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石光榮與石林進行了一次長談,雖說石林為了安撫父親強裝平和,但他眼睛裏還是難以掩飾說不出口的淒惶。按照規定,石林可以在妻子方慧的戶口所在地和入伍時的城市選擇,安轉辦負責安排他在地方的工作,問題是他要是回家,在小縣城文化館裏做資料員的妻子工作和戶口都很難解決,他也很難找到與他的級別相當的職務;而留在小縣城,他又擔心家裏的父母。


    最後石光榮作了決定,父母還沒老到需要人特殊關照的時候,一切選擇都要以石林和方慧的工作為重,其他都要讓步。石林表示,他會和方慧商量一個最穩妥的辦法:“爸,您年齡大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您就沒必要為我操心了。”


    石光榮說:“我是你老子,你的事我必須管。明天你就回去,趕緊跟方慧商量以後的打算。”


    石林說:“家裏現在的狀況我放心不下,反正轉業已成事實,晚回去幾天,不著急。”


    石光榮急了,說:“家裏有我有你媽,天一時半會兒塌不下來,就是塌下來也輪不著你出頭頂著,趕緊回去!”


    在父親的一再堅持下,石林隻得從命,但他依然放心不下石海,仔細叮囑完了石海和石晶後,他才忐忑地離家。


    臨別,母親追出門來叮囑石林道:“趁機會趕緊把老婆孩子帶回來,別聽你爸的,能全家回來是最好的出路,我可在家等我的大孫子了!”


    石光榮本想搶白褚琴幾句,但礙於石林的麵子,作罷。他說:“石林,一切以事業前途為重,別拿錯主意。”


    懷著不安,石林上路,坐上火車返回妻子兒子所在的縣城。


    石林前腳剛走,石光榮就和褚琴商量,說石海這樣子在家待著靜養,三個月肯定是好不了,還是得給他找個醫院好好治治。褚琴本來不同意,可是知道石林的事給石光榮的打擊太大了,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石海能快點好起來,回到部隊上,保住他最後一麵大旗,也就同意了,但有個先決條件,隻能住一般醫院,絕不能把兒子送到精神病院去,那樣不是精神病也得整出精神病來。這條件石光榮也同意了。


    因女兒不與她打招呼,就擅自做主調進公安局,褚琴一直不愛搭理石晶,現在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敦促女兒趕緊給石海聯係醫院,要最好的醫院。


    石晶連夜來胡家找胡戰鬥。見石晶登門,老胡兩口子格外熱情,尤其是胡嬸。這位大大咧咧的大嬸聽石晶說找胡戰鬥,有事求他,就說:“晶兒,你這丫頭,你說咱們兩家是什麽關係,你和戰鬥關係也不遠呢,怎麽平時連個門都不串,以後可要多來,別再有事求我兒子的時候才臨時抱佛腳。”


    老胡急忙拉開說話不分輕重的老伴,不好意思地說:“晶兒,你別見怪,你胡嬸就這樣,以為誰都像她一樣愛串門子。戰鬥,你出來,晶兒來了。”


    等兒子出來後,老胡又把老伴拉到自己房間裏,把客廳騰給兩個年輕人。


    胡戰鬥與石晶獨對,再次陷入了語無倫次的狀態。石晶盡量調節氣氛,講明來意,胡戰鬥說沒問題,你等著,我馬上聯係。


    老胡兩口子躲在自己房間裏關注著客廳的情況。看到兒子麵對石晶時的窩囊樣子,胡嬸急得直跺腳,怪兒子爛泥扶不上牆。她要衝出去給兒子幫忙,老胡攔住老伴,要她不要多事幫倒忙。


    胡戰鬥隻是在麵對石晶的時候才木訥蹩腳,一旦他沉浸在自我的狀態就完全換成了另外一個人。


    胡戰鬥雷厲風行地打電話,語言清晰、簡明扼要,石晶不禁覺得這個人還真是有些好笑……


    石海知道後,心裏慌了,纏磨著褚琴,說什麽也不去醫院:“媽,精神病院那是治病的地方嗎?那是殺人的地方!你把我送進去,我的病不但治不好,還得加重,最後真的瘋了!”


    褚琴摟著他說:“兒啊,誰說送你去精神病院了?是送你去一般醫院。你哥出了這事,你爸的火都頂腦門子了,這時候硬頂也沒用,你就去醫院住幾天,等你爸火下去了,我就把你接回來。媽天天都去看你,你想吃什麽就給你送。”


    石海情知這次躲不過了,隻好怏怏地答應了。


    很快,胡戰鬥給石海聯係到了醫院,像押送犯人一樣,石光榮總算是把石海送進了醫院。石海在病房裏透過窗戶跟家人告別,大聲喊著:“媽,姐,早點接我回去!”


    看著小兒子淒惶的目光和可憐的模樣,褚琴的眼淚落了下來,也隻得硬下心腸。


    石光榮不忍心看著褚琴傷心,拉著她就往醫院外走,說:“石海小時候上幼兒園不也是這樣嗎?沒出十天就正常了,你放心,醫院又不是監獄,他也是大人了,走吧。”


    沒眼力見兒的胡戰鬥也隨著石光榮的話語好心地勸慰褚琴,說:“姨,您別擔心,把石海交給醫生是最穩妥的辦法,阿姨多操心其實沒有意義。”


    褚琴對這事本就不情不願,硬生生把兒子送進醫院,心裏直犯堵,聽到這話火冒出來了,白了一眼胡戰鬥說:“我家的事,你多過問也無意義。”


    胡戰鬥臉都紫了,很是尷尬。


    石晶不知該如何開釋這個局麵,石光榮趕緊解釋:“戰鬥啊,你阿姨最近讓石海弄得肝火太旺,你千萬別在意。”


    胡戰鬥艱難而又痛苦地笑笑。


    為了答謝胡戰鬥,也為了替母親賠個不是,石晶極力要請胡戰鬥吃飯。


    對石晶一向如老鼠見貓的胡戰鬥,實在找不到發泄的地方,一股腦兒衝石晶來上了,冷冷道:“咱倆從上幼兒園就在一個班,沒必要客氣,別把咱們之間純淨的關係往現在社會上吃吃喝喝拉關係的路數上走,沒意思。”


    說完胡戰鬥就走了,搞得石晶很是下不來台,但她並沒生氣,而是感到好笑,看著胡戰鬥的背影,笑道:“真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哈哈。”


    石林回到方慧和兒子所在的小縣城,下火車後步行回到家,進家門時已是暮色蒼茫時分了。妻子不知道他要回來,正在廚房忙乎著,開門的兒子見到他還是不敢和他親熱,跑回去躲在方慧後麵怯生生地看著他。石林心事重重,也沒心情和兒子拉攏感情。


    方慧見到他就開始埋怨:“你說你這是辦的什麽事?你自己的事,自己不上心,我整天東家西家地給你跑,這算怎麽回事呀?親戚們都問你哪兒去了,我都沒法說。”


    石林道:“家裏不是有事了嘛,我真的離不開。”


    “家裏?你父母家裏是家,咱們這個家就不是家了?”


    石林把旅行袋放到衣櫃上麵,沒接這個話茬。若是大家小家你家我家地爭辯起來,就沒完沒了了,也傷感情。他也明白妻子是真的著急了,不然不會這樣見麵就和他吵。


    方慧正在煮麵條,隻煮了夠她們母子兩人的,見石林回來,便解下圍裙,出去買菜,回來又忙乎著炒菜。


    石林試著和兒子溝通,問兒子在幼兒園好不好,和小朋友打不打架,都學到了什麽等等。石小林不再躲了,卻還是怯生生的,問一句答一句,一對黑亮的眼珠骨碌碌轉動著,打量著爸爸。在他心裏,爸爸是種奇怪的生物,總是不知什麽時候突然回來了,待不了幾天,還沒和他混熟,就又突然走了,然後很長時間不見人影。他每次看到別人家的孩子被父親抱在懷裏,或者一起做遊戲,他心裏就揪起來,眼淚都窩在眼眶裏,然後調頭跑開。


    石林看著兒子的樣子,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畢竟自己這麽大的時候也和兒子的境況相似。他對兒子感到很愧疚,這時才想起,竟沒給兒子買一點好吃好玩的。


    “你們爺倆聊啥呢?”方慧炒了幾個菜,端上桌,還拿出一瓶白酒,酒還是石林上次回家時買的。


    “沒啥,我就問問他在幼兒園的事。”石林給自己倒上酒,先喝了一口。


    “你別怪兒子跟你不親,你自己想想,這些年你在家一共待了多長時間?其實他心裏一直想著你的,有時就問我爸爸什麽時候回來,爸爸為什麽不能經常回來看他,是不是他不好,所以爸爸不喜歡他,所以不想他。”說著說著,方慧的眼睛濕了。


    石林的心裏也是一陣酸楚,其實每個軍官家庭差不多都這樣,陸軍空軍還算好的,海軍就更糟了。


    “我沒怪他,我小時候也是一樣。”他小時候,父親也是去了朝鮮戰場,一去就是幾年。


    “沒關係,你回來就好了,以後咱們三口人就能天天在一起了。小孩兒就這樣,幾天就混熟了。”


    石林心裏又懸了起來,他這次回來其實是想和方慧說開,自己要回父親所在的市裏找工作。可是看著熱切盼望天天能和他在一起的妻子兒子,這話沒法說出口,隻能低頭喝悶酒。


    晚上,方慧把兒子哄睡著了,才來到大屋裏。石林不在家時,她就和兒子在小屋那張小床上睡,隻有石林回來,大屋才派上用場。


    “小林睡了?”石林一個人坐在床上呆呆想了很久,究竟是留在這裏和妻子兒子在一起,還是回到父母身邊盡孝,兩種念頭在心裏交鋒,哪種也沒占上風。


    “睡了。”方慧坐在床邊,沉吟一會兒,“你回家是不是也聯係工作了?”


    石林心裏咯噔一下,就怕方慧問這個。他好半天才艱難地點點頭。


    “那找到了嗎?”方慧慢聲細語地問,一點生氣的跡象都沒有。


    石林心裏有些發毛,方慧當真和他吵,他倒未必在乎,他有的是理由,就算說服不了她,至少也能說得過去。可是方慧和風細雨地說著,他心裏倒有一種莫名的恐慌。他苦笑著搖搖頭:“我現在才知道還是軍隊好啊,什麽職務什麽工作都有上級安排,不用你自己操心。到了地方上,根本就沒人管。”


    “那你想怎麽辦呢?”方慧還是慢悠悠的。


    “就是想不好嘛。”


    “那就慢慢想吧,反正時間多的是。”


    “不是,慧,你聽我跟你說。”石林有些慌了,想跟她好好解釋解釋,耐心細致地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他雖然不是政工幹部,這種工作也常做。


    “不用說,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也知道你想說什麽。”方慧淒然一笑,“你在部隊上,就說自己是軍人,肩負國家使命,對黨對人民都有義不容辭的職責。轉業到地方,你又要說是家中的長子,對家庭同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我都懂,早就懂了。可是我就不明白,在你眼裏,咱們這個家算什麽?我和小林算什麽?是空氣嗎?”


    “慧,你別急,聽我慢慢說。你這樣想是不對的。”


    “對,你那樣想是盡職,是盡孝,我那樣想就是胡攪蠻纏,對嗎?”


    “不,我沒說……”


    “你是沒說,可意思就是這個意思。你在部隊上,一年就回來那麽幾天,我挑你什麽說你什麽了?沒有。我從認識你,決定要嫁給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什麽樣的生活在等著我。這麽多年來,我一個人帶著兒子過,也沒覺得什麽。兒子問你的時候,我就說爸爸在為國家站崗放哨,免得壞人進來打咱們。連兒子都懂了,還為你感到驕傲。”她忽然哽咽住了。


    石林眼眶也濕了,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


    “你轉業了,我是真的高興,天天跟兒子說,以後他夜裏睡覺不會害怕了,因為爸爸回來了,永遠都不會走了,永遠都陪著他。你為國家盡了忠,現在又要跑回家裏盡孝,這是對的。可我們娘倆怎麽辦,是孤單單地這樣過,還是毫無希望地等著你回來?你在部隊上一個月還能打回幾個電話,可你回家去了這麽多天,你給家裏打過一個電話嗎?我給你打個電話,你竟惡聲惡氣地說我,你說我容易嗎,我都是為了誰?我們娘倆在你眼裏究竟算什麽?是外人,這個家就是你的免費旅館、飯店和中轉站?”


    她含淚說著,猶如機關槍打出的一般。這些話憋在心裏很久了,一打開頭,就傾瀉而出。說到最後她說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出去,來到廚房,扶著窗子站著,大口喘息著,吞咽著即將噴湧而出的哭聲。


    石林羞愧萬分,對妻子兒子他始終感到愧疚,隻是從沒說過,覺得一家人說這個有些虛偽。妻子說的這些,幾乎每個軍官家庭都有這本難念經。見得多了心裏也就感到輕鬆多了。


    他腦子有些眩暈,好像大腦缺氧,過了十幾分鍾才清醒過來。他來到廚房,站在妻子後麵,請罪似的說:“對不起,我知道對不起你跟兒子,實在是沒辦法。其實我也想留在家裏,和你和兒子天天在一起,我怎麽會不想天天和老婆兒子在一起呢?可是你也知道,我和父親有過十幾年的誤解,是我誤解了他,後來還賭氣和他斷絕父子關係。十幾年後我才明白了父親的心,我對他也感到慚愧,總想做點什麽來補上。他已經是七十多的老人了,雖然身子骨還硬實,可我卻總怕他一場大病後就突然走了,我就沒有補報的機會了。這次轉業本來是能想辦法留下的,我卻沒有,就是想回到家,侍奉父親幾年,我到那邊找工作,也是想等找到後再想辦法把你的工作也調轉過去,把你和兒子接過去,我不是沒有考慮你和兒子。我總是想,我既然回來了,咱們在一起的日子多著呢,也不在乎個把月的,當然,這話我早該和你說清楚,這是我的不對。”


    方慧歎息一聲,回頭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然後說:“隨你怎麽想,隨你怎樣做吧。”


    “我回來時,爸爸說了,讓我就留在這裏找工作,讓我留在你們身邊。”


    “那你媽是不是說兒子趕緊回來,把我大孫子也領回來?”


    “嗯,媽是說過。”石林不會撒謊,點點頭。


    “是啊,我這個兒媳婦回不回去都不要緊了。”


    “你怎麽這麽說,媽不是這個意思,兒子回去了,你當然回去,還用說嗎。”石林急忙辯解。


    “沒說的都是不用說的,也就是不需要。”她冷笑一聲,從石林身邊擠過去。


    石林忽然抱住她:“你別這樣想,媽真的沒這意思。我答應你,明天開始找工作。”


    “你找不找和我沒關係,放開我,我沒心情。”


    “別鬧了,好嗎。其實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是怎麽想的,你不都明白嗎,還用得著我說嗎?”石林不放手。


    方慧掙紮兩下沒掙脫,臉慢慢紅了,身體裏也慢慢熱了,僵直的身子也就慢慢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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