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歎口氣。


    他就是這樣死腦筋,真正煩難的事情總是瞞著不告訴她,他想讓她高高興興、無憂無愁,可是當她得知自己無憂無慮的時候,他卻在一個人獨自承受痛苦,她心裏怎麽可能好過?


    “你真是……”


    她心裏氣他的隱瞞,又心疼他的隱瞞,最後隻能無奈地長歎一聲。


    他隱忍謹慎這麽多年,習慣事事自己扛著,不可能說改變就改變。


    “下次不要再瞞我了,好不好?”


    她沒有問他準備怎麽報複周太後,不管他做什麽,她會永遠陪在他身邊。


    朱瑄眼睫低垂,麵容溫和沉靜,果斷地立下保證:“好。”


    ……


    回程的路上,朱瑄靠在車壁上睡了過去,熟睡之中,依然掩不住眉宇之間的疲倦之色。


    金蘭摸了摸他的額頭,微微有些發熱。


    一番長談,逼迫他訴說他心底最痛苦的過往和掩埋最深的秘密,他實在太累了。


    金蘭沒有吵醒他,摟著他躺下,讓他枕在自己的膝上睡,這樣舒服一點。


    他喜歡她身上的味道,下意識蹭了蹭她。


    金蘭微微一笑,俯身親朱瑄的眉心。


    暮色沉沉,馬車迎著金燦燦的霞光駛進恢弘莊嚴的大內宮城。


    早有人焦急地等在正殿外,遠遠看到馬車,派人過來稟報:“殿下,書閣那邊有人求見。”


    金蘭不想吵醒朱瑄,掀開車簾小聲問:“是不是要緊的事?”


    來人和掃墨低語幾句。


    掃墨遲疑了一下,抱拳答:“殿下,求見的人是羅統領,他親自來的,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


    金蘭怔了怔,羅雲瑾求見朱瑄做什麽?秉筆太監親自來東宮求見,應該不是尋常瑣碎小事。


    如果是朝堂大事,那不能耽擱。


    金蘭隻得柔聲叫醒朱瑄,捏捏他的臉,“五哥,回宮了。”


    朱瑄眉峰輕皺,在她膝上睜開眼睛。


    掃墨又稟報了一遍。


    朱瑄揉揉眉心,道:“讓他去書閣等著。”


    掃墨領命而去。


    朱瑄先送金蘭回寢殿,看她安置了才轉身去書閣。


    金蘭洗漱換衣出來,頭發濕噠噠的,坐在窗前。宮人洗了手,為她塗抹鬱金油,每一根發絲都抹得順滑油亮。


    一道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小滿捧著托盤走進隔間,盤中一隻金黃飽滿的南爐燜鴨。


    金蘭詫異地問:“這是禦膳房做的?”


    小滿笑眯眯地回答說:“回殿下,不是禦膳房做的,是外頭買的。上次的燜鴨您沒吃著,今早出宮的時候千歲爺特意吩咐人去城南守著,等回宮的時候讓他們買幾隻剛剛出爐的帶回來,您看,這鴨皮焦脆,還熱乎著呢!”


    他居然還記得南爐鴨的事。


    金蘭呆了一呆,心裏五味雜陳,酸酸漲漲。


    第126章 本宮要噎死了


    書閣裏燈火通明。


    朱瑄沒有換衣,從宮外回來,長靴上薄薄一層沙土,抬腳踏進長廊。


    羅雲瑾立在光線幽暗的長廊裏,負手凝望北邊餘暉籠罩下輝煌金碧的摛藻閣。一身交領雲肩通袖襴蟒衣,佩牙牌,束彎刀,側臉眉目如畫,餘光看到朱瑄的身影出現在燈火幢幢的長階前,立刻轉身,幾步下了石階。


    朱瑄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掠而過,示意身邊人退下。


    羅雲瑾直接道:“郭大死了。”


    郭大從真定府回來時受了內傷,行動不便,羅雲瑾讓他先休息幾天。今早屬下來報,郭大出事了。今天早上,郭大家人見他睡到中午還沒有起身,掀帳叫他起來吃飯,發現他已經死在睡夢之中。


    朱瑄麵色不變:“死因是什麽?”


    羅雲瑾道:“他在真定府的時候中了毒,之前沒有毒發。”


    真定府的幕後之人用的是斬草除根的法子,郭大的馬夫隨從全都死在了路上,他以為自己僥幸撿回了一條性命,其實隻是對方知道他必死無疑,所以沒有繼續追殺。


    朱瑄雙眉略皺。


    夜風送來清脆悅耳的鈴音,廊前燈火搖曳。


    羅雲瑾眸光明銳,道:“郭大調查案子的時候沒有暴露錦衣衛的身份,我會再派人去真定府。”


    對方不惜痛下殺手也要阻止郭大調查舊案,愈加說明背後一定有隱情。他們越想隱瞞,他越要派人去查。


    “引蛇出洞?你的人到哪裏了?”


    朱瑄嘴角挑了一下,羅雲瑾行事雷厲風行,派去真定府的人肯定已經出發了。


    羅雲瑾沒有隱瞞,語調平穩:“按腳程來算,他們現在已經到了真定府。他們出發前,我讓他們假扮成郭大,真定府的人誤以為郭大又回去繼續調查,一定會再次下殺手。”


    除了羅雲瑾,沒有人知道郭大活著返回京師了。他在郭大回宮複命的當天就想出來這個計策,郭大的死不會影響他的計劃。


    朱瑄冷笑,回頭看一眼不遠處侍立的掃墨。


    掃墨三步並作兩步小跑上前,問:“千歲爺有什麽吩咐?”


    翻湧的雲霞收起最後一道餘暉,晚風拂起朱瑄的衣袍,他皺眉思考計劃,握拳抵在唇邊,咳嗽了一聲。


    羅雲瑾眼簾撩起,看他一眼。


    掃墨一動不動地站著,等朱瑄吩咐。


    朱瑄臉色蒼白,咳嗽了一會兒,道:“羅雲瑾的人到真定府了,你通知那邊的人,留心他們,尤其要注意他們是不是被人跟蹤追殺。必要的時候可以和他們裏應外合,活捉追殺他們的人。”


    掃墨臉上並沒有現出訝異神色,恭敬應是。


    這也不是東宮頭一次和羅雲瑾聯手抓人。


    不過知道這事的人不多,至少杜岩小滿他們全不知情。


    朱瑄吩咐完,掩唇咳嗽,眉宇之間倦色濃重,揮了揮手,掃墨躬身退出長廊。


    戴紗帽的宮人捧著茶盤站在階下,遲疑著不敢上前。


    朱瑄又咳了一會兒,立在廊前微晃的燈影中,輕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活不久了。”


    不是疑問的語氣。


    羅雲瑾眼眸低垂,沒有說話。


    朱瑄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道:“你放心,我舍不得她難過。”


    風聲呼呼,宮人手中的絳紗燈被吹得哧啦哧啦響,夜色輕攏,蒼藍夜空中浮起點點星子。


    羅雲瑾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朱瑄淡漠冰冷的聲音:“羅雲瑾,你會夢見她嗎?”


    羅雲瑾怔愣片刻,腳步停頓下來,背對著朱瑄,閉了閉眼睛,斂去眸中深深的隱痛。


    “太子想問什麽?”


    他不可能撒謊說自己忘了她,少年最潦倒落魄時,遇上最好的她,注定是一場劫難。


    但這場劫難卻是他最美好的回憶,是他痛苦掙紮的歲月中唯一的溫暖。


    即使稍縱即逝,也足夠讓他刻骨銘心一輩子。


    朱瑄望著翹起的飛簷間閃爍的星子,出了一會兒神:“等她知道真相的時候,會不會怪我?”


    羅雲瑾驚訝地回頭看一眼朱瑄。


    朱瑄一笑,仍是滿臉倦色,眸子卻恢複清明,笑容似雨後初晴,嵐靄散去,漸漸露出秀麗幽深的翠岫。


    “周原朊朊,堇荼如飴。她怪我也不要緊。”


    “我甘之如飴。”


    宮殿內次第亮起燭火,蒼涼的梆子聲悠悠傳來,夜色深沉。


    羅雲瑾收回視線,“沒有人比太子做得更好。”


    這話由他來說有點可笑,卻是他混雜了嫉妒、不甘和自卑中的肺腑之言。


    朱瑄果然笑了笑。


    圓圓能夠撫慰他所有陰森晦暗的情緒,以至於他居然能夠心平氣和地和羅雲瑾說這些話。


    但他不會因此就放手。


    “羅雲瑾,等查清了薛家的案子,孤會奏請你去遼東鎮守。”


    恍若驚雷轟隆滾過,羅雲瑾瞳孔猛地一縮,握緊刀柄,詫異地轉過身。


    微寒的夜風中,朱瑄負手而立,清俊的麵孔藏在黯淡的燈影中,緩緩地道:“你害死她,即使你是無心的,你還是害死了她!我恨不能把你千刀萬剮,讓你痛不欲生,日日飽受煎熬……我把你放在眼前,讓你親眼看著我和她成親,叫你知道什麽是生不如死……”


    殺人誅心,他不會殺了羅雲瑾,他要羅雲瑾一輩子活在悔恨痛苦之中,日夜煎熬。


    “我這樣折磨你,她會不高興的……”朱瑄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我尊重圓圓的選擇,等事情了結,你可以離開。”


    他依舊恨羅雲瑾,但是現在的他有圓圓在身邊陪伴,圓圓求他放過羅雲瑾,那他就給羅雲瑾一條生路。


    朱瑄離開很久以後,羅雲瑾還站在長廊裏,高大挺拔的身影似乎要和無邊夜色融為一體。


    牙牌的大紅穗子被風吹起,拂過他冰冷的手背。


    羅雲瑾唇角輕翹。


    朱瑄說他是甘之如飴。


    他又何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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