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暫時住下來,文羚身體衰敗的速度肉眼可見,被藥劑副作用折磨得千瘡百孔,梁如琢推掉了多數會議和所有巡講,連手下帶的團隊獲獎都沒能去看看,公司全權交給溫媛代理,盡管如此他仍要馬不停蹄與醫生研究病情細節、手術風險和術後所有可能留下的後遺症。


    他把工作必要的設備搬到了隔壁,文羚要他把顏料和沒畫完的半幅畫拿來,他起初不肯,文羚鬧得很凶,他最後不得不從。


    文羚每天一有力氣就會去畫幾分鍾,累了就走,畫一直用布遮著,不準他翻看。


    漫長又恐怖的劇痛讓小孩的脾氣變得很壞。


    文羚常常無故把新水杯打碎,撕扯護士小姐的帽子,有時候甚至故意用力抓破他的肩膀和手臂,反複問他:“花怎麽還不開?你是不是騙我?”


    他的疼痛隻增不減,渾濁眼睛裏裝滿對健康事物的仇恨,一朵盛開的花一隻鳴叫的鳥都會讓他莫名暴怒。


    上藥時疼到滿床打滾,嘴裏髒話一句接一句咒罵著世界不公平。


    文羚渾身冷汗濕透,無助枕在梁如琢肩窩裏,上完藥後短暫的舒適是一天裏最寶貴寧靜的時刻。


    “叔叔……我不打針了……我們回家吧……”


    “好叔叔……我實在扛不住了。”


    梁如琢悲哀麻木的心顫了顫:“花沒開呢。”


    “你騙我吧,那花是不是死的?”


    “是活的。再忍一天。”


    “一天一天又一天!”


    “對不起寶貝。”


    診所座落在郊外,繁茂的新西蘭鬆筆直挺立入雲,鬆鼠在林間跳躍,雨後大把的蘑菇鑽出土地。


    公路盡頭有輛奔馳駛來,瀟灑甩尾停在診所門口,副駕駛先跳出一條穿白迷彩胸背牽引帶的德牧犬,步伐精氣神都帶著一股軍犬氣質。


    梁在野跨入診所大門,從前台揪出一位護士小姐問清病房號,三步並作兩步上電梯。


    走廊有股濃重的煙味,他回頭看見梁如琢疲倦憔悴趴在窗台上睡著,手邊堆著大半盒碾滅的煙蒂。


    “嘖。”梁在野避開他,敲了敲病房門,隨後推門而入。


    床上的光景讓他心頭一震,小孩形銷骨立窩在枕頭裏,不知是睡覺還是昏迷,懷裏抱著一隻毛絨小羊。


    他坐下來,不忿地端詳他的戒指。都這時候了,破戒指還不肯摘。


    文羚忽然攥住他的指尖,喃喃叫了一聲叔叔。


    梁在野愣住,不自覺俯身下去聽他說話。


    小孩疼得渾身抽搐,虛弱地握著他,含糊哭訴:“叔叔……又疼起來了……我不治了……我要回家……”


    “好、好。”梁在野頓時手足無措,想要把小孩裹起來帶走,恨不得他說什麽是什麽,“梁二給你委屈受是不是?不治了,走跟叔回家。”


    他的手還沒碰著床單就被狠狠撥開,梁如琢黑著臉瞥他一眼,俯身避著留置針把文羚抱起來,緩慢在房間裏徘徊,輕拍脊背低聲哄他。


    梁在野還沒開口,隨後驚見文羚在梁二懷裏哆嗦抽搐,叫喚著胡亂抓起消毒盤裏的鑷子往梁二身上砸,尖鑷子紮進肩膀,血從白襯衫底下透出來。


    梁如琢倒吸了口涼氣,把鑷子從他手裏剝出來扔回櫃上,繼續拍背哄慰:“沒事了,再忍忍。”


    文羚安靜了些,渾渾噩噩半睡半醒。


    梁如琢把他放回被窩,把小羊玩具塞進他懷裏,邊掖被角邊對他哥笑,你活得這麽光鮮,你懂個屁。


    第55章


    梁在野本想反駁,誰能有你光鮮,政府的大項目建著錢賺著,名利雙收,回國轉悠一圈還帶一小狐媚子回來,沒想到嫂子是一病秧子對吧,他剛說一半兒,梁如琢就像踩了痛腳似的把他掃出病房。


    其實他也不是這個意思,但說話習慣向來高人一等,藐視眾生的口氣老也改不過來。


    “嫂子嫂子!你哪來的臉,寫你名兒了?”梁如琢雙手在抖,發幹發白的手曲張起青色血管,從兜裏摸出兩張結婚證往梁在野胸前一拍,“亂七八糟算上幾十刀就能弄來的東西,你有嗎?”


    他怕文羚真的趕不上,暫時隻在教堂準備了一個簡單儀式,盡管如此,文羚還是高興了好些天。


    梁在野把東西撈進手裏掃了一眼,“不是,這有用嗎,該離照樣離,國內也不給老子開這破證啊,再說他也沒說過想要……”


    梁如琢把證抽回來,指著他哥鼻子:“歸根到底他這病不是你給耗成這樣了?還不治了,我耗了這麽多工夫,你一句不治了,你什麽毛病?”


    “你吃槍藥了吧,我不是來跟你在這兒磨嘴皮子的,你不就心情不好跟我撒火兒麽,有能耐你跟裏頭那位撒,他鬧起來你連屁都不敢放,跟我在這兒扯淡。”


    梁如琢氣血往頭上湧,手撐了一把牆才站穩。他現在和梁在野以往印象裏那個裝模作樣談笑風生的梁二大相徑庭,精神萎頓,眼神滄桑。


    “我這次來不是找他的,小病秧子一個,我枕頭邊兒從來沒缺過人。”梁在野把一個文件袋扔給他,“跟姓溫那女的簽的,我估計你也沒空看,條款沒什麽毛病,錢也給你們打過去了……我來就順路看看他。”


    梁在野臨走在垃圾桶邊扔了個黑塑料包,梁如琢撿起來,裏麵包著一盒舊錄影帶,盒上標著序號3《蝴蝶夫人》。


    他哥從小和大部分孩子一樣愛拆東西,與眾不同的是拆了還能安上。他變了,也沒變。他不是隨手把卡扔在他臉上的大哥了,但仍然是不肯說一句對不起的梁家老大。


    梁在野發動車子,拍了一把德牧壯碩的背:“善哉,去說個再見。”


    大狗從副駕駛越過梁在野的腿趴在車窗邊,朝樓上汪汪叫。


    黑色奔馳瀟灑而來,瀟灑而去。


    他喜歡過很多女人,也喜歡過不少男人,情人們偎靠在他懷裏,問他你愛我嗎,他連騙都不屑一顧,說不愛。其實他也想知道自己還能說出什麽不一樣的回答。


    可文羚從沒問過他。


    窗外淩霄抽發綠葉,淡紅骨朵從枝椏裏冒出來。


    梁在野走那天他聽到善哉在叫,他緩慢爬起來卻隻看到拖著尾氣離開的車屁股。也許該說句再見,但他沒說,其實他不想再見野叔了,即使自己沒什麽想法,但這對為自己承受了太多痛苦的如琢不公平,如琢畢竟是一個愛吃醋的小叔叔。


    一隻野貓跳上牆沿,踩著花藤玩耍,文羚用盡全力爬起來,從窗台上拿起一塊小石頭,努力丟出去趕走它。


    這耗盡了他攢了一晚上的力氣,他躺回病床,摸出枕下寫了半張的紙,用左手慢吞吞寫字。


    這是他的遺書,他不敢當著梁如琢麵寫,因為如琢看到會難過。


    他每天在紙背麵寫下一句我愛你,在正麵補充一些要囑咐給如琢的話。自從來到如琢家,他一直充當著被照顧的角色。人習慣於傷害對自己好的人,他鬧起脾氣時也會把如琢弄得渾身是傷,但如琢從不叫疼,也不發火兒,總在照顧他睡著以後再去找護士消毒包紮。


    如琢最傷心的一天他記憶猶新。埃塔醫生要求他血液指標達到規定數據才能進行手術,但那天他的指標驟降,護士小姐給他注射更大劑量的藥,那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抱著如琢的胳膊求他救救自己,如琢哄他,承諾說會的,會救你。他又哀求如琢讓他安樂死,如琢整個人都僵硬了,眼淚砸在他臉上,他就不敢再尋死。


    他不是故意的,疼起來神智都會不清楚,會忍不住拿起手邊的利器往自己身上紮,他不是故意要氣瘋如琢。


    他多希望自己好好活著,他比如琢小十三歲,等他們都成了老頭兒,他可以送如琢先走,再守著他的墓碑多燒點錢過去,最後自己再死,去底下和如琢繼續過沒羞沒臊的日子,他不想讓如琢孤獨前半生,再孤獨後半生。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和如琢都盡力了。


    之前送去參賽的那幅《聖與光》有了結果,如琢沒能去當評委,結果那幅畫還是得了金獎,獎金六萬塊錢和一張國際上很有分量的證書,如琢說等他好了就送他去耶魯大學藝術係進修,學校有位教授十分重視,還來看望過他,和他握手合影,祝他“get well soon”。


    文羚討厭那張照片,吵著要如琢給他圖,如琢笑他臭美,拿出手機和他拍了好多張自拍,氣得他飯都不想吃了,放著他好看的時候不拍,拍的是些什麽垃圾。


    梁如琢為了哄他開心,給他翻以前的照片,好幾張是在梁家老宅偷拍的,他穿圍裙做飯的樣子,他畫畫的樣子,再往後翻是在ces展會上,他抱著保溫杯東張西望,再翻是他趴在桌上給扇貝刻字的偷拍。


    文羚從照片裏不僅看到自己正認真雕刻“如琢如磨”四個字,還清楚看見了自己手機上亮著的微博頁麵,id和內容清晰明了,簡介寫著“噴我畫的醜我就罵你長的醜,咩咩咩咩咩咩”,笑容漸漸消失。


    嗨,死了算了真的。


    他把彌留之際斷斷續續畫完的那幅畫寄給了來看過他的那位教授,考慮到如果送給如琢他一定舍不得賣(因為《聖與光》就被他強行跟主辦方要回來掛家裏了),於是托教授給畫找一個好歸宿,如果真有人來買,就把錢打給如琢。他覺得這幅畫相當不錯,想讓每個長眼睛的生物都看看。


    忽然聽見走廊腳步聲漸近,文羚把遺書藏進枕頭底下,見梁如琢推門進來,手裏拿著一份檢查報告,抑製不住激動跟他說,檢查達標了,後天就可以手術。


    後天就能決定自己是在現實裏看著如琢,還是在地底下看著如琢了。


    梁如琢安慰了他半個小時,拿著檢查報告去和醫生詢問手術準備工作,在電梯裏聽見有個耳熟的聲音在打電話。


    “我進電梯了,信號不好,稍後再打這個號碼就可以,我叫段涵。”


    第56章


    他坐在天橋底下傷痕累累端著一份快餐吃的時候遇見段老師,那男人撩開他被汗貼在臉上的頭發,問他是不是賓大的學生,為什麽受傷。


    是學生,但他剛從地下拳場出來,贏了十來場,賺夠了一年的生活費。其實靠獎學金和接一些小設計完全夠支撐他生活,但不足以發泄他從小到大堵在心裏的怨氣,退伍以後更加無處釋放。


    梁如琢對缺愛這個詞非常敏感,但那時候這男人就跟從天而降的仙女兒似的,從頭到腳都發著光。


    於是他說自己是新生,剛被流氓堵住要錢來著,給了錢還挨了打,現在身無分文。段老師摸了摸他的頭,邀請他到自己家吃飯。


    梁如琢也不想自己像個騷包的小白狗一樣整天圍著段老師打轉,但他做圖的時候想,吃飯的時候想,連考試的時候都在想,什麽時候找個借口再去段老師那兒賴一晚上。


    他用相差無幾的借口得逞了好幾次,後來膽子大了就跟段老師滾在客廳打炮,段涵起初不肯,但梁如琢知道他是雙性戀,嘴甜叫他老師,涵哥。


    段老師和他以前遇到過的男人不一樣,穩重又溫柔,梁如琢覺得自己可能天生就喜歡這一掛,因為自己是個暴力至上的變態,段老師身上有他沒有卻想要的東西。


    第二年他用未來一年的生活費買了一對戒指,但段老師不要,勒令梁如琢去退了,他隻好把其中一枚換成項鏈送給段涵,但偷留下了自己的那枚,原本戴在了無名指上,這讓他更有安全感,但段老師看見以後替他換到了食指上。


    他問為什麽,段涵說你太年輕。


    他開始覺得這段感情是奇怪的,但這種想法隻要段涵過來親他一下就消失了。


    後來他被人找了麻煩,因為在地下拳場一記飛踢把對手的腦袋爆了漿,他輸不起的兄弟們要把這位常來霸場的小子弄死。


    段老師報警替他解圍,梁如琢狡辯說他們認錯人了,還是挨了一耳光,被用重刑犯那套說辭教訓了一頓“不學好”。


    那天他從段涵眼睛裏看到了深深的恐懼和疏離,他的初戀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被恐懼慢慢擊碎的。連他自己也變得恐懼自己。


    他隻好去改這些惡習,讓自己看起來彬彬有禮,舉手投足間都帶有上流社會的紳士風度,盡管裝起來累得要命,他還是願意改。


    但偏見已經形成,他再怎麽改也挽不回自己的形象,感情一旦沒有信任澆灌,就會迅速枯萎,此後的兩年經曆了不少細碎生活,他也想過未來有一天他們會分開,兩片不契合的拚圖,強行壓在一塊兒也一碰就會蹦開。


    電梯門剛關上,段涵掛電話的手在空中一滯,和梁如琢對視了一眼,沒認出來似的怔了好一會兒:“好久不見,你怎麽……在這兒。”他可能想說的是你怎麽變得這麽憔悴,但由於關係不比從前親密,因此沒多說不必要的話。


    “陪我愛人看病。”梁如琢微笑了一下,在電梯門開啟時抬手請他先走。他以為段涵會對他避之不及,結果相遇也隻是平淡得猶如熟悉的陌生人。


    段老師拿著清單去給他父親取藥,回來剛好又在走廊看見從診室出來的梁如琢,氣氛有點尷尬,於是段涵主動請他喝杯咖啡。


    他答應了。不管怎麽說,涵哥教他談戀愛這一點就不值得他們反目成仇。


    放在從前他是不會答應的,段涵是降臨在他學生時代的一場溫情太陽雨,也是在他身上燒出孔洞的濃硫酸,而他現在心裏擁有一把小傘,這樣不論是太陽雨還是濃硫酸都傷不到他。


    診所大樓外十幾米遠就有一座咖啡館,埃塔醫生為了享受休息時間特意開辟它出來,也對外開放。


    他們聊了一些近況,段涵說他要結婚了,和一位花店的插花女孩。這的確像他會選擇的類型。


    “恭喜。”梁如琢適時接一句話,“我也結婚了。”


    段老師有些驚訝,轉而笑了:“你騙他你是好學生嗎。”笑容沒有惡意,他隻是很了解梁如琢的性格。


    “是的,他知道我騙了他,但他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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