你媽,小日本。”日本人開始砸窗砸門的時候,花斑狗非常平靜地衝幾個弟兄說:“你們想咋個死法”幾個弟兄說:“隻要不死在日本人手裏,咋死都行。”花斑狗聽了這話,便開始沉著冷靜地搬倒一桶桶豆油,豆油暢快地流了出來。花斑狗站在油中,他先點燃了自己的棉襖,然後怕冷似的就坐在了油中。幾個兄弟也紛紛學著花斑狗的樣子,點燃自己的棉襖,火便著了起來,整個油坊也隨之著了起來。花斑狗和幾個兄弟嘶啞地破口大罵:“操你媽,小日本……”


    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油坊燃成了一片火海。火舌吞噬了花斑狗他們的叫罵聲。大火映照著三叉河鎮通紅一片。


    菊站在窗前一直聽著那槍聲和叫罵聲。後來她看見了油坊燃起的大火,那火似乎不是從油坊裏燃起的,而是從她的心裏燃起,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從裏到外暢快無比。她在心裏嗷嗷叫著,她從沒有這麽舒坦過。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激動得淚流滿麵了。火光中,她看見楊宗一身戎裝向自己走來,楊宗走得堅定沉穩,皮靴踏在地上發出“哢哢嚓嚓”的響聲。菊覺得自己快把持不住了,她一陣暈眩,自己似乎變成了一縷風投進了楊宗的懷抱,楊宗用雙手摟抱著她,像托舉著一片雲,楊宗打馬揚鞭帶著她,向遠方馳去……猛然間,她從幻覺中清醒過來,菊冷笑兩聲,抬起手刮著自己的耳光,嘴裏咒著:“想他幹啥,我是婊子了。”


    菊打完自己咒完自己,便換了個人似的,她聽到火海中花斑狗幾個人沙啞的咒罵聲,後來那咒罵聲就弱了下去。火勢也一點點弱了下去。菊這次聞到豆油燃著後散發出的很好聞的氣味,那氣味彌漫了整個三叉河鎮。菊抬起頭的時候,她從“一品紅”的窗上看見了天邊燃著兩顆星,那兩顆星高懸在澄澈的夜空中。菊心裏突然很感動,自己要變成一顆星兒該多好哇。菊張開了手臂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她把房間的窗子徹底推開,身子便懸在了窗口,她一直盯著那兩顆星,恍似自己已經融進了澄澈的夜幕中。菊張開雙手,像鳥似的飛了出去。清冽的空氣快速地從她身旁掠過,她的身子向上挺了一下,她覺得自己已經觸摸到了那冰涼而又明亮的星星……


    第二天清晨,三叉河鎮的人們看見焦糊的油坊和菊的屍體冰冷地橫陳在清冷的晨風中。人們都沒有流露出驚奇和不解,仿佛油坊和妓女菊早就該得到這樣一個下場了。


    菊的屍體是吳鐵匠在三叉河鎮人們吃早飯的時候抱走的。


    自從菊在吳鐵匠家裏留宿一夜之後,吳鐵匠便熄掉了鐵匠鋪裏的爐火,他一趟趟徘徊在“一品紅”門前,一遍遍呼喊著菊的名字。吳鐵匠甚至變賣了所有的家當,他手托著變賣家當換來的銀元,哀求宋掌櫃讓他領走菊。宋掌櫃摸了摸吳鐵匠發燒的額頭說:“菊要是跟你走,我一個子兒不要。”


    從那以後,三叉河鎮人在夜夢中經常被吳鐵匠呼喊菊的名字的叫聲驚醒,人們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吳鐵匠為什麽要這樣。


    菊的屍體在吳鐵匠的家裏停放了三天後,吳鐵匠很隆重地為菊出殯。吳鐵匠把安詳幸福的菊放在爬犁上,他披麻戴孝拉著爬犁,神情肅穆地走出三叉河鎮,來到了三叉河鎮外南山覆滿白雪的山坡上。


    從此,白雪覆蓋的山坡上多了一塚墳塋。三叉河鎮的人們知道,那是妓女菊的墳塋。三叉河鎮少了一個妓女菊,多了一個瘋人吳鐵匠。瘋人吳鐵匠一遍遍呼喊著菊的名字,在三叉河鎮的大街小巷裏流浪。


    大佐北澤豪一睜開眼睛,心緒便開始煩亂不安。抗聯支隊攪擾得他寢食不安,抗聯支隊像幽靈似的神出鬼沒,讓北澤豪不得安生。有幾次,日軍已經發現了抗聯支隊的去向,順著抗聯支隊留下的腳印,他們一路追蹤下去,結果仍讓抗聯支隊逃脫了。日軍像沒頭蒼蠅似的,在山嶺間東撞西撲,結果每一次都損失慘重,落敗而歸。


    北澤豪已經接到了總部的命令,讓他在最短時間內,剿滅抗聯支隊,抽兵進關,實現吞並印度支那的計劃。可橫亙在北澤豪麵前的不僅僅是抗聯支隊,他最大的困難是那些神秘的雪山。雪山讓他的隊伍吃盡了苦頭,迷路轉向自不必說,更重要的,這些山嶺掩護著抗聯支隊出其不意地轉到他的身後,打得他措手不及。每一次進山,都會有一批士兵得了凍瘡,甚至丟掉性命。得了凍瘡的士兵手腳流膿,哀叫不止地躺在炕上,這令北澤豪無比頭疼。


    他的隊伍進山幾次遇挫之後,他便想到了朱長青手下的隊伍。剛開始他並沒有覺得朱長青的隊伍會派上什麽用場,當初他把朱長青召下山,是不想讓自己樹敵太多。可他一連吃了幾次苦頭之後,才意識到,不能小瞧了這些中國人。於是,他想到了朱長青這支隊伍。他曾派過朱長青加入他們圍剿抗聯支隊的行動,朱長青並沒有說什麽,帶著隊伍去了,可隻在山腳下轉了幾圈兒,放了幾槍,便帶著隊伍回來了。


    北澤豪對朱長青的舉動有些大惑不解,他知道怎樣對待中國人,先收買後利用。他和父親在上海灘做買賣時,利用這種方法無往而不勝。那些商人為了眼前的利益,甚至不惜犧牲父子親情的利益投入到他的圈套中來。他甚至用了同樣的辦法對待朱長青,每次慰安隊來,他總是關照挑選一個最年輕最漂亮的日本女人送給朱長青,他甚至知道享用這個女人的不是朱長青,而是他手下的那些士兵,每次慰安隊走,送去的女人幾乎都是被抬著走出朱長青住宿的院落。北澤豪對這一切佯裝不見。慰安隊下次再來,他仍把女人給朱長青送過去。在人多住房緊張的情況下,他讓日本士兵住在臨時搭起的帳篷裏,而讓朱長青及手下人住在溫暖的火炕上。


    北澤豪早晨剛從炕上爬起來,煩亂的心緒讓他用了半晌的勁,才把一泡發黃的尿撒在喝水的缸子裏,他閉著眼,咬著牙,把缸子裏最後一滴尿液喝下去,一股溫熱從胃裏散發出來,他煩亂的心情終於有了一個頭緒。他抓過窗台上放著的煙袋,點燃一袋煙,望著煙鍋裏明明滅滅的煙火時,心裏頓時開闊起來。一個念頭鼓噪得他渾身炙熱起來,他看見潘翻譯官趿著鞋站在窗外背對著他小解的身影,他在心裏冷笑一聲,又在心裏說了聲:“中國人。”


    他差人叫來了朱長青,朱長青進門的時候,北澤豪已經在吸第三袋煙了,房間裏充滿了濃烈的煙味,朱長青一進門便眯上了眼睛。


    北澤豪望著朱長青說:“朱君,你我是不是朋友。”


    朱長青聽了北澤豪的話沒點頭也沒搖頭,他眯著眼平淡地望著北澤豪。


    北澤豪又說:“你們中國人常說要為朋友兩肋插刀。”


    朱長青這次點了點頭。


    北澤豪磕掉了煙鍋裏的煙灰,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朱長青的肩頭。


    北澤豪神秘地交給朱長青一個任務,他讓朱長青幫助押一批軍火。朱長青注視了好半晌北澤豪,北澤豪一直期待地望著他。


    “朱君,你的路熟,你押送軍火,我放心。”


    朱長青點了點頭,出去準備了。朱長青出門的時候看見了潘翻譯官,潘翻譯官似乎無意間走過來,潘翻譯官衝朱長青笑了一下,朱長青沒說什麽,他對這個中國人似乎沒有什麽好印象。他衝潘翻譯官點了一下頭,剛想走過去,隻聽潘翻譯官似乎自言自語低聲說了句:“走路還要看清人呢。”朱長青聽了這話愣了一下,他想停下腳問潘翻譯官一個究竟,可回過頭時,潘翻譯官已經走進了北澤豪的屋裏。朱長青心裏沉了一下,最後還是快步地向自己住的偏房走去。


    朱長青帶著二十幾個弟兄,分坐在兩輛卡車上,下午的時候出發了。


    朱長青他們剛出發,斜眼少佐帶著十幾個日本兵也出發了,他們剛走出楊家大院,便脫去了身上的軍裝,換上了抗聯支隊的羊皮襖,狗皮帽子,他們抄近路趕到野蔥嶺的山岔路口。


    槍響起的時候,朱長青看見樹後幾個抗聯打扮的人在向自己射擊。朱長青喊了一聲:“下車。”二十幾個弟兄很麻利地從車上跳下來,就近趴在雪殼子後。他沒有讓弟兄們還擊,他扯著嗓子喊:“我是朱長青,我姓朱的有言在先,不向你們開一槍,軍火是日本人的,你們拿就是了。”


    朱長青喊完,槍聲不僅沒有停歇下來,反而更加密集了。他們似乎不是來搶軍火的,而是專門針對朱長青這些人。朱長青有些不解,猛然間,他腦海裏閃過北澤豪那捉摸不定的眼神,還有潘翻譯官那句沒頭沒腦的話。這時,他似乎頓悟了什麽,每次押送軍火都是日本人幹的事,而且極神秘,惟恐走漏半點風聲,這次讓他押送軍火卻這樣大張旗鼓,且又出門便碰上了抗聯支隊的伏擊……


    朱長青想到這兒又喊了一聲:“你們聽著,你們再不停止射擊,我姓朱的也不客氣了。”


    槍聲似乎短暫地歇了一會兒,緊接著又瘋狂地響了起來。


    朱長青從雪殼子後躍起了身子喊了一聲“打”,便率先打了一槍。弟兄們接到了朱長青的命令,也一起開火。朱長青清晰地看到,有兩個人在他的槍聲中中彈,他們一開始還擊,那些人便開始後撤了,這些人不是撤向山裏,而是往平原方向跑。朱長青這時恍然大悟,他並沒有讓弟兄們追趕,隻是衝那十幾個後撤的身影又放了幾陣排子槍,便又開著車趕路了。


    北澤豪沒有料到朱長青會識破他的陰謀。他是想利用這種苦肉計激發起朱長青對抗聯的仇恨,他想看到中國人和中國人拚殺的場麵。


    朱長青回到楊家大院時,北澤豪盛情地為朱長青擺了一桌酒席。朱長青讓弟兄們放開吃了一頓。北澤豪一直微笑著看著這些狼吞虎咽的中國人。朱長青腦子裏異常地清醒,他也含著笑望著北澤豪。


    北澤豪很快又製定出了一套剿滅抗聯支隊的計劃。這次北澤豪幾乎抽調了所有的兵力,當然包括朱長青這支中國人組成的隊伍。


    臨出發前的一天夜晚,朱長青集合起了所有的人,月光下朱長青看著手下的弟兄們,他壓低聲音說:“你們願意和日本人一起去打仗嗎?”


    隊伍裏沒有人說話,他們一起望著朱長青。


    朱長青就說:“把你們的衣服脫下來。”


    眾人不解地望著他,朱長青率先脫掉了自己的衣服,自己幾乎赤裸地站在了那裏。眾人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紛紛地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他們赤裸著身子站在凜冽的寒風中,隻一會兒,他們便哆嗦成一團,上牙很響地磕著下牙,最後磕牙聲歡快地響成一片。


    第二天早晨,隊伍集合時,惟有朱長青的保安團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動靜。


    北澤豪氣衝衝地帶著人來到朱長青駐地的時候,他看見所有的人都麵紅耳赤地蜷縮在炕上。


    朱長青身上裹著被子出現在北澤豪麵前,朱長青用顫抖的聲音說:“太君,我們要死了,讓你們的軍醫官來給我們看病吧。”


    北澤豪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


    楊老彎在清冷的黎明時分,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日本兵,被綁在村頭那棵老榆樹上,日本士兵血糊呲拉地叼著自己襠下那個玩意。楊老彎嗷叫一聲,貓似的弓著身子向村後跑去。他在村後的山坡上看到另一名士兵,那個士兵同樣赤身裸體趴在雪地上,襠下那個玩意,硬硬地插在肛門裏,楊老彎渾身哆嗦著,他口幹舌燥,背過身去,抓了一把雪填在嘴裏。楊老彎說:“哈——哈——”


    楊老彎再一次跑回村裏的時候,日本人已經集合起了村子裏所有的村民。日本人把一挺機槍架在一間房上,槍口黑洞洞地衝著村民,那些荷槍實彈的日本士兵也把槍口對準了這些村民。楊老彎不明白日本人這是咋了。幾個日本士兵虔誠地抬著那兩個士兵的屍體,繞著村民走了一圈兒,又走了一圈兒,後來那兩具屍體就擺放在了村民麵前。村民們在這兩具屍體麵前垂下了腦袋。


    楊老彎再一次看見屍體的時候,突然覺得很惡心。他蹲在地上幹嘔起來,楊老彎嘔得上氣不接下氣,翻江倒海,一個日本軍官站在村民們麵前說了許多中國話,楊老彎一句也沒聽清,支離破碎的他好像聽那個日本軍官說,抗聯的人就在村民中,讓他們交出殺害日本人的抗聯,否則統統死啦死啦的有……楊老彎不知道誰是殺死日本人的抗聯,他隻想吐,他果真就吐了,不僅吐出胃裏所的食物,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這時,日本人的槍響了,楊老彎抬起頭的時候,看見村民們蜂擁著向四麵八方跑去,他還看見中彈的村民張著一雙求援似的手向前倒去……楊老彎又嗅到了那股血猩氣,他愈加洶湧澎湃地嘔吐起來……


    楊老彎再一次站起身的時候,他看見周圍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村民,黏稠的猩血彎彎曲曲地在雪地上流著,那些大睜著雙眼的村民,驚恐絕望地瞪著遠方。


    “殺人了,殺人了,我不活了。”楊老彎殺豬似的號叫著,邁過一具具屍體,瘋狂地向村外跑去,有幾具屍體絆得楊老彎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上,他很快又爬起來,沒命地向前跑去,一邊跑楊老彎一邊呼號著,有幾顆子彈貼著楊老彎的頭皮飛了過去,“噗噗”地落在前麵的雪地上,楊老彎想:活著還有啥意思,我不活了。


    楊老彎一口氣跑到了大金溝,他不知自己為啥要往大金溝跑,他遠遠地看見了楊家大院的院牆,他才想起,自己是要來找楊雨田的。


    他見到楊雨田時,楊雨田正在喝藥,藥水順著楊雨田的嘴角流著,黏稠稠的似一攤稀屎。楊雨田放下碗,半晌都沒認出楊老彎。


    楊雨田睜著一雙發綠的眼睛說:“你是誰?”


    楊老彎要是沒聽見楊雨田的聲音,他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在陰曹地府裏看見了鬼。楊雨田已不是昔日紅光滿麵的大東家了,他渾身的皮肉鬆弛地耷拉著,臉綠得恍似生了一層青苔。


    楊老彎怔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一口氣來說:“哥,你死了嗎?”


    “王八犢子,你咒我幹啥?”楊雨田摔下了手裏的碗,力氣太小,碗沒碎,隻在楊老彎麵前滾了滾。


    楊老彎在楊雨田的房間裏嗅到了一股腥冷的臭氣。他又想吐,他強忍著。他盯著楊雨田那張綠臉說:“日本人殺人咧。”


    楊雨田翻了翻眼皮說:“他殺他的,關我啥事。”


    楊老彎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我不想活了,活著還有啥勁。”


    “那你就死去。”


    “你弟媳,你侄子都死咧,我也要死了。”


    “死了好,死了你就找爹找娘去。”


    “你是死了還是活著。”


    “王八犢子,你咒我,我不想死咧。”楊雨田突然娘兒們似的嚶嚶地哭了起來。


    楊老彎覺得再待下去一點意思也沒有了。他袖著手,木木呆呆地望了最後一眼楊雨田住的這間房子,他突然看到了死亡的氣息,從四麵八方籠罩著這間小屋,楊老彎嗷叫一聲,從楊雨田的屋裏逃出來。他臨出門的時候,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他很痛,半天他才爬起來,腰間被什麽東西生硬地硌了一下,他伸出手摸了一下,他摸到了那把殺豬刀。他順著殺豬刀的刀鋒摸下去,摸到了結在上麵的血痂。這時,他似乎又嗅到了那縷血腥氣,他又想吐,腸胃裏已沒有什麽好吐了,他隻幹嘔了兩聲。


    楊老彎回到家裏,他就插上了房門,坐在地上,掏出了懷裏那把殺豬刀,他麵前擺著的是那塊磨刀的條石,他把殺豬刀橫放在條石上,“謔謔”地磨了起來。猩紅的血水從刀上流下來,楊老彎強忍著自己的幹嘔。這次他把刀磨了很長時候,磨刀花費了他很多氣力,渾身上下冒著虛汗,他蒼白著臉,任虛汗順著鬢角流下來。他大睜著一雙眼睛順著門縫向外麵張望,他看見幾雙穿皮靴的日本士兵的腳在雪地上走過去,又看見幾雙腳走過來,那一雙雙腳在雪地上發出“哢哢嚓嚓”堅硬的聲響。楊老彎望見了那一雙雙走動的腳,他艱澀地咽了口唾液,唾液通過喉管向胃裏滑動的聲音,嚇了楊老彎一跳。他從地上爬起來,仔細端詳那把殺豬刀,刀鋒已被他磨得鋒利無比,他在刀鋒上看到了自己那張幹黃的臉。他瞅定那張臉問:“你是誰?操你媽,活著還有啥意思。”


    楊老彎從眼角流出兩滴清冷的淚水。


    天黑了,起風了。風先是一股一股地刮,最後那風就響成了一片,呼嘯著,嗚咽著,世界就在這一片嗚咽聲中瑟瑟地抖動著。


    楊老彎在這風聲中似乎睡了一覺,陡然,他就醒了。楊老彎眼前漆黑一片,滿耳都是風的嗚咽聲。他貓似的弓起身子,輕手輕腳地拉開門插,打開門,兜頭一股冷風吹過來,他差一點摔倒,很快他扶著門框又立住了。他一步步往上房挪去,身影像飄蕩在風中的幽靈。他摸到了上房的門,聽到日本士兵從屋裏傳出的鼾聲,很快地摸到了門的插銷,他輕輕地把門插用殺豬刀撥開,做這一切的時候,楊老彎出奇地冷靜,就像開自家的門,回屋睡覺一樣。他撥開門插的時候,聽見一雙腳步聲向這邊走來。楊老彎機敏地把身子像壁虎一樣貼在門上,眼見著兩個夜巡的日本士兵“嚓哢嚓哢”地從自己麵前走過去。他籲了口氣,握緊手裏的殺豬刀,一轉身,無聲無息地飄進上房裏。日本士兵密密匝匝地躺著,屋子裏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這時的楊老彎嗅覺異常的靈敏。他順著氣味很快摸到一個日本士兵的頭,那頭沉甸甸的,散發著溫熱,感覺極好,楊老彎一隻手享受著那顆頭很好的感覺,另一隻手中的殺豬刀利索地向這顆頭下抹過來,一股溫熱猩臭的血水噴了楊老彎一身,楊老彎又有了那種嘔吐的感覺。楊老彎憋足一口氣,一顆頭一顆頭地摸下去,手起頭落,楊老彎幹得從容不迫,就像在自家的田地裏摘瓜,心裏洋溢著豐收後的喜悅。


    楊老彎是天亮的時候,被日本人捆綁在村頭那棵老榆樹上的。小金溝幸存的村民又被集中在村頭,有三兩把明晃晃的刺刀對準楊老彎的胸膛。日本中尉虎視眈眈地瞅著楊老彎,楊老彎不瞅他,楊老彎看見橫陳在雪地中村民的屍體,屍體早就被凍僵了,硬邦邦的像樹樁一樣扔在那裏。楊老彎從這些僵硬的屍體上收回目光,看見了站在他麵前的村民,這些村民以前都是他的佃戶,每年年底,這些佃戶都要往他家的糧倉裏送糧食。現在人們臉上的表情是愁苦和驚懼。楊老彎覺得自己該和這些村民們說點什麽。楊老彎想了半晌終於說:“你們都笑一笑吧,今年的租子我不要了,明年的租子我也不要了,以後的租子我永遠不要了,你們笑一笑哇,你們咋不笑咧?”


    楊老彎看見村民們一雙雙惶惑的眼睛。


    楊老彎又看見日本中尉手裏的指揮刀舞動一下,接著他看見一隻耳朵從他頭頂上掉下來,落在腳前的雪地上,那隻耳朵在雪地上蹦跳了幾下。楊老彎想,這是誰的耳朵呢接著又是一隻耳朵……接下來,楊老彎看見自己沒有了腦袋的身體,被捆綁在那棵老榆樹上,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一點也不好看,腰彎著像拉開的一張弓……接下來,楊老彎就看見於自己那雙腳,然後是腳下的黑土、白雪,再接下來,他就什麽也看不見了。楊老彎在最後的一刹那想,活著有啥意思咧……


    卜成浩做夢也沒有想到,會被日本人抓了俘虜。


    他是夜晚時分帶著一名抗聯戰士潛伏在大金溝的,這次來是為了察看日本軍火庫情況的。他和那個戰士趴在樹叢中,看著不遠處的日本士兵把一箱運來的彈藥裝在那廢棄的山洞裏。


    卜成浩以前曾多次派人來摸日本軍火庫的情況,可每次得到的情報都不一樣,他不知日本人在耍什麽花招。他和那個戰士一直注視著日本人在山洞裏忙活到深夜。日本人撤走的時候,卜成浩覺得很累,他已經有兩天沒有吃到一頓像樣的東西了。卜成浩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可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三五個巡邏的日本兵向自己走來。他想叫一聲,或者爬起來撤退,可渾身上下一點也不聽他的指揮,他用目光去看身旁那個戰士,那個戰士趴在雪地上,身下壓著槍,瞪大眼睛,張大嘴,也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似乎沒有看見走過來的日本人,目光仍盯著半山腰——日本人的軍火庫。卜成浩在那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完了。


    當日本人把他從地上提起來的一刹那,他想起了懷裏揣著的那枚手榴彈,他們外出執行任務時,都要揣上一枚這樣的手榴彈,是最後時刻留給自己用的。卜成浩很想把手伸進懷裏,把那枚手榴彈拉響,和日本人一起炸死在這片樹林裏。可他的手一點也不爭氣,僵直著不聽支配。


    卜成浩看見兩個日本兵把那個抗聯戰士抬了起來,像抬了一截木樁,後來那兩個日本人又把那個戰士順著山坡扔下去,那個戰士,像塊石頭一樣順著雪坡滾了下去。卜成浩想,他已經死了。


    卜成浩看見北澤豪和潘翻譯官時,已經能動彈了。一堆火在他麵前嗶剝有聲地燃著,他的雙手被反綁在一棵樹上,火燒得他渾身火辣辣的疼。他想起了山裏的抗聯營地,朱政委和卜貞他們幹什麽呢他抬了一次頭,目光越過北澤豪和潘翻譯官的頭頂向遠方眺望著。他似乎望見了燃在抗聯營地上的那堆火。他閉上了眼睛。


    “你是什麽人?”北澤豪說。


    “莊稼人。”卜成浩頭也不抬地說。


    北澤豪不出聲地笑了笑。一個日本兵把從卜成浩身上搜出的一支手槍和一枚手榴彈扔在了卜成浩的眼前。


    “你是抗聯。”北澤豪很平淡地說。


    卜成浩不想再睜開眼睛了,他覺得渾身一點氣力也沒有。北澤豪說的是什麽,他似乎也沒聽清。他的幻覺裏出現了家鄉那盛開著金達萊的山岡,綠草青青,白雲悠悠……炮聲槍聲火光中,寧靜的小村狼煙四起,女人孩娃的啼哭聲再一次在他耳畔響起。卜成浩咬了一下牙,他睜開眼睛,仇視地望了眼北澤豪和潘翻譯官。他看見潘翻譯官很快躲開了他的目光。


    “你是抗聯,我們一直在找你們,你說吧。”北澤豪很友好地拍了拍卜成浩的肩膀。


    卜成浩的眼前又出現了抗聯營地,冰雪覆蓋的叢林中,臨時搭起的幾間窩棚。他們在幹什麽呢?卜成浩這麽想。他接著看見兩個日本兵把燒紅的鐵條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他嗅到了一股陳年棉絮燃燒的氣味,很快就是皮肉燒糊的氣味,他聽見自己的胸前皮肉“吱吱”地響著。他甚至沒覺出疼痛……


    他被兜頭潑來的一盆冷水激醒了,再次睜開眼睛。他聽見潘翻譯官說:“說吧,說了,太君就會饒你不死。”


    “你這隻狗。”卜成浩咬著牙說。


    卜成浩看見潘翻譯官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便背過身去。


    “狗。”卜成浩吐了口唾液。


    北澤豪揮了一下手,卜成浩看見幾個日本兵手裏端著臉盆,盆裏麵盛滿了清水,日本兵排著隊把一盆盆水順著他的頭潑在他的身上。卜成浩感受到了那股寒氣從他的五髒六腑一點點地升起。他的牙齒拚命地敲打著,水浸透棉衣一點點地被凍硬了,最後竟成了一具硬硬的殼兒,緊緊地包裹著卜成浩,卜成浩覺得身體裏那一點熱氣,都被這具硬殼吸了。


    北澤豪最後衝他笑了一次,用很溫暖的聲音說:“你真的想死?”


    卜成浩閉上眼睛,他聽見北澤豪遠去的腳步聲,卜成浩咬牙說:“日本人,我日你祖宗。”


    潘翻譯官一支接一支在吸煙,他站在屋裏望著卜成浩,卜成浩像個冰人似的被綁在樹上,他知道,也許一會兒之後,卜成浩會呼完最後一口熱氣,便再也醒不過來了。他的心裏哆嗦了一下。轉過身的時候,他看北澤豪正在望他。他衝北澤豪笑了一下。


    “潘君,你說人最害怕的是什麽?”北澤豪突然這麽問。


    潘翻譯官狠吸了口煙,答非所問地說:“人要是不怕死,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北澤豪便立在那兒不動了,他透過窗口認真地看了一眼被凍成冰棍的卜成浩。


    “這人不怕死,你讓他死也沒用。”潘翻譯官這麽說。


    北澤豪動了一下。


    “不如讓他先活著,這人也許有用。”潘翻譯官轉過身,衝北澤豪笑了一下。


    “潘君,你說得對。”


    卜成浩沒想到自己仍能活著,他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屋子裏飄著酒精的氣味。那一瞬間,卜成浩以為自己死了,他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他就看見了潘翻譯官。潘翻譯官站在他的麵前,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潘翻譯官為什麽要這麽看他。


    朱政委和鄭清明兩個人出現在楊麽公麵前是那天傍晚。楊麽公正從馬棚裏小解出來,他看見了鄭清明和朱政委。鄭清明他認識,他卻不認得朱政委。楊麽公一看見兩個人,心裏便亂跳了幾下。他想叫一聲,還沒等開口,鄭清明就說:“管家,不認識我了。”


    “咋不認識?”楊麽公哆嗦著說。


    “這大雪天,打不成獵了,找你討口吃的。”鄭清明又這麽說。


    楊麽公就什麽都明白了,他聽說鄭清明被魯大追到山裏,先是投奔了朱長青,後來又奔了抗聯。昨天抓住的那個抗聯的人,日本人又打又燒的,他看得清楚。此時他看見鄭清明和朱政委便什麽都明白了。


    “咋的,連屋都不讓進了?”鄭清明這麽說。


    楊麽公頭重腳輕地把兩個人領進屋裏,便哆嗦著說不成話了。


    “大兄弟……咱們沒冤沒仇的……可別害我……你們願幹啥就幹啥……和我沒關係……”楊麽公扶著牆,他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起來。


    朱政委衝他笑了一下說:“跟你借個地方,不連累你。”


    半晌,楊麽公摸索著要去點燈,被鄭清明一把抓住了雙手。楊麽公那瞬間,覺得自己要死了。


    卜成浩是半夜時被一個熟悉的聲音驚醒的。那聲音說:“穿上衣服,你該走了。”說完,一個黑影一閃便不見了。


    很快,閃進來兩個人影,他們幫著他把衣服穿上。卜成浩覺得這衣服穿在身上很別扭。他不知道身旁是兩個什麽人,便迷迷瞪瞪隨著兩個人出來。這時,卜成浩回頭看了一眼,自己住著的是一頂帳篷,就在山坡上。他差一點被腳下的什麽東西絆倒,他低頭看了一眼,看見了兩個被剝光了衣服的人,已經死了。他沒來得及多想,便被兩個來人連拉帶扯地弄到了山上的樹林裏。又走了一程,兩個人才停下來。


    來人叫了一聲:“老卜。”


    卜成浩這才看清,叫他的是朱政委,這時他又看見了鄭清明。月光下卜成浩看見兩個人都穿著日本士兵的衣服,再低頭細看時,自己穿著的也是日本士兵衣服。他想起了給他送衣服的那個人。他隻聽見了他的聲音,還有一晃而去的背影,他是誰呢?卜成浩回望了一眼大金溝。這時,後山坡上,槍聲響成了一片,日本人叫罵著追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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