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事定,但北境烽煙又起。


    一到秋天,草原上便是人壯馬肥,正是那南下打草穀的,搶冬糧的好時節。


    在古寧關北邊百裏外的赤青海草原上,一座座氈帳星羅棋布,此間聚集了數萬韃靼人,人喊馬嘶。中間最大的氈帳裏,昝敏正托著下巴,盯著那桌案上的羊皮地圖,若有所思。


    帳中除了他之外,還有韃靼人的副元帥合紮骨,都監撒別離,小王子木罕,以及五六個萬夫長。


    木罕開口道:“南朝皇帝今年在大同府周圍布置了十餘萬大軍,不僅如此,各處關隘都增添了騎兵,如今秋天,那山西總督褚英收攏關外居民,屯於關內,重兵把守要道,實在棘手的很。”


    昝敏瞥了一眼木罕,淡淡說道:“我又不打算跟那褚英正麵打。”


    “那太師何意?”


    昝敏手往地圖上一指,點在一個地方,合紮骨眼前一亮:“涼城?”


    撒別離道:“涼城位置突出,於南朝人而言,此地不占是損失,占了則極易被包圍,太師是想圍點打援嗎?”


    昝敏笑笑:“此處有多少人馬?”


    撒別離道:“不過千餘騎兵,那褚英也知道此地難守,故而隻放了千把騎卒,不過是把此地當個前哨站罷了,若我大軍去此地,隻要哨騎發現,那千餘騎卒就能在我大軍過去之前上馬逃離。”


    昝敏摸了摸下巴道:“能很快逃離,反過來講,是不是也能很快發起進攻呢?”


    木罕忽然眼前一亮。


    八月二十四日,三百多韃靼騎兵從東南窯溝方向出來,往西北陽坡呼嘯而去,中間距離涼城最近處不到五裏,這些人馬背上馱著財物糧食,有的還綁上雞鴨,儼然是一副打完草穀回家的模樣。


    這三百人的動向早被涼城的哨騎得知,偏偏涼城駐守的將領高寅又是個年輕氣盛的,在得知對麵隻有三百來騎,且載滿財物,馬跑的不快的情況下,當即隻留下一百來人守城,親自率領剩下九百多騎兵,披甲上馬,追殺了上去!


    但是留守的副將一直等到天黑,也沒等到高寅回來,他不敢大意,一邊派快馬往南匯報軍情,一邊派哨騎往西,往北打探高寅等人的下落。


    留守的副將不是別人,正是山西大俠辛吉的小兒子辛元良。


    辛吉在北境當教頭,在軍中頗有名望,當他第二日得知高寅之事,頓感不妙,報給了褚英,而第三日下午,他又得知了一個壞消息,高寅那九百多騎兵被三千多韃靼人圍困在涼城西北九十裏外的堆馬山上。


    大同府內,今年五十三歲的褚英身披戰袍,神情凝重的望著沙盤,眉頭緊鎖,這件事看起來很簡單,就是一幫打草穀的韃靼人回去被涼城守軍發現了,涼城守將貪功出兵,旋即被來接應的韃靼人困在了堆馬山,僅此而已。


    很簡單,也很合理。


    帥帳裏來了不少武將,其中便有威德軍指揮使劉煥,保安軍指揮使張珩,廣陽軍指揮使趙騁,步軍都督梁鐵,大同府兵馬都監鄭桂,以及北境馬軍總教頭辛吉。


    辛吉眼看褚英猶豫不決,當即道:“褚帥,下令吧,不過幾千韃子,隻要萬餘精銳鐵騎出擊,定能救下高寅所部。”


    褚英皺起眉頭,手指在沙盤上戳了戳,沉聲道:“這個高寅真是……按律,千人以上的調動必須請示上司,嗬,他就調了九百五十人去了,結果卻是掉進了陷阱裏,這個局不好破啊……”


    威德軍指揮使劉煥道:“褚帥覺得是個陷阱?”


    褚英抬起眼皮看了看劉煥道:“他能用三百人勾引九百人出去追擊,就能用三千人勾引我萬餘騎出關,這必定是個圈套啊!”


    “那怎麽辦?高寅那九百多人難道就不救了?”辛吉道。


    “我們的騎兵今年才剛剛整飭,新的騎兵野戰能力不行,在北境,野戰最強的騎兵是哪支?”褚英問道。


    “那自然是王烈的寧化軍,他麾下那四千多精銳鐵騎毫無疑問是北境第一,跟韃靼人的騎兵打都能一換二甚至一換三的存在!”保安軍指揮使張珩說道。


    但是王烈鎮守古寧關,此刻不在。


    “那就命令王烈率寧化軍鐵騎火速出擊救援高寅!讓他相機行事!你保安軍去接管古寧關,我自統大軍押後,我倒要看看這韃靼人搞什麽鬼!”褚英斬釘截鐵說道。


    趙騁有些遲疑,問道:“褚帥,韃子就算設個陷阱,我們大軍往北一推,便能擊退他們,那他們設陷阱的意義何在?”


    褚英聞言一轉頭,盯著年紀比他下不了多少的老將趙騁,說道:“你在質疑本帥?”


    “末將不敢!”趙騁低頭。


    “隻需王烈的騎兵往前一衝,便能知道韃子打的什麽主意,由我自統大軍出關,諸位安心鎮守,韃子翻不起什麽浪花來!”褚英很自信。


    帥帳內諸位將軍雖心有疑惑,但軍令就是軍令,誰也不敢違背。


    軍令火速發了下去!


    八月二十七,得到命令的王烈不敢遲疑,點起兵馬就直奔堆馬山而去,此時距離高寅被圍已過三日,誰知道高寅能不能撐住?


    行軍途中,顧章平,顧章和一左一右在王烈身邊,顧章平擔憂道:“將軍,這是昝敏設的陷阱,我們就這麽一口咬上去嗎?”


    王烈沉聲道:“軍令如山!便是那昝敏親自在堆馬山等著我,我也得去!”


    顧章平恨恨道:“褚帥從來不聽別人意見,自以為是,若他判斷不錯還可,可若他判斷錯了,我等豈不是有回不來的風險?對手可是那昝敏啊!”


    王烈默不作聲。


    顧章和歎氣道:“若是寧姐在就好了。”


    王烈聽得他提起伊寧,哈哈大笑:“你小子,什麽時候這麽崇拜她了?”


    顧章平疑惑道:“伊寧真有那麽厲害嗎?”


    “那當然了,今年春天,昝敏吃多大虧你不知道嗎?”王烈爽朗笑道。


    顧家兄弟兩見主將談笑風生,心情也稍稍好了點,一甩馬鞭,提速前行!身後,四千多鐵騎旌旗蔽空,長槍曜日,身後煙塵滾滾,馬不停蹄的朝堆馬山而去!


    五十裏外,一隻海東青翱翔在天空,緩緩盤旋,最後降落在了一隻粗壯有力的胳膊上。


    “啟稟太師!他們中計了,果然去救那高寅,而且出動的是王烈的寧化軍鐵騎!”一個頭戴皮氈帽的韃靼兵說道。


    昝敏嘴角劃了個弧,將海東青放下,沉聲道:“既然如此,那便準備出發吧,本太師倒要看看,褚英是何人物!”


    大戰,一觸即發!


    八月二十八日拂曉,中間休息過一次的寧化軍鐵騎終於趕到了堆馬山外圍,哨騎探報果然隻有三千多韃靼人,但韃靼人擋在山腳,看不見山上情況。王烈思索片刻,認為機不可失,當即下令全軍列陣出擊!


    如狼似虎的寧化軍將士全軍俱甲,朝著堆馬山下那三千韃子發起了衝鋒!王烈引一千五百人在中,顧章和跟著王烈的副將常春遠引一千五百人在左,顧章平引千餘騎在右,三路齊出,巨大的鶴形陣在馬兒急速奔跑中形成,中軍碾過,兩翼包抄,寧化軍的精銳不言而喻。


    王烈將銅麵具一戴,抖擻精神,手持長槊,往前一指,中軍精銳皆覆鐵麵具,持長槍,如一把尖刀,狠狠朝那三千韃子堆裏紮了進去!而兩翼的騎兵,則不斷遊曳在外圍,以馬弓攢射,騷擾,壓製韃靼人!


    兩軍一撞,人喊馬嘶,長槍刺破皮膚的噗噗聲,長刀劃過甲胄鏘鏘聲,馬匹相撞的砰砰聲接踵而至,中槍落馬者,無論輕傷重傷,跌落馬下,頃刻間便被這洪流踐踏如泥,刀兵相見,自然是勇者勝!


    王烈一槊挑飛一個皮氈帽的韃子,隨即橫槊一掃,順勢又將前方四五個韃子掃落馬下,鮮血濺上了他的銅麵具,麵具為之變赤……一輪衝殺之下,韃靼人有些撐不住,王烈見狀,讓旗兵揮動大纛,兩翼的常春遠,顧章平部隨即插入韃靼陣中,分割陣型,絞殺敵人!


    顧章和首次與韃靼人交戰,興奮至極,他揮動長槍,一連挑殺三個韃靼兵,隨後一個韃子掄動狼牙棒朝他砸來,他慌忙架住,狼牙棒勢大力沉,他一咬牙,奮力一磕,磕開那狼牙棒,隨後將長槍一擲而出,逼的那韃子急忙馬上扭開屁股去躲,顧章和順勢拔出馬刀,縱馬上前,兩馬一交錯,韃子身形不穩,他一刀狠狠地從那韃子肋下劃過,那韃子血如泉湧,跌落馬下,隨即被馬蹄踩死,顧章和暗自慶幸時,又一杆長矛朝他紮來,他身子一歪,左手一伸,用力抓住矛杆,那個韃子與他你拉我拽,相持不下時,常春遠一刀劈去,將那韃子劈落馬下,對顧章和道:“不要一個人衝,你這新兵娃子!”


    顧章和心頭一震,隨即將奪來的長矛拿起,隨著常春遠再次殺入韃靼人陣中。


    相比於顧章和,顧章平倒是穩重的多,他力大臂長,但他知道怎麽殺敵最省力,他帶人殺入韃靼陣中,很快就將他那一片攪的天翻地覆,手底下的精銳騎兵隨著他將右側的韃靼人壓製的幾乎無還手之力。


    在三路鐵騎的圍攻下,不到一個時辰,三千韃靼人撐不住了,開始潰敗!


    顧章和大喊一聲,挺槍而上就要去追擊,卻被常春遠喝止,眼看千餘韃子往西竄逃而去,他有些不高興,為什麽不追亡逐北?


    王烈也蹙眉,難道真就幾千韃子在此麽?而且,剛剛他的將旗招展的時候,堆馬山上為何無人響應?


    他命哨騎繼續尾隨潰敗的韃靼人,探明情況,又派人上堆馬山查看高寅等人的狀況,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為何。


    很快,上山的人跑了下來,說道:“將軍,高寅他們,全死光了!”


    王烈心驚,高寅所部九百多人怎麽就全死光了?斥候回報,上邊全是人屍馬屍,一個活口都沒有,看屍體狀況,兩天前這裏就發生了一場惡戰,高寅全軍覆沒,甚至高寅他們身上的甲胄都被韃靼人搜刮走了。


    “撤!”王烈毫不猶豫下達了命令,高寅的人死光了那三千韃子為何還留在這裏,這不就是個餌麽?昝敏算準了他們會來救,既然會來,那之前的高寅那九百多人還留著幹嘛呢?


    剛剛經曆一場廝殺的寧化軍聽得命令,趕緊將陣亡的,傷殘的兄弟扶上馬背,也不管戰場打掃沒打掃,立馬行動起來,就要往西南撤回去。


    剛整備齊全,忽然大地如雷鳴般隆隆作響,隻見南邊的地平線上,無邊無際,湧上來無數韃靼人,看規模,最少上萬騎,王烈心驚不已,這幫人竟然藏在南邊?


    由於敵人在北,王烈的哨騎都是往東,北,西,三個方向撒出去,他也不曾想到南邊,南邊該過來的,不是褚英的大軍麽?怎麽變成了韃靼人?


    “上堆馬山,快!”王烈再次下令!由於剛剛打了一仗,人馬體力消耗很大,此時撤退,隻會淪為韃靼人刀下之鬼,所以隻能上山而守。


    下完令後,王烈恍然明白,韃靼人都是馬軍,機動性比褚英的馬步混合軍要快的多,大可繞到南邊藏住下來,隻需藏半日不被褚英的哨騎發現,就足以在這節骨眼上,給他致命一擊!


    好歹毒的誘敵之計!


    訓練有素的寧化軍很快掉頭,先頭部隊衝上並不太高的堆馬山,然後搬開屍體,開始構築簡易防禦工事。好在堆馬山夠大能夠容納他們幾千人馬,軍士們急速行動起來,在王烈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堆砌著石頭,終於,在那兩萬餘韃靼人到達山下時,寧化軍已嚴陣以待。


    統帥韃靼鐵騎的乃是韃靼副元帥合紮骨!合紮骨眼看寧化軍縮上了堆馬上,努了努嘴角,在他眼中,這支孤軍已經是甕中之鱉,插翅難逃!


    合紮骨當即下令!一麵派兵去追殺王烈撒出去的哨騎,另一麵,立馬派兵攻山!


    但韃靼騎兵一衝而上之時,迎來的是密集的馬弓攢射,韃靼人片刻便丟下數百具人屍馬屍,折身跑了回去。合紮骨心中震撼,好一支寧化軍,訓練如此有素,居然能從進攻之勢片刻間轉成防守之勢,還能如此滴水不漏,當真是強敵。


    合紮骨下令韃靼人稍歇,王烈也隻得歎了口氣,坐了下來。


    常春遠問道:“將軍,我們被包圍了,怎麽辦?”


    王烈道:“能怎麽辦,找機會突圍!”


    “褚帥不會來救我們嗎?”顧章平道。


    顧章平問出這話後,周圍的軍士都投來各種各樣的目光,這讓原本喧囂的氛圍為之一靜!


    王烈皺起了眉頭,思考了很久,才說道:“我明白了……我們,可能回不去了。”


    顧章和,顧章平,常春遠一臉不可置信之色。


    “這是為何?軍令上不是說褚帥會自統大軍往北推進的嗎?”顧章和問道。


    王烈道:“昝敏這頭老狼,太狡猾了,你們猜猜,他現在在哪?”


    “在哪?”常春遠問道。


    “在去古寧關的路上!”


    “什麽?這不可能!”三人齊聲道。


    王烈抿了抿幹澀的嘴唇,說道:“昝敏這一招,既是圍點打援,又是調虎離山,還有聲東擊西……他把高寅圍困在此,等來我們救援的兵馬,然後等我們惡戰一場,人困馬乏之際,直接以兩萬人的兵力將我們包圍,然後就地消滅!”


    “那褚帥呢?”顧章和問道。


    “褚帥帶的是騎步混合兵,本身就走的慢,中間起碼有個一天的時間差,但他來不了了……”王烈道。


    “為何?”


    “因為他半道上就會得知昝敏主力攻打古寧關的消息,然後轉道往西,他不僅會去救古寧關,還會想堵死昝敏北歸之路,所以他不會來救我們了。”


    “古寧關不是有保安軍去接管防務嗎?又怎會輕易被破?”顧章平問道。


    “此事簡單,保安軍不認得我們的將士,昝敏隻要派人穿上我們的衣甲,就可以賺開城門,長驅而入!你們看!”王烈手一指堆馬山上高寅所部的屍體,“他們的衣甲早被剝光了……”


    王烈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將三人震的後背冰涼,四肢發顫,太可怕了,如果真如王烈所想,那後果不堪設想……


    王烈緩緩道:“所以,如果褚英隻有這點謀略的話,其結果就是我們寧化軍被滅,古寧關被破,保安軍被打殘,而褚英則帶著他的大軍繞了一圈,徒勞無功。”


    三人聞言,個個麵色冰冷,說不出話來,半晌,顧章和氣的一拳捶在地上,怒道:“該死的昝敏,這頭草原之狼,竟然如此陰險!”


    “章和啊,你說的對,要是你寧姐在就好了……”王烈悠悠道出這句話來。


    可寧姐,還遠在江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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