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潘二娘頓了頓,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你如今真是出息了,席上大家都在誇你和小秦呢。”


    “唉,娘快別說了,他們一個個誇得也太離譜了,我都臊得不想呆在桌上。”


    潘二娘好笑道:“人家誇你,你臊什麽?”


    “可他們說得太過了,好像我已經考上名校,成為大作家了——可我下個月才去考試呢。”


    潘二娘不以為意道:“遲早的事,怎麽就說不得了?”


    說到這兒,她又憂心道:“咱們鄰裏也有幾個要考大學的,人家這兩天就準備動身了,你呢?真要下個月才走?”


    容真真點點頭,“嗯,我過幾天要和編輯談談出版的事,等把後續事宜談妥了,辦完了,怎麽也得拖到下個月去。”


    然而,在她與編輯交談之前,有兩個突然傳遍平京的消息,打亂了她平靜的生活。


    這件事還是潘二娘在店裏聽見的,拿回來說與容真真聽。


    兩個常到店裏吃麵的食客說起了最新的八卦。


    “你聽說了嗎?趙氏車行的少爺跟堂兄去胡同裏胡混,撒不出尿了。”


    隻這一句,便叫潘二娘上了心,平京有多家車行,可叫趙氏車行的隻有一家,就是她嫁的第二個男人——趙朋的弟弟的那家車行。


    另一個食客說:“我早猜到有這麽一天,那位少爺,可真是五毒俱全,哪樣兒不沾啊?如今可算是栽了,是他自己作孽,活該!”


    “據說是得罪了人,人家給他下了套兒,灌得爛醉帶去了賭場,輸了兩千多大洋,又被人扔到幾個有髒病的老妓床上,現在那玩意兒都廢了,你想想看,連尿都撒不出來,還用得麽?”


    “那他可真倒黴,一回就中了招。”


    “什麽一回?灌了藥,三天沒下床,差點兒沒被玩死。”


    “他爹怎麽就生出那麽個玩意兒?趙氏車行本就一天不如一天,如今也是半死不活的拖著,兩千大洋,怕是要傷筋動骨了。”


    旁邊一桌的食客也興致勃勃的加入了討論:“我要是他爹,早把這不成器的玩意兒掐死了,你們是不知道,賭場的人拿著摁了手印的欠條上門討要時,小趙爺臉色有多難看。”


    “我們不知道,你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人家不信他的話。


    “我怎麽不知道。”食客驟然拔高了聲音,“我那天正從趙氏車行前頭過,親眼看得真真兒的,趙老板差點兒給氣暈過去。”


    “家門不幸啊。”


    “是啊,我看這趙氏車行離倒閉也不遠了,他家的車幾十年不換,到處都破破爛爛,要不是車份兒便宜,你看找遍了全平京城,有沒有車夫願意租他家的車,更何況這回……嘿嘿。”


    也有人談到趙少爺的那位堂兄:“你以為那位就是什麽好東西,先前過繼給堂嫂,就是原先做紅白喜事的那位趙老板的老婆,說好了做嗣子兼祧兩房,把堂嫂當做親母親,把堂妹當做親妹妹,可才剛一過去,就把人家孤兒寡母給趕出去了。”


    “要不怎麽說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呢?不是壞種,怎麽湊得到一塊兒去?”


    有知道更多內情的卻提出了新的疑惑:“可我怎麽聽說是那寡婦偷人,才被趕走的?”


    潘二娘聽了,眼前一暈,死死抓住手裏的抹布,她想起當年哭天無路,叫地無門的境遇,恨得要咬出血來。


    “嗐,你糊塗!”先前的那位就不讚同了,“你說人家寡婦偷人,那奸夫是誰?怎麽沒人肯認?要我說,若是真偷人了,以趙家那樣毒辣的手段,早將人打死了,怎麽還會趕走呢?”


    “說的也是。”一眾人紛紛點頭。


    世人好像都是這樣,他們其實並不知道事實,憑著自己聽來的一星半點不知真假的消息,就輕易下了結論。


    他們很輕慢、很隨意的評判某人某事,然後將自己未經得到證實的想法擴散出去,一個人說,兩個人說,三個人說,這個想法就成了事實。


    有時他們正巧猜中了,有時他們沒猜中,可不管猜沒猜中,經了他們的口,就一定是對的。


    當初潘二娘母女被冤枉時,他們不也是這幅神態嗎?如今他們用熟悉的語調說起她的仇人,也如當初評判她一樣評判著趙家的人,可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高興,也一點兒都不覺得解氣。


    她的手是抖的,心是冷的,過往歲月的痛苦遙遠而又清晰,仿佛發生在昨天,如果說趙家人是造成那一切苦痛的主謀,那麽,這些人難道不是幫凶嗎?


    每個人都遞了刀子,可他們的手是幹淨的。


    “幹娘/娘。”兩個孩子的聲音喚回了她的神智。


    小玉和小毛兒擔憂的看著她,問道:“幹娘,你怎麽了?”


    先前潘二娘渾身發抖,一副快要暈厥過去的樣子,實在令人擔心。小毛兒大概知道那些食客說的事與潘二娘有關,小玉卻壓根不知道。


    潘二娘努力克製住心中的憤怒與恐懼,聲音和緩道:“沒事,隻是有點累。”


    “那幹娘休息一會兒。”小毛兒給她搬來了凳子,小玉給她倒了一杯水。


    潘二娘喝著水,讓自己冷靜:沒事的,這裏沒人知道她就是他們口中的那個寡婦,畢竟她家裏有四個孩子,誰能猜到她是當初那位隻帶著一個孤女的寡婦呢?


    那些人漸漸又聊了起來:“自家的孩子千萬要看好,不能跟著狐朋狗友學壞了,要是去了那些髒爛的地方,出了什麽事兒,後悔也來不及了。”


    “榴花胡同也不算髒爛了,可誰知道也會出那種事……那火燒的,嘿喲,那叫一個大。”


    “聽說將錢媽媽和一個姑娘給燒死了,天快亮時著的火,人都睡得熟,等爬起來救火,可不就晚了?兩個都燒得烏漆麻黑的,連臉也辨不出來。”


    “那個錢媽媽,是不是手下有個清吟小班和幾個茶室的那個?她不是身邊常年跟著兩條大漢,連晚上都要人守門的,怎麽還被燒死了?”


    錢媽媽一輩子作孽太多,她自己也曉得,所以心裏發虛,出門身邊必定跟著保鏢,晚上也是自己獨自住在一棟小樓,叫人專門守著門,一步也不許離開。


    “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兩個守門的,正好鑽女人被窩哩,胡天胡地哪管得上錢媽媽?”


    “幸好火沒燒到別處去,不然……哎,你們說這火是怎麽著的?”


    有人神神秘秘的說:“聽說是仇殺!”


    “謔,仇殺!那鴇子跟誰有仇?”


    “先前不是說了嗎?著火的時候還死了一個姑娘,就是那個姑娘點的火。”


    周圍的人都感到驚悚:“可她自己也死了,究竟是怎樣的仇恨拚著一條命也要燒死那鴇子?”


    “好像是錢媽媽踢過她幾腳。”


    “踢幾腳就要殺人?”


    “怎麽可能,必定是常常挨打受罵,被欺辱夠了,那火氣攢起來,可不就恨得要殺人了麽?”


    “我就說嘛,誰會為踢那兩腳就搭上自己性命也要報仇,那姑娘叫什麽?”


    “我怎麽知道,誰會關心一個胡同裏的姑娘叫什麽。”


    “我知道,好像是叫……叫什麽嬌杏,對,就是嬌杏。”


    “這名兒倒好聽,就是性子太烈。”一個聽眾評論道。


    “就是,你說一個妓|女性子那麽烈做什麽。”


    潘二娘的臉已經白了,嬌杏……嬌杏不就是來探望過小玉的那位姑娘嗎?


    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一低頭,看到了小玉。


    小玉慌張而驚恐的問道:“他們說的是別人,不是嬌杏姐姐,對嗎?”


    潘二娘握住她的手,兩人的手都是冰冷的,“也許是個同名兒的。”


    “可……可榴花胡同裏沒有其他叫嬌杏的姐姐啊。”小玉的聲音裏開始帶著哭腔。


    潘二娘忙道:“你走了那麽久,說不定又來了別人。”


    “真的嗎?”小玉望著她,眼裏已經浸出淚來。


    潘二娘生意也不做了,立馬回去把這件事同容真真說了,她自己一向不會做決斷,好在她知道遇事時該找誰。


    “怎麽會?”容真真聽完後,震驚得幾乎失聲,她素來是個能拿主意的,在這一刻也驚慌得手足無措。


    “娘,你是不是聽錯了?或許那個人說的不是嬌杏,是別的名兒呢?又或者隻是同名,其實另有其人。”


    “或……或許吧。”潘二娘何嚐又不這樣期盼著呢,要真是那個姑娘,小玉該多傷心啊。


    小玉揪著容真真的衣裳,眼淚汪汪的問道:“福姐姐,他們說的一定不是嬌杏姐姐,對不對?”


    容真真給她擦了擦眼淚,鎮定道:“姐姐先去打聽打聽。”


    她心裏自然是慌的,她也很擔憂,可她卻不能表現出來,因為她還要拿主意,還要做定海神針。


    容真真記得周秀還在時,自己和她聯係,就經過了榴花胡同廚娘的手,她提筆想寫一封信,把那廚娘叫出來問問,若是嬌杏沒事,還可以叫她把嬌杏帶出來。


    秦慕思索片刻,卻阻止了她:“不要寫信。”


    “為什麽?”容真真疑惑的看著他。


    秦慕分析道:“胡同裏著火燒死了人,必定是要嚴查的,白紙黑字落在紙麵上,恐怕會惹來不必要的牽扯,那廚娘貪財,未必不會出賣咱們。”


    “再一個,她畢竟隻是個遞信兒的,又在廚房裏工作,對這些事多半不清楚,還是找別人好。”


    “找誰?”


    秦慕吐出一個名字:“小蓮。”


    他們坐車去了胡同外麵,並沒有選擇進去,因為出了這樣的事,著火的樓已經封了,還有許多巡警來往,常來此處的嫖|客大多也不來了,一時間竟顯得有些冷清。


    秦慕找了個在街麵上討生活的男孩子,給了他五毛錢,叫他:“去茶室找一個叫嬌杏的,如果找不到,就找叫小蓮的,把她帶出來。”


    那男孩兒接過錢,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這位少爺,您是不是……消息不大靈通,那個叫嬌杏的,不是……不是死了麽?”


    容真真的手指蜷縮起來,在掌心捏出深深的指印。


    秦慕看了她一眼,掰開她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裏,他對那男孩說:“你去,先找找,如果……人家說沒有,就找小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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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他們約見的地點是一家咖啡廳,在喝過半杯咖啡後,小蓮被那男孩兒叫了出來。


    這兩天胡同裏也沒什麽生意,小蓮閑得無聊,跑腿的男孩子跑去一問,就正巧問到了她。


    她心裏大致知道是誰在找她,又是為什麽找她,這在小蓮的意料之中,她也早做好了準備。


    “你們要問什麽就問吧。”小蓮淡定而無謂的說。


    她雖然穿著普通,甚至可以從細微處瞧見些許窘迫,行止間卻一點也不顯局促,從容得像在自己後院裏品茶。


    對於她來說,如今活一天就是賺一天,還真沒什麽可怕的,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了,大不了一死,又能怕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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