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笑了:“你以為會很麻煩嗎?”


    容真真點點頭:“畢竟涉及那麽多錢。”


    “你有沒有仔細想過,你現在與從前有多大區別呢?”


    容真真有些困惑:“我是知道自己比以前強,可不管怎麽說,我也隻是在平京這個地方的文人圈子裏有些薄名罷了,況且我又一向不與別人交際,真論起來,也未必有多強呢。”


    “你隻要比趙家強一分就夠了,現在打官司,誰還看公道不公道呢?隻要哪方強,就往哪方偏,隻要哪方弱,就要欺壓哪方,更何況你是個文化人,人家不敢過分勒索你,免得你寫文章罵他,當然要從別的地方找補回來。”


    聽了秦慕的解釋,容真真卻一點也不開心,“我現在拿回了家產,卻不是靠的公道正義,而是以強壓弱,以勢淩人,明明是我應得的東西,卻像做了什麽惡事一樣。”


    她說:“今日我能壓別人,焉知明日他人不能壓我?”


    秦慕見她抑鬱不樂,設法使她振作些:“如果看不慣這世道,就去改變它,盛極必衰,衰極必盛,這是萬事萬物發展的規律,我們隻是恰好遇上了一個不好的時期而已。”


    “但隻要我們盡力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就一定能迎來黑暗後的黎明。”


    “真的嗎?”


    “當然,等我們進了燕京大學,也許還會遇到許多誌同道合的同學,我們會見到更多的思想,做成更多的事情。”


    說到燕京大學,他們的話題就此打住,轉而認真的探討起題目來,如果沒有考進,現在說的一切,都是空話。


    他們走了一路,說了一路,直到到了報社,才停止討論。


    卓編輯看到他們兩人,不由促狹一笑,對秦慕說:“我早知道你小子是個有心的……”


    秦慕咳了一聲:“我先出去等著,你們說吧。”


    卓編輯衝容真真眨眨眼,無聲道:“他害羞了。”


    容真真抿嘴一笑。


    打趣過後,就是正事,卓編輯斟酌再三,對容真真道:“你的《相夫教子》,確實寫得非常好,在讀者中有很大的反響,所以我們想著將它集成冊子出版,讓更多的人看到這樣的好作品,但是……”


    一聽到這兩個字,容真真就知道重頭戲來了。


    果不其然,卓編輯說:“書裏的一些地方,可否改動改動?”


    第87章


    容真真心中疑惑,她問道:“有哪裏不妥當嗎?”


    “不妥當倒說不上。”卓編輯連連擺手,“隻是有些地方讀者爭議比較大,你要是改了,銷量或許更好些。”


    “那就請您詳細說說吧。”


    《相夫教子》這本小說中,幾個主要人物的下場都不見得好,大姐二姐是封建社會中婚姻的犧牲品,三姐,四姐雖然脫離了那個家,卻也受了數不盡的苦楚。


    尤其是三姐晚玉,她性子躁,腦子也沒四姐靈活,隻知道蠻幹,不曉得變通,可想而知,在這男人說話才有分量的世界中,她這樣一個女孩子,會遭受些什麽?


    嘲笑,侮辱,謾罵……這些其實都不算得什麽。最令人心有不甘的是,承受了所有風雨打擊,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到頭來卻一事無成。


    她是不能幹嗎?不,她是能幹的。


    她是不努力嗎?不,她是努力的。


    可事情往往是這樣的,人家不認可你,你再能幹,再努力,不過是場笑話,所有的血汗,都隻能換來冷眼和嘲笑。


    而四姐純玉和她不一樣,她腦子更活,更聰明,她知道,一個女子,要想在一萬個男人中活出個人樣來,自己就先得長出一萬個心眼,所以她聰明到了近乎狡詐的地步。


    正是因為她和姐姐的不同,所以她最終混出了頭。


    這兩姐妹在讀者中的爭議非常大,有人認為,晚玉勤勞能幹,性情直爽,應該得到好下場,而不是在受苦受累,蹉跎半生後,依舊一事無成,勞苦加身。


    而純玉,人們一方麵愛她的聰慧機靈,愛她的鎮定自若,好像天大的事都難不倒她,一方麵又覺得她的性子實在太冷硬了些,不符合傳統的孝悌觀念。


    對於父母,她不聽從他們的安排,私自逃家,未曾盡孝,隻在他們晚年時,給夠剛剛能維持生活的贍養費。


    對於大姐,她幾次三番勸阻未果後,索性直接放棄,再也不管。


    對於二姐,她恨她始終為了孩子而妥協,所以不到二姐山窮水盡時,她絕不會輕易出手相幫,因而顯得冷酷無情。


    她還有一個小弟,是梅家夫婦的老來子,因生了四個女兒,才生下這麽一個兒子,所以兩口子將梅小弟看得十分精貴,性子也養得特別嬌縱,小時還好,等長大了,簡直無法無天,什麽事都敢幹。


    後來梅小弟長到十八九歲,年輕力壯卻遊手好閑,總愛跑去勾欄院裏廝混,成天沾花惹草,勾三搭四,什麽女人的被窩都敢鑽。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因色迷心竅,他跟別人家的姨太太偷情,卻被男主人撞個正著,當即被打斷了三條腿,連傳宗接代的作用都沒了。


    梅小弟的下場不可謂不慘,可作為同胞的姐姐,純玉卻說他咎由自取。


    就是這一點,又來了更大的爭議,如今雖說學習西方思想,要開放,要進步,但事實上,總體的社會風氣依然是封建的,傳統的,也就是說,這依舊是個男權社會。


    在男權社會中,哪怕是為女性爭取一點點的自由,都要謹慎小心,再三斟酌,以免引起道學家的唾罵指責,更別說赤|裸裸的將男子的醜惡之處暴露出來。


    尤其在這本書中,四姐聰慧機靈,又積極向上,與不學無術,一事無成的小弟形成強烈對比,更引來許多讀者的抗議。


    很多人不能接受書中的男性角色竟然這樣醜陋,更可怕的是,隻要細細思索,就會發現現實跟小說何其相像,簡直使他們恐慌:若是有女子讀了這個故事,想通了一些不該想通的事,“歪了性情”怎麽辦?


    思想落後者會被這本書觸怒,因為書中的女性,要麽在男權下受到壓迫剝削,要麽比男子還有智慧有才幹。


    可一來女子從父從夫從子不是千百年來的道理嗎?怎麽能說受到了欺壓呢?二來,女人比不過男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這個故事,盡傳些歪理邪說!


    自認思想開明的進步青年也有許多感到惱怒的,大部分人還停留在“我即世界”的層麵上,他們認為自己進步了,別人就一樣進步了,又或者明知道這世上還是封建老頑固居多,可是……


    “也沒壞到那種地步呀。”


    “怎麽能把男子寫得這麽醜惡?”


    揭開那層遮羞布,是很傷顏麵的事。不是沒有人能領會這個故事想要表達的思想,可真正能正視這一切的,隻是少數。


    所以卓編輯就說:“要不要把梅小弟的那一部分改一改?讓他改過自新如何?”


    容真真想了想,搖搖頭道:“不妥,我當然知道世上並不都是‘梅小弟’。可是,落後者比進步者多,愚昧者比開明者多,這難道不是擺在眼前的現狀嗎?”


    “這世上是有積極上進,尊重女性的男子的,可這樣的人少之又少,我要寫的是大多數,而不是一千個一萬個人裏挑出的一兩個好人。”


    “再者,”她說道,“三姐,四姐的命運也是不能輕易更改的,女子生存本就不易,要想像男子一樣堂堂正正的活著,並爭取跟他們一樣的權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有的時候甚至付出了血的代價,都不能實現自己的目標。我的書寫出來,會有很多女子看到,    我不能讓她們覺得這個世界很溫柔,輕輕鬆鬆就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這樣寫了,就是在害人。”


    有些女子抱有一種近乎愚蠢的天真,覺得自己隻要嚷嚷兩句就是在反抗,就是在爭取,就能得到平等,自由。


    然而,在這個父權,夫權為主的社會裏,用這樣的天真去討要自己的權利,更大可能得到的,不是施舍般的縱容,而是血淋淋的教訓。


    她們必須知道,這種事情,並不是平日裏玩笑般的撒嬌,而是不見硝煙的戰爭,戰爭中沒有多餘的憐憫,隻有血在流淌,火在燃燒。


    卓編輯一愣,笑道:“我沒有叫你一定要改的意思,我們覺報也不是利欲熏心的地方,隻是我想著,如果改一改,既有立意,又能賺錢,不是兩全其美嗎?”


    容真真道:“我費了那麽多功夫,寫了這本小說,要說一點也不想賺錢,那是假的,可也不能光為了賺錢,若是照您說的改了,自然也有立意,可跟我最初想寫的比起來,意思就變了許多。”


    卓編輯默然片刻,終於歎服:“在我所遇到的作者裏,你年紀差不多是最小的,卻已經有很多老作者都比不得的文人風骨了,咱們覺報雖然以學習西方思想,呼籲民眾覺醒為宗旨,可作者們也都要吃飯,他們大多會把自己的思想包裝一下,柔化一下再發表出來,    真正敢不加掩飾的宣揚自己觀點的還是很少的。”


    就比如容真真,她的小說發表出去,的確會有一部分人很欣賞,可更多的,不是理想化的讚美,而是斥責與痛罵。


    如果再讓人知道這樣的文章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寫的,迎來的不會是才女神童這樣的好名聲,而是理所當然的輕蔑與嘲笑。


    很多時候,並不是寫出了一部好的作品就能得到讚譽,由於時代的局限性,大部分人是欣賞不到或者拒絕欣賞作品的靈魂。


    一個真正的作者,應該用心打磨自己的作品,指望一飛衝天,成為文壇巨匠是不現實的。


    容真真輕輕一笑,毫不在意的說:“我便是一字不改,難道就能有人把我咬死了嗎?世界之大,總有容得下我思想理念的地方,就算有人看我不順眼,最多也就是詆毀中傷罷了。我在報紙上連載的時候,有許多人寫信來罵,也有作者靠寫罵我的文章吃飯,可隻要    我自己不放在心上,那就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就不改動了,照原樣發出去。”卓編輯又問道,“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打算出新作呢?”


    容真真頓了頓,眼中劃過一絲傷感,“新作品的名字已經定下了,叫《胡同深深》,不過我如今沒有時間寫,起碼要再過兩個月才有空。”


    卓編輯笑眯眯道:“那我就在這兒期待你的新作了。”


    把出版的事談妥後,容真真立馬就要啟程去燕京,在去燕京之前,還有一件必做的事——上墳。


    她有兩個爹,一個親爹,一個後爹,若論感情,後爹卻比親爹要深得多。


    容真真對她的親爹沒有什麽好印象,按理說,有她親爹的記憶已經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應該淡忘了才是,可她不知哪來的好記性,把那些事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記得她親爹有時抱著她,和藹可親的說:“咱們福姐兒要快快長大,招個女婿,生下男丁,把咱們家的香火延續下去。”


    有時抽了大煙,喝了酒,卻又扇她耳光,揪她頭發,踹她,罵她,恨她不是個兒子,沒有把兒,養不了家,等自己老了何人奉養?


    就這麽一時好,一時壞的,容真真年幼的心時刻浸泡在恐懼中。


    其實她那親爹完全不必考慮這些,因為他還沒活到需要兒女養老的時候,就抽大煙把自己給抽死了。


    容真真的後爹呢,溫和又寬厚,真正把她當親女兒培養,她覺得自己要是有個爹,就該是這個樣子。


    雖然趙朋的思想還是“好好上學,將來繼承家業,招個女婿,生個兒子,延續香火”的老一套,可他畢竟有個爹該有的樣子,愛護妻子,教養繼女,容真真很喜歡他。


    誰知好人不長命,她後頭的那個爹,竟然那樣早就死了。


    潘二娘特地帶著女兒給兩個爹上墳。


    她覺得,一個爹有生恩,生恩大於天,便是這個爹再怎麽混賬,做兒女的也不能斷了他的香火。


    另一個爹呢,有養恩,養恩厚於地,即使隻有短短幾年,也應該孝敬他,拜祭他。


    容真真在兩個墳前都燒了紙,上了香,喊了爹。


    潘二娘絮絮叨叨的說:“你現在出息了,我帶你來拜拜你兩個爹,日後我不帶你了,你也要記得常來看看。”


    她這兩年開闊了些眼界,對再嫁的女人要被鋸成兩截這種說辭並不像以前那樣相信,隻是心裏還有些發虛,覺得自己對不起人。


    這種心虛使她雖不至惶恐到不敢入睡,但在墳前卻顯得拘謹局促,不敢高聲。


    容真真認認真真的磕了頭,輪到後爹時,還額外多磕了一個,她心裏默默說:爹,我長大了,要考大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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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一個容貌嬌美的女孩子,獨自一人出現在火車站,她手裏提著一個黑色的行李箱,看起來很重,甚至將她的手勒出了紅痕,這使她不斷的將箱子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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