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之上,冷風如刀。


    一人一馬走進了一座山穀,山穀裏有條小河,早已結冰,河的兩邊,零星分布著二十幾個氈帳,看來這裏還有牧人居住。


    程歡牽著馬,走進了山穀,他有些餓了,他的馬更是已經餓極了,全靠他這些日子從雪底下刨出些幹草,這才沒有倒下,而他則靠著抓雪兔,老鼠充饑。


    他深入草原已經很多天了,已經迷失了方向。


    馬兒嘶鳴起來,又餓了。程歡牽著馬,繼續沿著小河往山穀裏邊走。而氈帳裏的人似乎聽到了馬叫聲,一個頭戴羊皮帽的皺臉老人自最前邊一處氈帳裏探出頭來,正好就看見了程歡。


    程歡自然也看見了他。


    “漢人?”那羊皮帽老人用生硬的漢話問了一句。


    “不錯。”程歡答道,見是個老人,他並沒有動殺心。


    “你一個人?這是迷路了嗎?”老人問道。


    “是,迷路了。”


    “進來坐吧,屋裏有吃的。”老人淡淡開口,並無太多表情。


    程歡將馬往氈帳邊上的木樁一拴,就跟著老人進了帳篷。帳篷裏有個火盆,幾個軟墊,一張席子跟一些其他牧民用的家具,簡陋至極,而席子之上,躺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娃娃,似乎睡著了。


    老人拿出一盤肉幹,一壺馬奶酒,放在火盆邊上,在軟墊上坐了下來。程歡也坐了下來,老人給他倒了一碗熱騰騰的馬奶酒,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開口道:“吃飽了就走吧。”


    程歡有些詫異,這個老人似乎與中原善良的百姓並無二致,可印象中,韃子不都是好戰的嗎?


    程歡問道:“老人家,這帳篷內就你祖孫二人嗎?”


    老人聞言,耷拉下眼皮,說道:“是啊,這娃兒他娘前年雪災,死了,他爹被大汗征發了去打南朝,現在還沒回來……”


    “打南朝,對你們來言,不是常事嗎?”程歡說道。


    “常事?”老人聽得這話將手上的馬奶酒往地上一重重一放,“那不過是兀裏的一己私欲罷了!我們放牧放的好好的,誰喜歡去打仗?這客次河穀本來有一百多帳,如今隻剩二十幾帳,還不是打仗打沒了的!”


    程歡吃了一驚,他自認為自己通透世事,但這個牧民的話無疑是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吃吧吃吧,我兒子怕是回不來了,這肉幹到明年也吃不了了……”老人歎了口氣,自顧自的拿起那梆硬的肉幹嚼了起來,嚼了幾口,便拿起碗喝一口馬奶酒。


    程歡也拿起肉幹吃了起來,肉幹入口很硬,而且沒有鹽味,膻味還有點重,但他還是強忍著,細嚼慢咽了下去,再端起馬奶酒一灌,這馬奶酒並沒有想象中的甘甜,反而有很重的酸味,這味道令他眉頭一皺。


    原來,草原上的人,過的是這種日子。


    兩人的交談驚醒了席子上熟睡的娃娃,那娃娃爬起來,揉著朦朧的眼睛,開口講了一句程歡聽不懂的韃靼話,而老人也回了幾句話後,那娃娃看了程歡兩眼,然後就披起裘袍出了帳。


    “給你喂馬呢。”老人看著不解的程歡道。


    程歡愣了一下,隨後說道:“多謝了。”


    程歡漸漸習慣,喝著酒,吃著肉幹,忽然帳外傳來“哎喲”的一聲,程歡聞聲出去,隻見自己的馬在悠然的吃著草料,而那個小孩倒在地上,腿上壓著程歡的那根九節鋼鞭。


    程歡撿起九節鋼鞭,掛在馬鞍上,抱起那小孩,走入帳內。小孩已經掉下了眼淚,老人問了幾句,小孩也說了幾句,老人這才明白緣由,說道:“客人,我家娃兒沒見過新鮮東西,看見您的那兵器一時好奇,想拿起來看看,不料你那兵器很重,他拿不起,就摔倒了。”


    “沒事,我看看傷。”程歡捋起小孩的褲子,發現膝蓋腫了,應該是鋼鞭砸的,他伸出手,催動真元,給小孩膝蓋揉了幾下後,小孩就感覺不那麽疼了,一時驚訝的看著程歡。


    “客人,想不到您是個大善人啊,今夜不妨就在我家住下吧。”老人有些歡喜道。


    程歡笑了笑,道了句好。


    他前陣子聽聞伊寧為了百姓躍下城頭,當時便發出了跟齊宣一般的感慨,真是個傻女人!可現在想想,她是真的傻嗎?她不僅不傻,而且很聰明,不僅聰明,還心懷蒼生。當日城下那上萬百姓裏或許就有無數個如眼前這個老人一般的良善之人,是這些良善之人撐起了這片天地,撐起了國,撐起了家,他們才是這片土地上的根!


    他與伊寧的根本區別就是他會因為皇帝的命令,群臣的言論而左右自己。而伊寧不會,她行走天下,見過太多民間疾苦,凡事看的比他通透的多。


    不僅如此,她身邊的所有人,董昭,邵春,朱楓都受她影響,開始慢慢轉變,甚至邵春還能當他麵說出那種話來,現在想想,真的一點都不奇怪。


    程歡在這老人家裏休息了一夜後,翌日清晨,他留下一錠銀子,帶著老人送他的幹糧與草料,繼續上了路。他忽然迷茫起來,他到底是為什麽要追殺昝敏呢?是為了給陣亡的將士們報仇?還是為自己雪恥?可就算報完仇,雪完恥,之後呢?


    他又該何去何從?


    走出穀口時,迎麵走來一人,不是別人,正是昝敏。


    昝敏一身華貴的皮裘早已變得破爛不堪,上邊甚至還有零星的血跡,他頭發綹辮打結,糾在一起,發梢幹枯,活像個喜鵲窩。現如今的他哪裏還是什麽太師,不過是個流浪的乞丐罷了。


    程歡看見頭頂喜鵲窩的昝敏,臉色一繃緊,立時大怒!提起九節鋼鞭就準備廝殺,而昝敏看見他,隻是稍稍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來,笑的好像很開心。


    “昝敏,你笑什麽?”程歡問道。


    昝敏止住笑容,“程歡,你走了這麽遠,不會是想來要我命的吧?”


    “是又如何?”程歡咬了咬牙。


    “有用嗎?”昝敏異常平靜的說道。


    “什麽意思?”程歡皺眉。


    昝敏再次大笑,笑完之後,才說道:“你的兵打光了,我的兵也打光了,我們兩個難道還要打個兩敗俱傷嗎?我輸了,你也沒贏,不是嗎?”


    程歡道:“可你這種人活著,就是個隱患!”


    “隱患?誰的隱患?”昝敏嗤笑一聲,“你們南朝皇帝的隱患?他的隱患關你什麽事!你被圍的時候他隻會說你無能,派兵來救過你嗎?你打了敗仗的時候他是不是想斬了你?你在他眼裏算什麽東西?”


    “你……”程歡被昝敏這番言論問住了。


    “你隻身出來追殺我,是你自己決定的吧?在他眼裏,你已經是個不受控製的人了,你覺得你回去後他還會信任你嗎?退一萬步說,你就算把我的首級帶給他,他難道就不會生出猜忌?你家皇帝是個什麽人你不清楚嗎?程歡!”


    程歡沉默了。


    昝敏繼續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們漢人自古以來傳下的道理你不懂嗎?難道還要我教你不成!”


    “誰是漁翁?”程歡眉毛一挑,忽然問道。


    “還能是誰,當然是陸鳶那個女人了!”


    昝敏一直喊伊寧喊陸鳶,從未改變過稱呼。


    “哈哈哈哈……”這次輪到程歡笑了。


    “你笑什麽?”昝敏問道。


    “因為你在說笑啊!”程歡嗤笑不已。


    “我說的不是實話麽?有什麽好笑的!”


    “昝敏,看來你並不了解你那個老對手,還漁翁得利?她在這種事麵前從來就不會去考慮什麽利與不利!她與你不同,她要保護的,是身後的百姓。而你,想的隻是你的勝敗,你的權謀!今日,你用權謀之論來動搖我心,不得不說,你確實很厲害,我差點就上當了。可如果你今日麵對的是她,你還敢大放厥詞嗎?”


    程歡的話響徹雪原。


    昝敏被震住了,想不到程歡居然清醒過來了,沒有頭腦發昏。


    程歡拿著鋼鞭,緩緩從衣袖上滑過,雙眸冰冷,直視著昝敏,冷冷道:“你還有什麽遺言嗎,昝敏!”


    昝敏心頭一沉,今日之程歡,不同於鎮戎堡那時候的程歡,那時的程歡是一軍主將,身後有千軍萬馬,不能輕易拚命。而今日的程歡,孑然一人,皇帝不待見,百官指責,他可以無所顧忌的拚命!


    是的,今日的程歡,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武林高手,而且是個想拚命的罕世高手!


    昝敏見狀,居然拔腿就跑!


    “狗賊休走!”程歡施展輕功追了出去!


    昝敏拔刀朝後一撩,磅礴的氣勁掀起一道雪牆,朝程歡推去!而他自己轉身就跑!他又餓又累,怎麽敢在這時候跟程歡死鬥?


    “哈!”


    程歡一鞭砸下,將那堵雪牆砸的粉碎,速度不減,繼續朝著昝敏追去!昝敏頭也不回,瘋狂的跑動著,甚至踏雪無痕,兩人一前一後,繼續在這雪原之上追逐起來。也不知用輕功跑了多遠,昝敏跑到了一處斷崖處,猛然止步!


    “呀啊!”


    身後的程歡狠狠一鞭砸來,昝敏慌忙一閃身躲開這一鞭,這一鞭砸的高崖處雪屑四散,裸岩紛飛。程歡怒氣騰騰殺向昝敏,兩人刀來鞭往,殺得這處高崖不斷往下落石,崖壁都被震出無數細小的裂縫來。


    僅僅三五十招,又累又餓的昝敏就擋不住拚死搏殺了,他節節敗退,由於少了一根手指,他雙手握刀都感覺漏風,麵對程歡的窮追猛打,他快招架不住了。


    一塊凸出在崖邊的石頭引起了昝敏的注意,他瞬間心生一計,一刀磕開程歡的鋼鞭,轉身就跳到了那凸岩之上,程歡哪知是計,腳步一動,身形一掠,就朝凸岩之上的昝敏殺了過去!


    昝敏身子一側,程歡的鋼鞭砸在凸岩之上,凸岩為之震顫,昝敏一個騰挪,閃到程歡側麵,轉身全力一掌擊出,程歡也慌忙轉身一掌擊出!


    “嘭!”


    兩掌相擊,昝敏倒飛而出,但他的身後是崖頂高塬,可程歡身後,卻是絕壁!


    “呃……”程歡腳下凸岩炸裂開來,被昝敏掌力一推,身子落空,直直的朝崖底落了下去!


    “啊……昝敏你這陰險的狗賊!”崖下的程歡奮力喊道,但聲音卻越傳越小,直至聽不見。


    昝敏捂著胸口吐了口血,咧嘴一笑。他走到懸崖邊,忽然放下刀,徒手扳出一塊大石,雙手舉起,朝著程歡落下去的地方,狠狠往下一砸!


    直到聽見石頭“咚”的落地之聲,他這才拍拍手上的泥巴雪屑,一手拎起刀,一手捂著胸口,走了。


    “哈哈哈哈,程歡這蠢貨,一點長進都沒有……在草原上跟我鬥,不知道我是草原之狼嗎?哈哈哈哈……嘔……”昝敏笑著笑著,又吐了一口血,他急忙坐下來調息,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查看程歡死沒死了,他也隻剩半條命了,能不能回焉然穀都是個問題。


    他調息了一會,撐著身子,頂著寒風,走向了程歡出來時的那個山穀,客次河穀。


    又是那個老人,善良的牧民老人款待了他,如同招待程歡一樣。但說起兀裏征兵打仗的時候,兩人有了分歧。


    老人道:“我們安心在草原上放牧就好了,何必去南邊跟漢人打的你死我活呢?多少本可以活到五六十的人,不過二十幾歲就殞命沙場,豈不令人悲傷?”


    昝敏卻道:“老人家,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老人道:“大人何意?”


    “我們不去打漢人,漢人也會來打我們的啊……你難道不知道一百多年前,漢人皇帝親征草原的時候是何等光景嗎?見人就殺,見帳就燒,趕的我們的先祖往北遷移了上千裏路,又逢暴雪,死者數以十萬計,你難道忘了嗎?”昝敏認真盯著老者的眼睛說道。


    老人搖搖頭:“可打來打去,死的還不是最底層的人……漢人百姓也好,牧民也好,數不勝數,可最上邊的人仍然活的好好的不是嗎?”


    昝敏道:“可若沒有那些上麵的人,你們也不會有太平日子啊……你說那些青壯,本該活到五六十,卻隻活了二三十歲,但你知不知道,若是漢人打過來,別說青壯了,你們這些老人亦不能幸免。”


    昝敏說著指了指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像他這麽高的,漢人也會來上一刀!”


    老人聽得此話卻笑了笑,反問道:“你們殺到南朝,漢人的娃兒也沒少殺吧?”


    昝敏聞言噎住了。


    “這位大人,想必您是一方部落的將軍,舉手之間,便有千萬人為您赴死。而如今卻孤身一人回來,難道沒有想過您手下死去的那些勇士嗎?您想過他們家中是否有我這般年紀的老人,也有那般五六歲的娃兒在家等他們回來?當初帶他們出征時候許下的諾言還記得嗎?”老人接連發問道。


    “那麽多人都死了,不知將軍可曾想過他們沒有?回來之後,將軍遇到他們的家人,又該怎麽開口呢?”老人緊緊盯著昝敏的眼睛問道。


    昝敏默然無語,眼神開始黯淡下來,他一路逃亡,如何會去想這些東西?現在想想他手下,撒別離,次愣,南裏仆,都死了。朵思顏,木罕,穆追隻怕也沒了。當那一個個曾經鮮活的麵孔,浮現在他腦海時,他不住的搖頭,試圖忘卻這一切,忘卻這場可恥的失敗,但越是想忘,越是忘不了。


    “噗!”氣息紊亂的昝敏噴了一大口汙血出來,隨即暈厥過去……


    不可一世的昝敏,也有吐血的時候,那麽多天的熬夜攻城,那麽多場廝殺,雪原上的死鬥,連日來的饑餓,疲憊,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來,徹底擊垮了他……


    而當他醒來之時,那個並不寬敞的帳篷裏居然還躺著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傷的很嚴重,赫然是被他打下懸崖的程歡。他不知道程歡是怎麽回來的。


    程歡艱難爬上懸崖,是被老人用馬馱回來的,因為老人發現程歡的馬回來了,人還沒回來,他就去找了。恰好是昝敏昏迷的第二天,他在懸崖邊上找到了程歡。


    “程歡,你居然沒死!”昝敏掙紮著,想起來弄死程歡,誰料身體一動,胸口如壓巨石,痛的他直扯嘴角,不得不躺了下來。而程歡也醒過來了,看見臥榻對麵的昝敏,也是氣的要起來殺人,但他傷的也不輕,掉下那麽高的懸崖,他居然撐住爬了上來,但他畢竟是人不是神,是人總會受傷。他一扭身子,仿佛骨頭都要碎了一般,根本起不來。


    誰能想到,這兩個當初叱吒風雲的罕世高手此刻隻得眼瞪眼的看著對方,隻能用嘴巴朝對方噴著髒話來宣泄著憤怒……


    “昝敏,我早晚弄死你!”


    “程歡,你等不到早晚了!我中午就弄死你!”


    “你來啊!”


    “你來啊!”


    “你狗日的,有本事堂堂正正跟我打一架,你敢嗎?”


    “好啊,你驢養的現在爬起來啊!”


    “昝敏,你休逞口舌之利!”


    “程歡,你隻配吃陸鳶的屎!”


    “你……你隻配喝殷奇的尿!”


    “殷奇是誰?”


    “老太監!”


    “關他屁事啊!”


    “呸!”程歡很努力的朝昝敏吐了口口水,但力氣太小,口水沒落到昝敏臉上。


    “呸!”昝敏也吐起了口水,兩人於是又打起了口水仗。


    這時,老人走了進來,端著一個木盤子,上邊是馬奶酒跟肉脯,老人沒好氣喝道:“兩個熊包,給我安靜點!還吃不吃飯了?”


    兩人立時住嘴。


    那個五六歲的小孩樂的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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