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到警通連工作的田村,有了一種強烈的孤獨感。他在內心裏不承認經過三個月新兵連的訓練,像劉棟這樣的兵就是合格的軍人了,不僅劉棟不合格,許多人在他的眼裏都不夠格,包括那些老兵和幹部。田村在這些人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農民特征,比如他們吸那種自卷的紙煙,上衣口袋變成了煙荷包,左麵口袋裏裝揉碎的煙葉子,右口袋裝裁好的卷煙紙,褲子口袋則裝火柴。一有空就蹲在牆根或者樹下,三三兩兩地卷煙,還經常隨地吐痰,不分場合地點,很響地把痰吐到地上後,又用腳去蹭來蹭去的。那身軍裝穿在身上,怎麽看也不像個軍人,倒像是穿著軍裝的農民。總之,這一切在田村的眼裏,都不是標準軍人的特征。


    劉棟的身上也有種種劣跡,比如劉棟每次寫信還用那種小學生練字的方格紙,貼郵票時不用膠水,而用舌頭去舔郵票上的膠,然後衝著信封又拍又打的。每個月發下的那七塊錢津貼費,要縫到枕頭裏五塊錢。劉棟的枕頭在每個月發津貼後,都被小心地拆開,然後再費勁巴力地縫上。剩下的那兩塊錢,他也不會揣在一個兜裏,而是左兜裏揣一塊,右兜裏再揣一塊,買東西時總是東掏西掏的,樣子非常的農民。劉棟的這些行為讓田村感到很羞恥。


    於是,田村就感到很孤獨,他第一次感到以前所了解的軍部大院和基層連隊有著多麽大的差距。田村一想起這些,心裏就疙疙瘩瘩的,很不舒暢。


    劉棟寫的通訊稿子登在了軍區報紙上,文章田村也看了,沒看出有什麽出彩的地方,他覺得劉棟這是投機,或者說是嘩眾取寵。在他的眼裏,他和劉棟完全是兩種人。


    在新兵連,他是臨時的副班長,分到警通連後他和劉棟一樣,隻是一個普通的戰士了。在新兵連時的那種優越感,也一點點地消失了。田村強烈地感覺到與這些人為伍,讓他從心裏感到自己被埋沒了。


    田村分到警通連不久,楊佩佩來了一次十三師。十三師是全軍最偏遠的一個師,條件也最差,楊佩佩坐火車又坐汽車輾轉了幾次,才到達十三師。她被安排住在師部的招待所裏。


    田村出現在母親麵前時,她已經跑到門口張望兒子幾次了。當兒子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和田村才分開幾個月,但感覺仿佛分開了一個世紀。田村還在新兵連那會兒,她就想來看他,田遼沈不讓,她才忍著沒來;現在新兵連訓練結束了,她就迫不及待地來了。


    她把兒子擁在懷裏,伏在他的肩上喃喃著:兒子,你讓媽想死了。然後又前後左右地端詳著兒子,一會兒說他瘦了,一會兒又說黑了,仿佛兒子這幾個月的部隊生活受盡了苦難和磨礪。


    田村沒有像母親那麽激動,他坐在招待所的椅子上,望著母親說:媽,我爸還好嗎?


    你爸也想你,他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來。你爸當初就不該讓你來十三師,這個地方離軍部這麽遠,又這麽偏,來看你一趟都不容易。


    田村就趁機說:媽,你回去跟我爸說說,讓他幫我換一個單位吧,我不習慣在這裏。


    聽了田村的話,楊佩佩有些著急:怎麽了兒子?是這裏的夥食不好,還是領導對你有成見?


    田村搖搖頭,一臉不屑地說:那倒不是。我覺得這裏的軍人根本就不像軍人,簡直是一群農民。我不想和農民在一起。


    楊佩佩聽了田村的話,怔了怔,似乎鬆了口氣:慢慢來,你要真的不適應,我和你爸爸再想辦法。


    楊佩佩那次在十三師住了兩天,在這兩天時間裏,田村陪著母親在師機關轉了轉。他們來到警通連時,連長、指導員都前呼後擁地陪著,他們知道田村的母親是軍部門診部的主任,田村的父親是田副軍長。田村的母親能來警通連視察工作,那是警通連的榮耀。她先是看了連部,又看了田村的宿舍,他們來到宿舍時,劉棟正在宿舍裏打掃衛生。


    劉棟起立,向楊佩佩和連長、指導員報告:報告首長,警通連一排五班戰士劉棟正在整理內務。


    連長就揮揮手:忙吧,忙吧,這是田村的母親,來宿舍看看。


    劉棟認真地看了一眼楊佩佩,這是位中年女軍人,白白淨淨,氣度不凡。在這之前,劉棟隻知道田村的父母都是軍部的大幹部,但到底是幹什麽的,他並不清楚。這次有幸見到了田村的母親,他還是怔了一下,他又說了一聲:首長好。


    楊佩佩也仔細地看了眼劉棟,又下意識地看了眼田村,她似乎想衝劉棟說點什麽,田村說:媽,你也累了,回招待所休息吧。


    在招待所的房間裏,楊佩佩似乎有了心事,小心地看著田村。


    田村就說:媽,你老看我幹嗎?


    楊佩佩盯著他說:你那個戰友的家是哪裏的?


    好像是大柳樹縣的。


    楊佩佩又問:那他姓什麽呀?


    媽你問這個幹什麽?田村略顯不快地說,他可是典型的農民,一個月就七塊錢津貼費,人家還要把五塊縫到枕頭裏。


    楊佩佩沒再說什麽,她見到劉棟的瞬間,心裏竟咯噔了一下。雖說劉棟長得又黑又瘦,但她看劉棟的眉眼時有一種很熟悉的東西,這種熟悉的東西她似乎在田村的身上看到過。待問清劉棟是大柳樹縣人時,她的心裏又動了一下,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呢,她還想再問問劉棟是哪個公社、哪個大隊的人。


    田村就說:那我沒記住,你要是對他感興趣,就問我們連長、指導員去吧。


    楊佩佩自然也不好再往下深問了。


    兩天後,楊佩佩要走了,她走時師裏派了吉普車,一直把她送到了火車站。


    田遼沈是在楊佩佩走後一個多月的時候,來到了十三師。他來時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檢查組,有副參謀長,還有一些處長、參謀什麽的,田遼沈是以副軍長的身份來檢查、落實十三師的訓練工作的。


    他並沒有急於見田村,而是在工作檢查完後,讓人通知田村來招待所見他。


    田村出現在田遼沈麵前時,田遼沈沒有像楊佩佩那麽激動,他坐在沙發上動也沒動,直愣愣地望著走進來的田村。和田村分別幾個月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穿上軍裝、有了幾個月兵齡的兒子,兒子似乎比以前長大了,這讓他感到既陌生又親切。


    田村顯得有些激動,他哽著聲音叫了聲:爸——


    父親揮揮手說:坐吧。


    他的目光仍沒有離開田村,就那麽慈祥、充滿愛意地看著眼前的兒子。


    爸,你都來三天了,怎麽才想起見我啊?


    田遼沈略微皺了一下眉後,很快地說:爸這次來不是專門來看你的,爸是來檢查工作的,工作完了,順便看看你。爸爸下午就走。


    田村的表情有些失望,他把頭低了下去。


    田遼沈說:聽你媽說,你不想在十三師幹了,想調走?說說你的想法。


    田村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他抬起頭,眼睛盯著父親說:爸,這裏哪是部隊呀,簡直是一些農民,他們太不像軍人了。


    田遼沈站了起來,聲音陡然高了,他製止田村道:胡說!這是十三師,是咱們的王牌師,從抗日戰爭到朝鮮戰爭,十三師從沒給部隊抹過黑,它是一支功勳師,我不允許你這麽說十三師!


    田村有些委屈,他小聲地說:爸,我說的都是實情。


    田遼沈有些激動了:什麽實情?那我告訴你,中國的軍隊就是以農民為主的軍隊,這樣的軍隊才最能吃苦耐勞,敢於犧牲,戰無不勝。你爸以前也是農民,是頭頂高粱花子當的兵。你現在瞧不起農民了,農民軍人有啥不好?爸把你放在這裏,就是讓你在這裏接受艱苦的鍛煉,讓你知道什麽是中國的部隊和軍人。


    田村怔怔地望著動怒的父親,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發這麽大的火。


    最後,父親揮揮手說:你回連裏值勤去吧。


    父親一行走的時候,正輪到田村在師部大門口站崗。父親的車隊在他眼前駛出去,他像一個普通哨兵一樣,向首長的車隊敬禮,父親坐在車上還了禮。


    父親的車隊駛過去了,田村的眼淚仍在眼裏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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