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後,四野的大軍開始攻城了。守城的國軍在城外和四野的部隊稍有接觸,便一瀉千裏。四野圍城之時,守軍便做好了撤退的準備。內無戰將,外無援兵,國軍隻能潰退了。當守軍潮水般地從陸城撤走時,於守業站在學校門口,心裏一下子就空了。這就是他曾經效力、追隨的國軍,眼前卻是潰不成軍,作鳥獸散。他的心髒“別別”地跳著,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了這支部隊。


    後來,他就看到了哥哥和嫂子,他們坐在一輛吉普車裏,裹挾在潰退的大軍中,車鳴著喇叭,緩慢地在隊伍中穿行。可能是哥哥於守大特意安排了這次訣別。哥哥麵色蒼白,朝他這邊望過來,還不易覺察地舉起了手,隔著車窗向他搖了搖。車座後排坐著嫂子,嫂子懷裏抱著陸生,嫂子畢竟是女人,心軟,早就哭得不成樣子了。


    車漸行漸遠。這是他最後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親人。他想起了從南京城逃出時的場麵,鼻子一酸,他扭過臉去,想抹去眼裏的淚。回頭時,看見了校長,校長袖著手,立在那裏,望著遠去的隊伍,一臉的茫然。他含在眼裏的淚,冷不丁就幹了。眼睛澀澀的,他打了個冷顫,然後啞著嗓子說:這風真大啊。


    校長沒有看他,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望著很遠的地方說:都過去了。


    真的都過去了,隨後解放軍的隊伍騎著高頭大馬進城了。一切都不一樣了,陸城解放了,這是1949年春天的某一天。


    幾天之後,沉寂了多時的學校熱鬧了起來。一群紅紅綠綠的女人被送到了學校裏,稍有些常識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這是一群什麽樣的女人。這是一群從怡湘閣、小紅樓裏解放出來的女人,人都很年輕,也算得上漂亮,穿金戴銀的,脂粉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學校的角角落落。


    他輕而易舉地就看到了女人堆裏的小蓮。小蓮不論站在哪裏,都顯得卓爾不群,頭發燙過了,柔軟地翻翹著,麵色有些蒼白,一副病西施的模樣。神色憂鬱,卻透著一種不屑,是那種見多識廣的高傲。小蓮也看到了他,穿長衫,一副教書先生打扮的他,她的眼神略略有些驚詫,很快又回到了先前的冷漠表情。


    當初,他認識小蓮就是被她身上的那股勁兒吸引了。小蓮是怡湘閣的姑娘,他第一次見到小蓮是一年前的事。陸城的商界他有一個朋友,姓李,人稱李老板,做些和軍火有關的生意,像“紅藥”、“煙土”和彈藥什麽的,做生意嘛,什麽掙錢做什麽。李老板帶他來過一次怡湘閣。在這之前,他知道陸城有大、小“紅樓”和怡湘閣,可從來沒去過。


    就是那一次,他認識了這位小蓮姑娘。也可能是小蓮的憂鬱讓他很好奇,走近小蓮後,他才發現小蓮是個有品味的姑娘,吹拉彈唱、琴棋書畫樣樣都能拿得起來。怡湘閣的姑娘分兩種,一種是賣笑,也賣身;另一種是隻賣笑,不賣身。小蓮屬於後者。她每次接待客人,都是將客人引進一室,室內有書有畫,隱隱地飄散著絲絲縷縷的墨香。沏好的新茶,被客人有滋有味地啜著,客人若沒有別的要求,小蓮就會操琴弄弦,不疾不徐地為客人吟上一曲。若客人想說話了,小蓮便取來棋子,一邊與人下棋,一邊聊天。聲音溫軟,綿若遊絲,與其天然的憂鬱氣質,更是別有韻味。隻那一次,於守業就被小蓮深深地吸引了。以後,不用朋友相陪,他自己到了怡湘閣,點名就要小蓮。逢小蓮有客,他就等在一邊;等不及時,下次再來。


    時間長了,他對小蓮就有了了解。小蓮是江南水鄉人,父親做過官,後來經商,日本人來後,兵荒馬亂中,一批貨被日本人截了。從此,家道中落,一股心火頂上了,人就死在了異鄉。母親去尋父親,再也沒了音訊,無依無靠的小蓮,來到陸城投親,親戚沒找到,卻流落到怡湘閣掛牌接客。


    於守業每次來,都換了便裝。國軍也是有紀律的,不準隨便出入風月場所,他又是特工科的人,平時上司對這些參謀要求也很嚴。紀律歸紀律,卻擋不住小蓮的誘惑。他一次次地來,偷偷地和小蓮會上一麵,哪怕隻喝杯茶,看上幾眼小蓮,再匆匆地離去,他也心滿意足。


    小蓮是個體貼客人的姑娘,每次來隻稱他“於老板”,他不詳說,她也不多問,但倆人相似的口音,還是隔不斷他們之間絲絲縷縷的鄉情。時間久了,兩個人就有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一壺茶、一支曲後,他們就用家鄉話閑聊起來,說的都是些童年往事,說得多了,才發現彼此的童年竟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就連兒時的遊戲也是大同小異,一對快樂的男女,仿佛回到了無邪的孩提時代。看著麵前桃花般吟笑的小蓮,一股火苗“騰”地便燃著了。一年前,哥嫂就在為他張羅婚事了,二十六歲的他正是血氣方剛,一心隻想著軍人的出生入死,而部隊不停地調防,也讓他少了談婚論嫁的心思。而眼前的小蓮,如一粒炭火,點燃了他內心的幹柴。


    那些日子,他一有空就來找小蓮,不論白天晚上,小蓮見了他,總是會心地一笑。然後,起身泡茶,彈琴,他心裏所有的陰晴雨雪,便什麽都沒有了,幹幹淨淨,清清爽爽。他靜靜地望著她,偶爾,兩個人的目光會碰在一起,她便紅了臉,忙低下頭說:於老板,您喝茶。


    有一次,他忍不住,捉了她的手。她先是忸怩著想抽回,卻被他用力握住,就不再掙紮了,任由他握著。半晌,又是半晌,他們開始說話了,兩隻手卻仍是那麽握著。那次,她送他出門時,她突然在他身後說:於先生,這些客人中,你最好。


    他回了一次頭,看見她眼裏有種晶亮的東西,一閃就不見了。這句話,讓他在心裏回味了許久。又一次見麵時,他笑著問她:我哪裏好了?她紅著臉,卻不回答他的話。


    那會兒,他就動了娶小蓮的念頭。有一次,他跟哥嫂說了,當哥嫂知道小蓮是怡湘閣的姑娘時,嫂子沒說話,哥哥冷著臉,拖長聲說了句:這樣個姑娘啊……


    哥哥的後半句話沒有說,但他明白哥哥後半句話的意思,心就涼了一半。這個世界上,父母不在了,隻剩下哥嫂是他的親人了,他不想讓他們失望。


    後來,他還是去找小蓮,卻沒勇氣和她談婚論嫁。


    再後來,解放軍兵臨城下,靠著守軍是擋不住的,何況守軍也沒有阻擋的打算,解放軍一到,他們就做好了逃的準備。那會兒,他還沒有接受這項特殊任命,想到自己要走時,也就想到了小蓮,心裏一時空蕩蕩的。那幾日,他像隻沒頭蒼蠅似地繞著怡湘閣轉來轉去,他割舍不下他的暗戀。


    中統局的上校授命他重任時,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小蓮,甚至再沒往後去想下麵的事。應該說,他慶幸自己領受了這一使命,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陸城,可以見到小蓮了。他是懷著幸福的心情接受了這份任務,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未來的命運意味著什麽,037這個代號,對他來說又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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