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那些日子,莫名其妙地非常想家,他想念大金溝的父母,還有秀。他給大金溝的父親寫了信,他還給柳先生寫了信,讓柳先生把信轉給自己的妹妹秀。


    他不知道柳先生已經死了。


    楊宗那些日子,隱隱地預感到要有什麽事情發生,他的右眼皮總是跳。有一天,他們警衛營就接到了布防的任務,整個驪山腳下設了許多明哨暗哨。楊宗知道,掌握中國命運的國民黨軍政最高統帥蔣介石已經光臨了驪山,他這是在為蔣介石布防。蔣介石是什麽時候上山的,他不清楚,他隻管奉命負責警衛戒嚴。


    那幾日,楊宗看見大小車輛神秘地開進山裏,又神秘地駛出去。那幾日楊宗見過幾次少帥,他看見少帥悶悶不樂,眉頭緊鎖。他想,少帥一定有什麽重大心事。楊宗的右眼皮一直跳著,他再次預感到,驪山一定要有什麽大事發生了。張大帥出事那幾天,他的右眼皮也是亂跳不止,跳到第四天時,張大帥就被日本人炸死了。


    此時,日本人離西安還很遙遠,能發生什麽事呢?


    終於在一天夜裏,少帥張學良親自召他到密室,讓他在夜半時分,秘密地把蔣介石抓獲。楊宗得到這一命令的時候,他吃驚地瞪大雙眼,心髒都快跳出了喉嚨口。少帥的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他感受到了那份沉重,回去的路上,他的右眼皮不再跳了,懸浮著的心也踏實了下來。


    夜半的時候,他帶著警衛營爬上了驪山,很快便和蔣介石的衛隊交手了,他第一個衝進了蔣介石的房間,這時的蔣介石已經逃離了房間,他伸手摸了一下被子,仍能感受到那份餘熱。


    蔣介石被抓獲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後來,楊宗又隨張學良在金家巷張公館迎來了周恩來。他知道,周恩來是專門從延安飛抵西安的。那時的楊宗還沒有完全意識到更大的悲劇在他的身邊悄然地發生了。


    那幾日,他想到了許多,想到自從東北軍撤到關內,最後又進駐西安,東北大片的土地已經完全落到了日本人的手裏,他不知道此時的東北家鄉是一番什麽模樣了。


    喧鬧了幾日的西安終於平息了下來,他原以為少帥會命人殺了蔣介石。沒想到,少帥把蔣介石放了,並決定親自送蔣介石回南京賠罪,他的右眼皮又一次跳了起來。


    那天晚上,少帥又一次把他密召到公館裏。少帥望著他久久不語,他預感到了什麽,他筆挺地站在少帥麵前,望著少帥冷峻的麵容有幾分激動,他哽咽著說:“士為知己者死,少帥你說吧,讓我幹什麽?”


    少帥放下了茶杯,盯著他的眼睛說:“和我去南京,你願意嗎?”


    “願意。”他沒多說一句話。


    少帥站起身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潮濕了。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隨少帥赴湯蹈火,那一刻,他心熱了一次。


    接下來,他隨著少帥陪同蔣介石乘上了飛機。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看見了滿天飄舞的晚霞,那晚霞紅彤彤的,照得半邊天血紅一片。


    楊宗坐在飛機上,他想起了東北故鄉的落日,家鄉的落日也這麽紅。他不知道此時家鄉的父老鄉親,是不是也看見了這輝煌的落日。他透過機艙窗口,看著落日,心裏一直激動著。


    楊宗萬沒想到,他們一下飛機,便和少帥分開了。少帥被人安排上了另一部車,少帥上車的時候,望了他一眼,他從少帥的目光中看到了幾分苦澀。這時他有些後悔,他後悔當初為什麽沒勸少帥幾句不來南京的話,可少帥會聽他的勸告嗎他右眼皮又跳了幾次。少帥關上車門時,他想,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少帥了,他喊了一聲:“少帥。”很快他便被塞到了另一個車上,這個車迅速地向相反的方向駛去。


    楊宗被安排到一個長滿蒿草的住宅裏,那個住宅有衛兵把守。他想問一問少帥現在在哪裏,他要找到少帥。可是沒有人告訴他,他預感到事情不妙。


    楊宗一連在那個廢棄的院子裏住了幾天,他覺得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要見到少帥。門口有衛兵把守,他知道衛兵不會對他放行。


    終於在那天的黃昏,他攀上了院牆,這時衛兵的槍響了,先是一聲,後來又連著響了幾聲,他抬起頭,騎在牆上,他看見了西天的落日。晚霞滿天,他覺得自己飛了起來,飛進了那片落日中去,他覺得自己此時很幸福,他恍似看見了大金溝的父母,看見了大金溝的落日。


    這時,他的耳畔又響了一槍,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衛兵的槍口正衝著他,衛兵仍向他瞄準,他罵了聲:“王八蛋。”


    他搖晃了一下,便從牆上落了下來。滿天裏飄滿了晚霞,楊宗覺得自己飛了起來,最後融進了那片落日裏。


    楊宗最後想:少帥你在哪裏呢?


    楊宗永遠也不會知道,少帥現在仍然健在,而且活得很好,少帥和他一樣,依然在思念著自己的東北故鄉。


    秀最後一次回到大金溝,是抗聯支隊遭到日本人重創以後的事。


    那些日子秀仍在哈爾濱一所小學當教師。大個子有時來到她的宿舍裏,但並不說什麽,隻是悶頭抽煙。秀看著大個子一口口地吸煙,她知道大個子有很多心事,大個子不說,她也不好問,就那麽望著大個子。大個子有時在煙霧中抬起頭,望著她。大個子說:“抗日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了。”秀覺得大個子說這話時,樣子挺悲壯的。那些日子,日本兵天天抓人,天天殺人。人頭就掛在城門樓上,滴著汙紫的血。秀到城門樓看了一次,她看見了一排人頭,她幾天沒有吃下飯。


    大個子望著她說:“我們說不定哪一天,也會被日本人殺死的。”


    秀望著大個子。


    大個子問秀:“你怕嗎?”


    秀沒搖頭,也沒點頭。


    那天晚上,大個子在她宿舍裏坐到很晚,他一直在抽煙,秀一直坐在那兒陪著。她用手掩著嘴打了幾個哈欠,大個子看見了就說:“你困了麽?”


    秀笑一笑說:“沒事。”


    大個子站了起來,似乎想走,秀站起來,想送一送要走的大個子。大個子突然一下抱住了秀。秀有些吃驚,她不明白大個子要幹什麽。大個子就急促地說:“我們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死的,今晚我不想走了。”


    秀木然地立在大個子懷中,她閉上了眼睛,她想起了叛徒柳先生和胡子魯大。


    大個子吹熄了眼前的燈,他把她抱到了炕上,秀覺得大個子一直在不停地抖。大個子很著急的樣子,大個子氣喘著說:“秀,我這是第一次咧,死了我也不遺憾了。”


    大個子沒在秀那裏過夜,完事之後穿上衣服就走了。他臨走時,衝秀說:“秀,你是個好同誌,我死而無憾了,你放心,我若是被捕了,決不出賣同誌。”


    秀聽了大個子的話,她很希望大個子能夠留下來,大個子一走,她望著漆黑的暗夜,覺得自己很孤獨。


    大個子是在又一天晚上來敲她的門的。秀有些激動地把門打開了,大個子帶著一股冷風走了進來,秀哆嗦了一下,她以為大個子會一把抱住她,結果沒有。秀沒去點燈,大個子製止了她。


    大個子把一封信交給她,秀摸到了那封信,信挺厚,也挺沉。大個子說:“最新消息,抗聯支隊被叛徒出賣,被打散了。上級已經指示,抗聯支隊撤出大興安嶺,去蘇聯休整。”


    “去蘇聯?”秀這麽問一句。


    “蘇聯共產黨已經同意了。”大個子在黑暗中眨著眼睛。


    “你明天就出發,這封信很重要,一定要親手交給大金溝的潘翻譯官。”大個子說完,伸出手在秀的頭發上摸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秀捏著大個子交給她的信,一直望著大個子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秀這次是一個人回到大金溝的。她一進楊家大院,就看見了潘翻譯官。潘翻譯官看見了她,離挺遠就衝她拱手打招呼說:“大小姐回來了。”


    秀走近潘翻譯官,潘翻譯官卻小聲地說:“你晚上把信埋在那兒。”潘翻譯官用手指著一棵老榆樹,接下來潘翻譯官用手拍著秀騎著的那匹馬,大聲地說:“大小姐這匹馬好肥呀。”


    秀看見了北澤豪,北澤豪叼著煙袋,眯著眼睛,站在門前,正在向這裏望。秀的心裏抖了一下,她用手摸了摸懷裏的那封信。


    楊雨田已經不認識秀了。秀走進楊雨田房間的時候,楊雨田正脫光脊梁,從衣縫裏抓虱子吃。他一邊嚼著虱子一邊說:“好香啊,真香。”


    秀叫了一聲:“爹。”


    楊雨田抬起頭,盯著秀說:“你是誰?”


    秀說:“我是秀,爹你不認識我了。”


    楊雨田嘴裏吧唧吧唧嚼著說:“我不認識你,我誰也不認識了,我就認識我自己了。”


    秀看見爹那張發綠發青的臉,她還看見地上翻扣著的藥鍋,同時嗅到了那股腥臭無比的氣息。秀說:“爹,你這是咋了?”


    “我沒啥,你給我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這個騷貨,女人都是騷貨。”楊雨田拍著自己的前胸說。


    秀咬著牙說:“你看好了,我是秀。”


    楊雨田也咬著牙說:“我不管你是不是秀,你走。”


    秀帶著哭腔說:“我哥楊宗有信來嗎?”


    楊雨田笑著說:“我不認識楊宗,我就知道我自己,我是老天爺派來的,我是神仙。”


    秀知道爹已經瘋了,她哭著跑出楊雨田的房間。她沒忘記在天黑時分把信埋在那棵老榆樹下的雪裏,她躲在暗處,一直看著潘翻譯官裝出上廁所的樣子,把信取出,她才放心地離開。


    秀看著楊家大院滿院子都是日本人,她一時一刻也不想在家裏待下去了。她牽著馬走出來,管家楊麽公老鼠似的從門裏溜出來,為她送行。楊麽公老了,他走起路來一顛一抖的。這時,秀就想起了父親,她眼圈兒紅了,哽咽著說:“叔,你回去吧。”


    楊麽公說:“秀,就讓我再送你一回吧。”


    楊麽公從秀的手裏接過馬韁,一顫一抖地從楊家院子裏走出來。


    楊麽公說:“楊家完咧。”楊麽公的臉上淌下兩行冰冷的淚水。


    秀沒有說話,她望著西天的落日,西天通紅一片。


    楊麽公說:“沒想到楊家敗在了日本人手裏。”


    秀第一次這麽專注入神地看著那落日,她覺得大金溝的落日很美。


    楊麽公停了下來,把馬的韁繩交到秀的手裏。楊麽公流著淚說:“大小姐,不知啥時候再能見你一麵。”


    “叔,你回吧。”秀接過韁繩。


    “你下次回來,叔和你爹或許都不在了。”楊麽公跪了下去。他看著秀騎上馬,便衝著秀的背影喊:“大小姐好走哇。”


    秀一直看著那落日,她騎著馬朝著那片落日走去。


    秀走進哈爾濱城門的時候,她抬頭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她張大了嘴巴,她看見了一顆熟悉的頭,那是大個子的頭,大個子仍半睜著一雙眼睛望著她。她差點叫出聲。大個子半睜著眼睛,一直看著她走進城裏。


    她的耳畔想起大個子說過的話:“我啥也不怕了,我這是第一次咧,死也不遺憾了。”


    秀的心裏突然熱了一次,她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秀模糊的眼前,又出現了那落日的景象,通紅一片。


    那些日子,秀似乎丟了魂,她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什麽也不想了。


    一天晚上,秀的宿舍裏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她從沒見過。來人見了就問:“你是秀吧。”


    她衝來人點點頭。來人說:“是老二派我來的。”


    她又一次聽見人說起了老二,可她從沒見過老二。她聽來人說起老二她就點點頭。


    來人說:“老二讓我來接你,咱們走吧。”


    秀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甚至連自己的東西也沒有收拾,就隨著來人走了。


    他們一直走出哈爾濱,又騎馬走了幾天,秀最後才知道自己到了蘇聯莫斯科。她在那裏見到了許多中國人,她和那些中國人和蘇聯人一起學習共產主義。那時秀還不知道什麽叫共產主義,後來她明白了許多有關共產主義的道理。


    秀想起了中國土地上的日本人,想起了大個子半睜著的眼睛,還有那大金溝的落日,通紅一片,這種情結一直埋在她的心裏。


    蘇聯紅軍向日本人宣戰的時候,她隨著又回到了哈爾濱。城門樓上已經沒有了人頭,可她每次進城門時,仍忍不住抬頭,向上張望一會兒,這時她的眼前便再一次出現那片落日的景象,通紅一片。


    二十幾年後,她擔任了哈爾濱不大不小的領導。接著“紅色的海洋”燃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她便成了蘇聯特務,她先是被倒剪了雙手,在街上遊行,眼前是一片熱鬧壯觀的“紅色海洋”,和落日融在一起,一切都“紅”了。


    她接著被關進牛棚,後來又送進了監獄,她不明白自己咋就成了蘇聯人的特務。她想到了大個子,想到了柳先生、魯大……


    後來,秀大病了一場。再也沒有起來,秀死在了監獄裏。她死的時候,眼前又出現了那壯觀的落日,滿世界通紅一片。她在最後一刻想:大個子死時半睜著雙眼,也是在看那落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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