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如琢蹲下把碎瓷一片一片撿到煙灰缸裏,他的情緒就像逐漸蔓延到空氣中的氰化物。吊燈的冷光映在那雙看不見底的眼睛裏,低垂的睫毛在瞼下遮出一小片陰影。修長手指濺上了幾枚血點,這雙手拿起圖紙t尺勾線筆來遊刃有餘,卻沒幾個人知道它們還在大雜院裏洗過衣服打過架,撫摸過部隊的槍甲。


    梁在野不屑於裝,看著梁如琢這副做作模樣簡直要吐了,靠回沙發裏重新點了根煙,狠狠吸了一口。


    老爺子看著二兒子手腕正往外滲血珠,心裏又不落忍了,張著嘴,伸手要如琢過來,拉著他的手,斷斷續續地囑咐:“如琢……我梁行簡……對不起你跟你媽……但你得寬容……別抱著埋怨過一輩子……”


    當啷一聲,盛滿碎瓷片的煙灰缸被梁如琢不輕不重地放在床頭櫃上,他並沒有做出任何不耐煩的表情或舉動,但身上沒有棱角卻持重的成年男人的氣息極有威懾力。


    老爺子頓了頓,被二兒子的冷冽態度涼了半截心,猶豫了半晌才又勸慰起來:“你這麽優秀……快找個好家庭的女兒結婚……生個兒子……別跟你大哥學壞……把梁家香火斷了……”


    “我母親要單獨葬。”這是梁如琢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梁在野也拿了大衣,單手撐在老爺子床前,哼笑了一聲:“瞧,你寶貝兒子不領情。那就這麽著吧皇上,我還有會,得跪安了。”


    他摔上門,嘭的一聲巨響之後,房間沉寂下來,一聲歎息被關在了門裏。


    走廊裏人聲匿跡,沒人敢聽他們的牆角。走回東院需要經過一段長長的林蔭道,且隻有這一條路。


    皮鞋上沾了融化的雪水,梁在野有點膩煩,撥開身側被積雪壓斷裏枝的盆景:“今年冬天就沒一件兒讓人舒心的事。”


    梁如琢從兜裏伸出手攤開試了試溫度,還有細小的雪花在落,天氣更冷了。他淡然道:“你能表現得大致像個成年人嗎?”


    “梁如琢。”梁在野樂了,踩熄了扔到卵石上的煙蒂,“我還得跟我那便宜爹一塊寵著你慣著你是吧?你還不樂意了,怎麽著現在是不誇就算罵呀,叫你聲老二還真把自己當梁家人了,你媽愛葬哪兒葬哪兒,別髒了我們家墓園兒。”


    一塊黏連成一團的雪落在了肩頭,梁如琢抬手撣了撣,半眯起眼睛勾唇笑笑:“你等著。”


    ——文羚到會客室收拾了書包,撿起兩隻手套和圍巾往外走,其實想等看到梁如琢離開再去上學,又怕被梁在野截住,隻能趁這時候快點走。


    他剛走到玄關就看見大門敞著,梁在野手插兜站在那兒,冷風嗖嗖地往屋裏吹。


    他怎麽又回來了。文羚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目光在地上遊移:“野叔,我上學。”


    “禮拜天上什麽學,明兒再去。”梁在野抓著他的腰,把人拽進會客室裏鎖了門。


    文羚尖叫著抓住梁在野的手,被用力扯著頭發按在沙發上跪下,梁在野像一頭撕咬獵物的黑豹,肋骨快被他寬闊的手掌捏碎了。


    他被死死按著,露在外麵的半截肩膀上啃咬出了滲血的牙印,鉗在肋骨上的雙手充滿了掠奪的惡意,梁在野在耳邊重重地喘著熱氣灼燒著他,煙嗓低沉:“羚兒,給我生個閨女。”


    “不……”文羚的指尖幾乎刻印進了沙發皮料中,恍惚間自己成了被猛獸撕咬的一塊爛肉,血肉模糊,黑漆漆地發著臭。


    肋骨上的劇痛喚醒了不久前慘痛的記憶,文羚像被煙頭燙了一樣猛地掙紮了一下,惶恐回過頭去望在自己身上肆意征討的惡劣男人。


    正是這個來不及掩飾的恐懼眼神再次激怒了梁在野,他狠狠抓住文羚的脖頸把人整個兒翻過來,含著一口煙低頭堵住了他的嘴。


    一股刺鼻的煙霧灌進口腔和喉嚨,文羚嗆得直咳,不小心在梁在野手臂上留下了幾道細細的指甲印,換來不耐煩的一耳光。


    “老子正搓火兒,別給臉不要臉,老實點。”梁在野在他身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老實點。


    文羚咬住衣服默默地不出聲,臉頰肉眼可見地紅了半邊,很疼。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突突刺痛,指甲嵌進了自己的手心兒裏拚命忍耐著,仿佛這樣就能護住僅剩的一點自尊不讓它丟掉。


    他聽到窗外汽車發動的聲音,梁如琢走了。


    緊張的身體終於鬆懈下來,仿佛失去求生意識的獵物,隻想快點結束這場單方麵的掠奪。


    梁在野粗暴地上了他兩次才泄了剛剛攢的火兒,把煙頭在真皮沙發上狠狠摁熄了才拿上大衣去公司開會。


    文羚蜷縮在沙發角落裏,半睜的眼睛裏滿是疲憊,目光呆滯地注視著屋頂的老式水晶吊燈,明晃晃的,照得眼睛發花。


    細細的血絲順著臀縫流到大腿,身上除了被皮帶抽出來的傷,腰間又多了好幾道淤青指痕,偶爾輕微痙攣的指尖因為抓得太過用力,指甲分了層,指縫裏滲著血。即使有空調暖風吹著,還是渾身發冷。


    文羚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不老實了,不過是在老爺子那兒賭氣回來,一味地發泄恨意罷了。


    後邊好像被弄出了傷口,骨頭也被玩得快散了,他吞了幾顆隨身帶的藥片才止住強烈的心悸,無力地抓住沙發上的一件衣服蓋在身上。


    蓋到鼻尖的衣服上能嗅到一股清澈的氣味。


    文羚忽然驚醒,發現身上蓋的是一件寶緹嘉的肉桂色西服外套。是梁如琢落在這兒的。


    “哎。”文羚忍著疼坐起來,欣喜地撫摸這件外套,把不小心壓皺的袖口撫平,埋頭進去嗅了嗅。他一直以為梁如琢身上的是某種清新的花香,仔細嗅來發現似乎還混著點燃的白檀香的氣味,領口沾著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剛剛被這件衣服蓋過的地方神奇地止了疼,他的氣味像是可以療傷。


    他多披了一會兒,想掛到自己房間,等有機會還給梁如琢,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亂七八糟的痕跡,愣了幾秒鍾,欣喜的眼神漸漸失落。文羚縮了縮肩膀,像做錯了事一樣謹慎地皺起眉。


    他忘記了自己剛剛經曆過什麽,居然還敢去摸他的衣服。


    文羚讓傭人把衣服拿去幹洗,等會兒裝在掛衣袋裏拿回來,然後把自己的衣服全部搬到另一個衣櫃裏,騰出一個空的,在櫃裏掛了一包除潮劑,等會兒專門用來掛它。


    他裹著一件襯衫傷痕累累地走進一樓南屋裏麵的浴室,默默站在淋浴噴頭底下衝了很久,把自己裏裏外外都洗幹淨,打了三四遍沐浴露,用力地搓,細白的身體都被搓紅了,傷口被沐浴露激得絲絲地疼。他忍著疼,還是一遍一遍地用力洗,甚至想把皮膚上的髒東西和氣味用刀刮下去。


    裏麵很疼,流了血,除了塗點藥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個澡幾乎洗掉了一層皮,文羚從浴室的儲物櫃裏翻了翻,開了好幾瓶不同品牌的洗發水包裝,每個都嗅一嗅,沒能找到和梁如琢同款氣味。


    走出浴室擦身體時還在走神思考,到底梁如琢用的是什麽牌子的洗發水,幹脆改天去商場找櫃姐挨個聞。


    梁如琢又接了幾個電話,下午得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省園博會承辦權已經下來了,幾位大領導主動請他去當顧問,這事沒法推脫。


    開車到半路才想起西服外套落在老宅了,身上襯衫濺了血點,穿這個出席有點不像話。


    趁著時間充裕,他又折返回去。


    梁家老宅已在這塊地皮矗立數十年,其實他在這個家滿打滿算也隻待過六年。這也許不能算是個家,這是梁在野的家。


    在會客室裏找了一圈沒找到,一樓南屋的門半掩著,梁如琢不經意看了裏間一眼,想要敲門的手指驀地停在了半空。


    文羚下身裹著浴巾,單薄細瘦的蝴蝶骨小幅度聳動,轉身背對著門拿毛巾的一瞬間,背脊上紋的黑色烏鴉乍現。


    紅豔的烏鴉眼和周圍簇擁的罌粟花,帶著金屬樣的光澤。


    梁如琢怔住,手還扶在門把手上,望著文羚轉身去拿桌上的潤膚霜,他身上發出清脆的玉器碰擊聲,居然來自於鮮紅胸粒上穿掛的冰種翡翠環。房間裏像有股無形的電流在竄動,原本合宜的溫度似乎變得炎熱起來,熱度聚集到指尖,門把開始燙手。


    他輕輕帶上了門,稍等片刻,敲了敲。


    文羚拉開門,一見是梁如琢,平淡的表情立刻精彩起來,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而後又鎮定下來,低頭抿著唇嘀咕:“來取衣服的吧。”


    梁如琢目睹了他臉上幾秒內從驚喜到平靜的全部過程,文羚最後落寞的眼神就像他臉頰上的那塊巴掌印一樣明顯。


    梁如琢半倚著門框,垂眼打量這個矮自己一頭的小孩兒,臉色看起來有點憔悴,鼻梁上有顆小痣,豔紅地點綴在前眼角附近,他穿著一身淺色的長袖睡衣,發尾還濕漉漉地貼著脖頸,被屋頂的水晶吊燈照著,看上去就十分溫軟的模樣,就像在等著什麽人來狠狠欺負他一番。


    “嫂子。”他故意逗這個小孩,想再看一遍文羚慌亂的表情。卻眼看著文羚眼睛裏最後一點光亮也消失了,把眼瞼垂下去。


    文羚的肩膀泄了氣似的耷拉下來,幾乎是破罐破摔地應了一聲:“你的衣服我拿去幹洗了,等一會兒就拿回來。沒吃飯吧,我去給你煮……”這麽性感的聲音,怎麽說出來的偏偏是這兩個字呢。


    他的視線突然定格在了梁如琢左手腕上,那裏落了一道劃傷,血已經凝固了,袖口濺上了血點兒。


    一下子心裏像被熱水燙了一樣疼,他忘了控製表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心疼得有多明顯。


    他皺著眉跑出去了,不一會兒又提著一個家用醫藥箱回來,熟練地擰開酒精瓶子,怕酒精激著他,就一點一點在梁如琢手上輕輕地塗,偶爾抬手把擋住視線的頭發掖到耳後。他隻顧著在心裏恨恨地埋怨——畫兒一樣的人,隻有梁家人舍得欺負他。


    他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看到梁如琢的手,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堅韌有力,明明看起來光滑得像和田玉雕出來的一樣,掌心卻鋪著一層薄繭。文羚不敢去摸,他知道這是槍繭,和梁在野如出一轍。


    梁如琢左手搭在他膝頭,沉默地看著文羚給自己處理傷口,反複回味剛剛文羚露出的那個眼神。老宅裏的傭人們都不敢這麽做,誰都知道現在是梁在野當家,站錯隊的下場可不好受。


    酒精抹在傷口上,文羚以為他會疼得抽手,抬頭跟他說“你等下不要動”,卻對上了他玩味的目光。


    梁如琢右手支著頭,斜靠在沙發扶手上,忽然用拇指給文羚擦了擦臉上的水,摸了一把似乎剛挨過打的一半臉頰。


    生著薄繭的拇指抹過臉頰,有些硬,卻並不十分粗糙,指尖和玉石一樣是溫涼的。他退伍已有九年了,指尖的繭早就被畫筆和圖紙磨得平滑細膩。


    “紋身很漂亮。”


    “他強迫的?”


    “我也會畫畫。”


    他每說一句話,文羚的手就哆嗦一下,直到梁如琢替他扶穩了差點被碰倒的酒精瓶子,他還沒緩過神。


    “嫂子?”梁如琢挑眉叫他,把文羚叫醒。


    文羚的動作有點僵硬,想到之前梁老爺子病房裏那一聲摔東西的脆響,再想到梁如琢手上的傷,他才反應過來,這個男人現在可能是正在生氣。


    而自己大概已經撞在槍口上而不自知,可隻要想想那張臉,連壓著火兒的模樣都讓人心動。他想要什麽給他就好了啊,全部好東西都給他,不行嗎。


    第5章


    文羚炒了一盤番茄炒蛋,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吃。發現他隻挑盤子裏細碎的雞蛋,居然挑食,於是局促地搓了搓手心:“早知道我隻炒雞蛋。”


    梁如琢使筷子的姿勢很好看,細長的手指壓著中上端,淡笑道:“喜歡吃西紅柿炒雞蛋裏的雞蛋。”


    聽他這麽說,文羚清爽的臉龐上就像照上了一道明亮的光,又連忙收斂起笑意。


    那聲嫂子讓文羚清醒地發現自己連喜歡人家的權利都沒有,他悄悄攥緊了手掌,心裏空了一塊兒,好像被奪去了什麽珍貴的東西。


    就當追星吧。他欣然承受了現在的命運,但這種釋然上籠罩著一層濃鬱的失落。


    剛剛梁如琢問那紋身是不是梁在野強迫的,文羚很想回答,但直說顯得賣慘,顯得被別人包養的時候有二心,這不好。


    他挽起袖口,在收拾碗筷時不經意間露出了手腕上被拷過的痕跡和燙傷。但願梁如琢沒看見自己胸前的那兩枚響玉,那東西戴上了就摘不下來,除非打碎了,那樣梁在野會弄死他。


    梁如琢注視著這一切,文羚的小把戲很難騙得過他,但他理解這是小動物陷入危險時向別人求助的本能,莫名讓他感受到了一種熨貼的平靜。


    他拿起文羚遞來的掛衣袋,把平整的西服外套取出來。


    文羚手心裏滲著冷汗:“我……不小心蓋了一會兒,已經洗幹淨了。”


    他話隻說到一半,還沒幹透的頭發上慢慢搭了一隻手。


    梁如琢俯身扶著他的頭,天生帶笑的唇角彎彎地揚著:“沒關係,謝謝。”


    文羚立刻感覺到腎上腺素衝遍了全身,他努力壓製著嘴角不讓它上揚,手裏攥著梁如琢喝過的陶瓷杯,控製不住地使勁兒。因為過於激動覺得鼻子裏濕濕的,他悄悄抬手蹭了蹭鼻尖,怕極了在梁如琢麵前淌出血來。


    兩個人離得很近,文羚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煙味。肯定是梁在野傳過來的二手煙,把如琢的氣味都汙染了。


    梁如琢似乎並不以為意,等會還有事,拿了衣服就走了。


    人一走,文羚輕飄飄地倒進了沙發裏,然後抱著梁如琢喝過的水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他可真好看。眼皮不止一層,而是層層疊疊,到眼尾就揚了上去,像四月的桃花瓣,鋪著一層柔和的亮光。


    文羚抿著含笑的嘴唇抱著手機發了一條微博。


    “小羊咩咩今天摘到星星了嗎?沒有,但摸到了。”


    一分鍾內就刷出了上千條評論,有的在說恭喜太太,有的起哄要看星星的照片,有的在問太太什麽時候更新。


    文羚挑了幾個搞笑的評論回複就下了線。


    照片……那麽難得的東西連他自己都沒有。就算有也不發,他要自己偷著看。


    他正窩在沙發裏回味今天的每一個細節,忽然停頓了幾秒,臉色倏地白了,像被人兜頭砸下一盆冰水。


    他猛地坐起來,甩了自己一耳光,在房間隱蔽處找了半天攝像頭。


    時下,道路兩旁的幹枯樹枝掛著厚重的雪凇,包廂裏的暖氣開得很足。梁如琢倚著靠背,慵懶地朝煙灰缸裏撣了撣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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