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淡淡地道“兒臣自當盡心協助宋總督治理黃河。”


    嘉平帝看著他,出了一會兒神,擺擺手示意他離開。


    朱瑄摟著金蘭“圓圓放心,我不會像聖上那樣。君子用其德,小人用其才,朝堂上如果個個都是正人君子,那才是怪事。”


    金蘭嗯一聲,“五哥,我陪著你。”


    兩人相擁著說話,談的是朝政大事,心中卻都很平靜,不一會兒都睡著了。


    剛睡下不久,帷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杜岩白著臉進殿通稟“千歲爺,乾清宮的張公公下獄了”


    第76章 自盡


    鄭貴妃回到昭德宮,放下獅子犬,輕輕踢一腳“小畜生”


    獅子犬嗚嗚叫了兩聲,轉過腦袋,大垂耳朵服帖地垂順著,黑眼珠子可憐巴巴地望著鄭貴妃。


    鄭貴妃冷哼一聲,“抱它下去,看見它就心煩。”


    宮女抱著獅子犬出去。


    鄭貴妃坐在鏡台前,一陣劈裏啪啦摔摔打打,取下頭上的簪環首飾,發髻放下來,濃黑中閃過幾道刺眼的銀芒。她頓了一下,扯下一根白頭發。


    宮女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


    鄭貴妃看著閃爍著冰冷銀光的銅鏡,摸了摸自己的臉。年輕的時候她不裝扮也鮮豔嫵媚,隨便在鬢邊簪一朵帶露鮮花、塗一點唇脂就敢出門。現在皮膚鬆弛,不得不靠濃妝豔抹來遮掩衰老的痕跡,甚至連入睡時也不敢卸妝。嘉平帝留宿昭德宮的那些天,她每晚洗漱之後必須先裝扮半個時辰才會去伺候他,第二天早上又得早早起身洗去殘妝然後再重新上妝。


    世人都以為嘉平帝對她的寵愛一如既往,卻不知道她私底下到底耗費了多少心血來保持自己的容顏。她最大的對手不是吳皇後,亦不是王皇後,更不是後宮那群環肥燕瘦的宮嬪,也不是周太後她最害怕的是衰老。


    她對嘉平帝的性情了如指掌,和嘉平帝相處時,她無時不刻不在揣度嘉平帝的心思。吳皇後、王皇後礙於身份,不懂利用女兒家的柔情來婉轉進諫,隻知道一本正經規勸嘉平帝,她從不說嘉平帝不喜歡聽的話。


    規勸皇帝是朝臣的責任,關她什麽事誰愛勸去勸吧,她隻是一個後妃,不會冒著失寵的風險得罪皇帝。


    朝政能不能穩定,民間百姓能不能安居樂業,江山社稷能不能長治久安這些都和她不相幹,她隻想好好享受榮華富貴。她從不把嘉平帝當皇帝,隻把他當成一個孩子。嘉平帝不喜歡文官,她就向他推薦宦官,嘉平帝和朝臣賭氣,她什麽都不問,和嘉平帝一起痛罵朝臣。


    她陪伴嘉平帝幾十年,嘉平帝一天都離不開她。然而離不開她也離不開一個個貌美如花的美人宮中從來不缺年輕貌美的嬪妃,這一茬老了,下一茬又水靈靈地冒出頭了。


    年輕真好啊太子妃多麽年輕,青春年少,風華正茂,一顰一笑都光彩照人,像春日枝頭的繁花,鮮嫩明豔,稍稍露出一個微笑,盈盈地望你一眼,就能讓你心旌搖蕩,神魂顛倒,恨不能把所有好東西捧到她麵前,哄她高興。


    墓有重開之日,人無再少之顏。


    鄭貴妃垂下眼睫,隨手將白頭發塞進妝盒屜子裏。


    宮女撥開簾子,快步走到她身後“娘娘,剛才東宮那邊傳太醫了。”


    鄭貴妃愣了一下,繼而暴怒“傳太醫做什麽”


    宮女抖如篩糠,跪倒在地“說是太子妃病了,傳了王女醫過去。”


    鄭貴妃一言不發,目露凶光。


    她剛剛和太子妃說話的時候太子妃還好好的,一點毛病都沒有。一轉眼太子妃就打發人去太醫院請太醫,這不是在明著打她的臉麽  宮女小聲說“太後娘娘剛才打發人問問太子妃殿下是不是在回宮的路上受什麽委屈了”


    鄭貴妃唇角微挑,冷笑了一聲。


    周太後這輕飄飄的一問等於明著告訴六宮太子妃因為被昭德宮刁難才會生病請太醫,世人不會去細究她到底和太子妃說了什麽,反正在他們眼中,她不論做什麽都是錯,而太子妃單純仁善、溫婉柔順,一定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鄭貴妃眉頭蹙起,麵容扭曲。


    她根本沒做什麽太子妃果然兩麵三刀,心懷叵測和太子一個樣,果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鄭貴妃氣得連午飯都沒吃,喝了一碗紅棗玫瑰雪蛤粥就睡了,下午宮人過來通稟,嘉平帝今天和道士聊得很投機,夜裏就不過來了。


    她怒氣未消,打發人去東宮“看看太子妃到底得的什麽病本宮不過是和她說兩句話她就請太醫,她是雪堆的還是粉揉的風吹吹就化了”


    宮人不敢去東宮碰釘子,轉頭找太醫院專門管藥房的太監打聽,太監道“好像不是病症,王女醫沒有叫小內官過來抓藥,隻要了些滋補的東西。”


    鄭貴妃坐在閣子裏用晚膳,聽完宮人的稟報,回過味來,嗤笑了一聲。


    原來是這個毛病。


    她胃口突然變好了,連吃兩碗飯。


    嘉平帝今晚不來昭德宮,鄭貴妃睡得比平時早。她平日覺少,隻能睡熟兩個時辰,這晚睡得早,醒得也早,正躺在枕上逗弄獅子犬,宮人慌慌張張衝進內殿,聲音發緊“娘娘,張公公下獄了”


    獅子犬嬌氣,嚇得嗚嗚了幾聲,躲進鄭貴妃懷裏。


    鄭貴妃眉尖微蹙,掀開紗帳“哪個張公公”


    “乾清宮的張公公。”宮人捧著銅盆熱水進殿,“聽說陛下氣著了,乾清宮那邊請了太醫院院判過去。”


    鄭貴妃下床梳洗打扮。


    宮人為她戴上金絲髻,小聲說“張公公告了錢爺爺一狀,說錢爺爺和兩位侯爺借著傳奉官的事情發財。”


    鄭貴妃眯了眯眼睛,冷笑“不知死活的老東西”


    想要當官唯有讀書進舉這一條路可走,登科及第,自然前途無量。書讀得好才能當官,這一點婦孺皆知。


    嘉平帝崇奉佛道,為了施恩於僧道,直接授予道士、僧人官職,之後還冊封了一些工匠、畫師、民間藝人、宦官子侄。這些人的任命沒有經過吏部的文書批答,更不必經選拔、廷推和部議等選官過程,直接由皇帝本人任命。隻要皇帝喜歡,他想任命誰就任命誰,想任命為什麽官職就任命為什麽官職。


    朝中官員看不起這些通過討好太監和寵妃而被授予官職的人,嘲諷他們為傳奉官。


    後來傳奉官濫觴,三教九流的人物隻需要花錢討好天子近侍就能獲得舉薦,哪個太監得寵,雞犬升天,全家都能當上傳奉官。


    鄭貴妃的兩個兄弟確實借著傳奉官的事發了財,她本人也參與其中,通過和錢興聯手賣官鬻爵大肆斂財。錢興膽子越來越大,甚至背著嘉平帝矯旨授傳奉官,無人敢管。


    這些事滿朝文武皆知。這麽多年了,朝臣彈劾她的奏疏從來沒斷過,嘉平帝就是不理會。


    張公公是不是活膩了沒事提起這事做什麽


    鄭貴妃眉頭緊皺,踏著夜色出了昭德宮。


    乾清宮,後殿。


    鄭貴妃匆匆踏上石階。


    殿中氣氛壓抑緊繃,侍立的宮人往常看到她早就陪笑迎上前迎奉,今天卻一個個垂首侍立,大氣不敢出一聲,宛如泥胎木偶。


    嘉平帝怒急攻心,驚動了太醫院,當值的內閣大臣徐甫和戶部尚書也趕來了,後殿燈火輝煌,各處都點起了燈籠,幾位老大人臉色焦黃,看不出喜怒。


    鄭貴妃從側門進入後殿,聽到金漆屏風裏麵傳出說話聲。


    宮人領著她往裏走,小聲說“千歲爺在問聖上的藥方”


    鄭貴妃瞳孔一縮朱瑄居然來得比自己早


    看來乾清宮有東宮的人。


    鄭貴妃瞥一眼簇擁在屏風前的宮人,心中冷笑以前昭德宮風頭無兩,嘉平帝這邊有什麽動靜,消息瞞不住昭德宮,她總是第一個到。現在皇太子地位穩固,開始在朝堂中嶄露頭角,宮裏當差的都是聰明人,最會審時度勢,倒向東宮的人隻會越來越多。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寶哥剛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如果她有兒子傍身,皇太子根本輪不到朱瑄來當,她又怎麽會淪落到需要看朱瑄的眼色行事  鄭貴妃目光陰冷,收回視線,轉身走進內殿。


    金漆屏風後,院判愁眉苦臉,壓低聲音對皇太子朱瑄道“聖上不是因為急怒攻心才腹中絞痛,近侍說聖上下午服用了一顆丹藥”


    言下之意,嘉平帝天天煉丹修真,把丹藥當糖丸吃,現在吃出毛病了。


    朱瑄打斷院判“此事不要宣揚出去。”


    院判恭敬應是。


    朱瑄不是第一個趕到乾清宮的人。


    杜岩突然通稟說張公公被錦衣衛帶走了,他安撫金蘭幾句,匆匆趕到乾清宮,當時徐甫已經到了。


    嘉平帝盛怒之下忽然覺得腹中絞痛,乾清宮當差的宮人嚇得魂飛魄散,主持大局的張公公又下了詔獄,群龍無首,有人慌忙跑去值房找內閣大臣。徐甫和戶部尚書今晚當值,聽說嘉平帝不好,立刻趕了過來。兩人這會兒正在外麵盤問小內官。


    朱瑄轉出金漆屏風,徐甫和戶部尚書的視線立刻匯集到了他臉上。他沒有隱瞞院判的話,一五一十說了。


    戶部尚書眼神閃爍了兩下。


    徐甫眉頭緊皺,長歎一口氣,嘉平帝不問政事,沉迷佛道,誰也勸不住。


    朱瑄問“父皇怎麽會突然動怒”


    徐甫歎道“說起來,就是為了丹藥的事。”


    今天下午嘉平帝召見道士,和道士大談長生之術,道士趁機獻上丹藥,說是根據上古丹方煉製出來的長生丹,長服能洗筋伐髓。嘉平帝大喜,當場封賞道士。這也就罷了,誰知那道士欲壑難填,為了討好嘉平帝,居然獻出一張極為歹毒的丹方,建議嘉平帝廣選民間少女入宮,以便煉製純紅丹。


    在場的張公公當即雙目圓瞪,出列大罵道士,並以手中拂塵抽打道士臉麵。


    道士狼狽逃竄。


    嘉平帝皺眉訓斥了張公公幾句,張公公跪下謝罪。


    眾人以為這事就這麽揭過去了,沒想到嘉平帝終究還是動了心。回到寢殿以後,他神思不屬,左思右想了一番,連夜派人去藥王廟征詢大和尚純紅丹是不是真的有長生之效。


    張公公大驚失色,跪在嘉平帝腳下,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磕頭不止,先是勸嘉平帝純紅丹太過陰戾,不宜開此先河,接著又祈求嘉平帝重開經筵,勤政愛民,驅逐錢興及其黨羽,罷免傳奉官。


    說到激動處,他老淚縱橫,抱住嘉平帝的腿大喊先帝的名字。


    起先嘉平帝的臉色還好,沒有動怒的跡象,聽張公公提起先帝和幼年時的事,神色還稍稍緩和了一點,眼中似有淚光,後來他麵色越來越難看,甩開張公公,冷冷地問了一句“這麽說,在張老伴眼中,朕是個一無是處的昏君”


    張公公愣了一下。


    嘉平帝怒不可遏,沒給張公公分辯的機會,當場拂袖而去。


    錢興聽說張公公在禦前告自己的狀,嚇得連夜趕進宮,一路大哭著奔進乾清宮,訴說自己的委屈,大罵張公公陰險惡毒,然後捧出一份名單,上麵詳細記載了和張公公私底下來往密切的文官和他們的官職品級。


    “萬歲,張老兒和文官來往密切,平時的書信、節禮往來就不說了,還互相詩詞唱和,動不動就以開詩社為借口成群聚在宮外匯豐樓喝酒取樂,每次他們聚飲的時候都會派人清空酒樓,閑雜人等不許靠近,沒人知道他們到底在議論什麽張老兒過生日,翰林院的侍讀居然寫詩為他賀壽誰不知道那幫翰林最瞧不起我們這些近侍張老兒倒是好手段”


    嘉平帝看著名單上一大串密密麻麻的名字,麵色陡然一沉。


    錢興哭著進乾清宮,出來的時候笑容滿麵,從跪在階前請罪的張公公身邊走過時,一口唾沫吐在張公公臉上“老東西,你這是在找死”


    很快張公公就下了詔獄,嘉平帝下的旨。


    張公公勞苦功高,素有清廉謹慎之名,嘉平帝一再賜給蟒衣、鬥牛、玉帶、羊酒,他推辭不受。他雖然是宦官,但從來沒有濫用職權,從不為己謀私,勤勤懇懇,忠厚樸實。


    聽說他下獄,得過他恩惠的內官紛紛趕到乾清宮,想看看能不能幫他求情。


    就在眾人商量對策的時候,內殿傳出一片驚叫聲,嘉平帝看完錢興奉上的名單以後突然覺得腹中抽搐疼痛。宮人六神無主,一陣雞飛狗跳後,徐甫和戶部尚書趕到乾清宮,一麵派人去太醫院宣太醫,一麵打發人通知朱瑄,一麵讓人去打聽張公公被押送去了哪裏,亂成一團。


    天邊隱隱浮起一抹淡青色,暗湧的雲層底下閃爍著瀲灩的星光,天快亮了。


    朱瑄麵色沉凝,聽徐甫說完來龍去脈,叫來近侍問“帶走張老伴的人是誰”


    近侍低著頭答“回千歲爺,是羅統領。”


    徐甫想了想,小聲說“不是落在錢興手裏,應該沒有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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