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酸酸澀澀,眼尾的水光稍縱即逝,悄悄的順著他的臉頰灌入衣領。


    三天之後,鍾硯傷口的炎症才好起來,比起上次,這次他很平靜的接受了顧盼選擇離開他的事實。


    她回家了。


    回到了她該去的地方。


    選擇了拋棄他。


    鍾硯的心徹底空出了一塊,被顧盼活生生給挖走了,心口麻木,除了疼痛早就沒了別的感覺。


    六歲的願哥兒,已經不好騙了。


    鍾硯看著他,笑的很難看,隨即又將目光望向遠方,輕輕的說:“我把你娘親惹生氣了,她回家了。”


    願哥兒這回沒哭,垂著喪氣的小腦袋,抓著父親的手指頭,不安的問:“那娘親還會不會回來?什麽時候回來?”


    鍾硯扯了扯嘴角,發現自己不太笑的出來,他摸了摸兒子的腦袋,道:“我也不知道。”


    願哥兒覺得他的父親似乎很難過,他主動踮著腳抱住父親,“等娘親氣消了,她就會回來了。”


    鍾硯也是這麽想的。


    他固執倔強的覺得,顧盼總會回來的。


    或許是一年後,又或許是十年後。


    不管過去多少年,他都能等到她。


    顧盼離開的第一年,鍾硯並沒有等到她,杳無音信,仿佛這世上沒有出現過她這個人。


    去年的那個春天裏,他們一同種下的桃樹已經開了花。


    他其實並不喜歡桃花,甚至他不喜歡任何的花。


    上半輩子除了報仇和權勢,這世上沒什麽是他非要不可的,所以那時候才能絲毫猶豫都沒有將她當成了棋局上的棋子,舍棄了。


    鍾硯在朝堂上還是那個暴戾專/製的年輕帝王,他的戾氣沒有因為顧盼的離開而收斂,反而日益加重,這陰晴不定的性格,讓他在外得了個暴君的名號。


    他不在意這些虛名,反而肆無忌憚,陰狠的手段比起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鍾硯壓抑在心底的嗜血的那一麵因為顧盼的消失,卻變本加厲,他早就成了愛而不得的一個可憐的瘋子,尋遍天下的高僧,想盡了辦法要將她弄回來。


    卻都是徒勞,沒有任何的作用。


    寺廟的主持被他折磨的無可奈何,見了他隻會歎氣,隻勸他放下執念。


    鍾硯放不下,他認定的人,哪怕是死也要死到一起。


    第二年......


    第三年......


    過去了五年,他還是沒有任何顧盼的消息,沒有能找到她的任何蹤跡,仿佛她的靈魂都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願哥兒十一歲,身量已經到了他的肩膀。


    這孩子越長越像顧盼,唇紅齒白,模樣很是乖巧,他課業上從不需要鍾硯操心,懂事明理,接人待物處處都很周到。


    鍾紹願每年都會問他的父親,娘親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呢?十一歲的他,什麽都懂了,已經學會了安慰他的父親。


    這天,鍾硯考了他的功課,見他對答如流,也沒多高興。


    或者說,這世上能讓鍾硯提起興致的事情早就不多了。


    願哥兒臨走前,遲疑了片刻,轉過頭來,望著麵色冷淡的父親,抿了抿唇,說:“娘親一定會回來的。”


    鍾硯漫步盡心的嗯了聲,好像聽見了他的話,又似乎根本就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十一歲的願哥兒在外是威嚴十足的太子,從父親的書房出來,心情不太好。


    他每次心情不好,便會出宮去折騰那個啞巴弟弟。


    七歲的小平安,和一歲的他,沒什麽分別,很好欺負。


    願哥兒待誰都和顏悅色,唯獨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厭惡的很,從未有過好臉色。


    一轉眼,鍾紹願都十六歲了。


    整整十年過去,鍾硯已學會了等待這件事。


    他活在漫長的、無望的等待中,他每一日都活在折磨中,每一天都被承受著無言的痛苦中,剛開始那幾年,他會憤怒、會發瘋,漸漸地,鍾硯像喪失力氣的野獸,被關在籠子裏,無能為力。


    平靜接受他什麽都做不了的事實。


    十年過去,他看上去和二十多歲時的模樣沒什麽兩樣,清雋高貴,冷冷淡淡,瞧著還像個少年。


    又是一個春天,院子裏的玉蘭樹又開了花,柔白色的花苞隨著日光綻放,漂亮雅致。


    陣陣微風而過,花瓣一並被風送走。


    鍾硯站在長廊邊,靜靜立在不遠處,望著簌簌而落的花瓣,沉默無言。


    哪怕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


    他依然覺得,他的窈窈總會回來的。


    第九十四章


    鍾紹願二十歲那年, 已經是深得民心的一位太子,可是遲遲不曾娶妻生子。


    他年紀輕輕, 學識不匪, 才貌雙全, 京城裏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好看的男子,鍾紹願不僅模樣生的好,也沒有矜驕傲慢的姿態,謙和恭順。


    從他六歲那年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母親。


    鍾紹願心底已經接受了母親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隻是他的父親還是那麽的固執,都過去了十四年, 還是沒放棄。


    鍾紹願從來不開口勸, 每回見了他父親, 隻談朝堂之事,從來不說其他的。


    鍾硯也沒逼迫這個兒子做過什麽事,哪怕他遲遲不肯娶妻,鍾硯也不曾說過隻言片語, 任他隨心妄為。


    鍾硯其實早就厭倦了春天,他討厭花開的季節, 平時能很好壓製在深處的偏執的思念, 每每在這個時候就會瘋狂湧出。


    這些年, 他的身體大不如從前,每隔兩個月便要大病一場,鍾硯的臉色常年都比旁人要白上一些, 看不出氣色,手指冰涼,哪怕日光直直從他頭頂澆灌而下,他身上也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


    鍾紹願站在他身後,抿了抿唇,說:“父親,您在看什麽?”


    從他小的時候,就經常能望見他的父親站在這道長廊,目光卻不知望向何處。


    鍾硯收回視線,輕描淡寫道:“沒什麽。”


    什麽都沒有。


    枝頭抽出嫩芽,院子裏一片春意。


    鍾硯的眸色淺淡疏離,這雙漂亮的眼睛裏好像什麽都沒有,他忽然說:“還有兩天,又到了你娘親的生辰了。”


    鍾紹願嗯了聲,低著臉,默默攥緊了手指頭,他都快要記不住他的娘親長得什麽模樣,隻記得那個懷抱似乎很溫暖,那個人也很溫柔。


    可都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鍾硯和他向來沒有太多的話可說,“你回去吧。”


    他隻想一個人待著。


    鍾紹願猶豫半晌,沒有就這麽離開。


    鍾硯也沒想到自己這一等就是十四年,他暴戾的性子似乎被這漫長的歲月磨平,倒是真的溫柔了不少。


    有時候,他望著那片平靜蔚藍的湖水,也會想要跳下去。


    鍾硯忍住了,隻有他自己認定了顧盼總會回來的。


    等待這件事往往望不到頭,也看不見任何的希望,鍾硯甚至做好了獨自老死的準備,不過他即便是死了,也要讓鍾紹願將他和顧盼的八字燒到一起。


    春天剛過,鍾硯看上去依然很年輕,臉上也沒什麽衰老的痕跡,眉眼漂亮,輪廓精致,眼神一如既往的淡漠。


    “皇上,顧家那位小子闖了大禍,將平南候嫡子的腿給打斷了。”


    鍾紹願低頭發呆的時候,劉墉這個太監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擦著冷汗將這個消息帶到了鍾硯的耳邊。


    鍾硯冷淡的興致好像忽然間被挑了起來,那個孽種不是膽子很小嗎?又是個啞巴,隻有被欺負的命,這回竟然傷了人。


    不過鍾硯聽見這個孽種的消息,心情一貫都不會很好,他冷冷的說:“斷就斷了吧。”


    劉墉擦了擦汗,暗叫了聲苦,緊跟著說:“平南候為了給兒子報仇,快把人打死了。”


    鍾硯有些暴躁,冷笑了聲,“你去平南候府露個麵,別真的叫人把他給打死了。”


    他再怎麽厭惡都沒用,還是得留著那個孽種一命。


    站在另一側的鍾紹願主動開腔,“父親,還是讓兒臣去吧。”


    鍾硯道:“隨你。”


    鍾紹願行了一禮,便匆匆出了宮,等他到平南侯府時,趙恒倒在地上,白色衣袍上染了好些汙血,他邁開步子走上前,低眸掃了一眼,隻看見一張髒兮兮的臉。


    他笑了聲,輕輕將他踢開,“嘖,真可憐。”


    嘴上說著可憐,眼睛裏盡是嘲諷。


    趙恒十六歲了,長得倒是怪漂亮的,卻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身體也不太好。


    平南候見太子大駕光臨,愣了愣,放下手裏頭的鞭子,“太子怎麽來了?”


    鍾紹願逢人便露三分笑,“孤這弟弟惹了禍,孤這個當哥哥的自然要來的管一管。”


    平南候還真的不太清楚趙恒的來頭,雖說太子和顧家人關係尚可,但他也聽說過,太子與趙恒向來不太對付,水火不容,溫文爾雅處事周到的太子,隻對趙恒沒有好臉。


    所以他才敢大張旗鼓替兒子報仇。


    “還望侯爺手下留情,讓孤能將他活著帶回去。”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平南候有再多的怨氣也沒法子發泄,他道:“既是如此,那太子就將人領回去吧。”


    “多謝侯爺。”


    “言重了。”


    鍾紹願走到趙恒跟前,冷冷一笑,踢了他一腳,神色不耐,“起來。”


    過了一會兒,趙恒才慢慢的從地上爬起來,整個人看著狼狽至極,脖頸上的鞭痕冒著血,他卻好像感覺不到痛,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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