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不過發生在一眨眼之間,在場的眾人都因為弓又回到了季琅的手裏而忍不住喝彩,隻有少數人知道他們兩個算是過了好幾招了,而這一招一式絕不是什麽小打小鬧。


    台階上的季清平神色動了動。


    景彥扶著胸後退幾步,雖然臉色不悅,卻不是落敗的羞憤,他也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掃了掃身上的衣服,他清楚一口氣,好像心服口服似得,衝季琅彎了彎身。


    “自然是來喝小叔的喜酒的。”卻是回答他剛才的問話。


    季琅哼了一生聲,也沒把他暗地裏較的勁放在心上,覺得他鬧這一出也夠了,反正在皇上頒下聖旨的時候這件事就已經塵埃落定,他又不能改變什麽。


    季琅心裏這麽想,轉身射那三箭的時候用了十足的力氣,嗖嗖嗖三聲,眾人愣是一眨眼看不到箭落到了何處。


    喜樂再次吹奏起來,喜娘強作鎮定,恢複笑臉開始唱詞,婚禮才繼續下去。


    轎子落地,薑幸這才舒了口氣,放下心去,她感覺到有人撩開了轎門,昏暗的轎子裏射入一道光線,低了低頭,蓋頭下麵出現一隻掌紋清晰的手。


    那隻手手指修長,紋路分明,十三娘說這樣的人操心少,一生裏都會順遂平安,薑幸抬起手,搭了上去,隨即被緊緊一握,好像攥住了她的心一樣。


    她彎身走了出去。


    仿佛踏入了另一片天地,雖然還是前路不明,心裏卻是莫名的踏實,身邊的人緊緊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扶著她的胳膊。


    “咳!”那人咳嗽一聲,隨後傳過來被咳嗽聲掩蓋的提醒,“台階。”


    “咳!門檻。”


    “咳!下台階了。”


    紅蓋頭下的薑幸忍不住浮上笑意,忽然感覺身邊的人仿佛一個偷了糖的孩子,故作掩飾,心虛不已,明明已經被人琢磨地透徹了。


    他就是很好,卻總喜歡藏著?


    薑幸被帶到廳堂裏,唱詞的人高聲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景彥在旁邊看著,眼睛裏全是幽幽的不甘之色,人生最大的苦,大概就是看著心心念念的人跟別人拜堂。


    更難過的是,拜堂的人還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兄弟”。


    新人送入洞房,他眼裏的光也熄滅了。


    大婚一天都是繁文縟節,等到坐上柔軟的大床的時候,薑幸覺得自己的身子都要散架了,原本饑腸轆轆的肚子,這會恨不得敲起鑼打起鼓來。


    她在床上一模,摸到了一顆花生。


    季琅踏進新房門也鬆了口氣,方才把薑幸從轎子裏帶出來,他的身子就一直是緊繃的,也不知是什麽了,從手心裏傳來的溫熱感好像能燒起他的血液,這種感覺他真的甚少體會過。


    渾身都熱!


    如今終於要完事了,剩下最後幾步,一會兒就能出去喝酒,喝酒這種事,他熟悉,隻想趕緊用烈酒澆滅心裏那些莫名的躁動。


    轉眼一看,坐到床邊的人,手悄悄從床褥上爬,摸到個花生,藏到袖子裏了。


    季琅怔了怔,忍不住揚起眉頭,唇角也微微彎起,頓時覺得好笑。


    更好笑的是,那丫頭又把手疊放到雙膝上,然後趁人不注意,將手伸到了蓋頭下。


    季琅聽到一聲細微的花生殼裂開的聲音。


    他拿著秤杆,抱著手臂,覺得那丫頭應該吃完嘴裏的花生了,才一口氣把蓋頭挑開。


    喜娘正在門前吩咐下人其他的事,還沒到掀蓋頭的時間呢,薑幸也是因為等著唱詞才敢那麽大膽,這下眼前亮光一現,她下意識抬頭,眼中滿是驚詫,泅水雙瞳眨呀眨,季琅本是一臉笑意,看見這張臉,卻霎時愣住了。


    兩廂對視,靜謐無聲。


    連反應過來的喜娘都不忍打破這幅美好的畫麵。


    浪蕩不羈的紈絝子掀起新嫁娘的紅蓋頭,被其嬌麗柔媚的容姿所吸引,呆立在那的畫麵。


    秤杆咣當一聲落了地,將眾人神思拉扯回來,季琅驚了一跳,趕緊吸氣蹭鼻子,眼神四處亂看。


    “秤杆呢?我的秤杆呢?”


    “在你腳下啊小侯爺。”


    “哦……接下來呢?”


    “我還沒說要接蓋頭呢小侯爺!”


    “啊?那再蓋回去?”


    這段對話處處透露著慌亂,喜娘一時都愣住了,沒想到外麵傳得沸沸揚揚的霸王小侯爺竟然這麽沉不住氣,“撲哧”一聲輕笑,將兩人的對話打斷,薑幸掩著嘴,實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季琅臉上一燒,回頭看她,氣急敗壞,互相傷害:“床上的花生還好吃嗎?”


    薑幸掩嘴的手一頓,抬頭望去,眼裏藏著局促和羞赧:“你——”


    這一聲直喊到季琅心裏了,好像被什麽東西掐,難受得緊,他趕緊轉過頭,看著旁邊的丫鬟手上托著合巹酒,兩下搶了過來。


    一個塞到懵懂不知的薑幸手裏,一個自己拿著,繞過她的胳膊把酒杯送到嘴邊,閉著眼睛頓頓幹了,然後擦了擦嘴,甩著袖子走了出去:“我去前院了!”


    留下薑幸一人茫然地眨著大眼睛,端著酒杯看門口。


    季琅逃也似地跑出來,在房外的大梨樹下,手撐著身子喘了好幾口氣,他第一次成親,鬼知道成親居然會這麽狼狽,身上又躁又熱的,難不成是風寒還沒好嗎?


    他揉著胸口,詫異地走回了前院。


    拜天地的時候已是黃昏,現在外麵都大黑了,武敬侯府張燈結彩,酒席上觥籌交錯,賓客眼尖的,看到季琅進來,紛紛端著酒杯湧上前去。


    這些年來他在京城裏“作威作福”,狐朋狗友倒是不少,他大婚,那些人自是起哄的多,看他來了都開始灌酒。


    季衡宇是季家三個男丁裏唯一一個成過親的,小叔酒量是好,可也禁不得這麽灌,大婚之夜喝醉了可還行?他擋在季琅身前,把酒杯往旁邊那推,連連說:“你們都別搗亂!一人敬一杯得了唄!”


    實在不行的,季衡宇都替他喝了,也是給自己小叔操碎了心,結果一圈轉完了,本以為替他擋過了一劫,景彥最後一個端著酒杯走上來了。


    “這杯酒三叔得喝吧?”


    季衡宇看了一下季琅,不說話了,這杯酒他總不好擋吧……


    季琅舔了下唇,走過去一把攬過景彥的肩膀,壓低著聲音說:“景彥,你看,現在木已成舟了,剛才外邊你不是給我下了個馬威嗎?咱這事就算過去,以後你還是我侄子,我還是你叔,怎麽樣?”


    景彥斜著眼看他,怎麽以前沒發現這人這麽臭不要臉呢!


    他抬了抬酒杯:“沒怎麽,就是敬你一杯酒,喝不喝?”


    “就一杯?”


    “就一杯。”


    “那幹了!”季琅送來他,將酒杯互相一碰,仰起頭全喝了,又倒扣了酒杯,裏麵一滴不剩。


    景彥果然不再糾纏他,退到後麵去了,連季衡宇都覺得他這麽好說話實在有些反常。但是緊接著就有別人圍上來,開始新一輪的敬酒。


    過了半晌,季琅的身子已經搖晃了,他喝得盡興,幾乎來者不拒,季衡宇擋也擋不住,他一看這麽不行,尋了個空當,把季琅從酒席上拽了出來。


    “小叔,你別喝了,再喝該躺地了!”


    季琅推他的手,混不在意:“沒事,今兒高興。”


    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季衡宇搶過他酒杯,藏在自己身後:“你一會兒還要洞房呢,喝成這樣,人小娘子都扯不動你!”


    季琅一愣,停下去搶酒杯的手,咽了口吐沫:“誰說我要洞房了,今天就喝酒。”


    季衡宇還沒反應過來,就看他蹭了把臉,眼中醉意淡去不少,然後衝他揮了揮手:“那什麽,二郎,你先幫我擋一擋,我去如廁。”


    說完,他腳步虛浮地走了出去,混入茫茫夜色中,季衡宇摸了摸頭,唇角不自覺得揚起一抹笑意,拿著他搶過來的酒杯回到酒席上。


    可是他站在旁邊看了許久,竟然不見景彥的影子。


    新房裏,薑幸餓得前胸貼後背,又不好意思說,好在綠荷看出她的窘迫,出去給她準備吃食了。薑幸怕綠荷初來乍到嘴上不利索惹了侯府人嫌,就讓向來處事周到的紫絹去幫她。


    剩下的兩個丫鬟去點嫁妝,屋裏就隻剩薑幸一人。


    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薑幸才發覺新房所在的醉方居——也就是季琅平時住的地方非常清靜,也不見有服侍他的人在。


    她站起身,在裏麵掃視了幾眼,正悠閑地看著的時候,突然聽到窗戶那裏傳來“篤篤”的聲音,薑幸嚇了一跳,轉身靠在梳妝台上,眼裏滿是驚恐。


    “薑元娘,你在裏麵嗎?”


    聽這聲音甚是熟悉,薑幸恍然想起,這是景彥的聲音。


    但她沒有應聲。


    “我知道你在裏麵,”景彥靠著窗沿,抱著臂看天,眼中映著稀疏的斑斑星光,卻盡是落寞,“我隻是想和你說聲對不起。”


    “那時候說要救你於水火,最後我卻食言了,不管怎麽樣,錯都在我。”


    薑幸提著心,聽他在外麵啞聲說著話,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瞞天過海進到這裏來的,可是不知不覺地,竟然聽了進去。


    景彥停了一下,腦中忽然映出某日皇宮大殿之上,有人輕抬皓腕,在眾人眼中翩翩起舞,就那一眼而已,從此卻烙印在心上揮之不去。


    “元娘,也許你不肯相信,但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吱呀”一聲,窗被輕推。


    柳樹後的人影晃了一下,匆匆轉過身離開了。


    薑幸看著窗外的景彥,眼中含笑,一字一句,虔誠且堅定的,對他說道:“景世子,你有一日,會遇上真正的心上人的。”


    景彥燃起的心忽然就熄滅了,他攥著手心,強顏歡笑:“你說的對。”


    他轉身向陰影裏走了幾步,又回頭去看她:“嫁給季琅,你可滿意?”


    薑幸愣了一下,那個答案其實藏在心裏已經很久了,隻是她從未說出口,也未曾告訴過別人。


    如果可以讓她自己選一個夫君,這滿京城裏,沒有人比季琅更合適,可是他隻是合適嗎?


    ……


    季琅回了酒席,還沒散,已經喝得迷迷瞪瞪的季衡宇一看見他進來,頓時酒醒不少,他走過去,把季琅拉到角落:“你怎麽回來了?”


    “如廁!如廁還不能回來嗎?”季琅的口氣很不耐煩。


    季衡宇真信他是去如廁了,神色一急,拽著他往外走:“小叔,讓我說你什麽好,沒有人洞房花燭夜真在外麵和賓客喝那麽多的,意思意思就行,你趕緊回去!”


    季琅扯回胳膊要往裏走,想起剛才的畫麵,心裏的火騰騰地往外冒。


    難不成他求來的聖旨還做錯了?是他自作多情誤了別人好事了?


    她的心意他從未問過,尋求保護是一種滿足,可保護的歸處和內心的歸處很可能不一樣。


    季琅橫著脖子,粗粗喘出一口氣:“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季衡宇皺著眉:這話怎麽這麽耳熟呢?


    正想著,後麵傳來一聲低沉落寞的聲音:“為什麽不去呢,她等著你呢。”


    季琅脊背一僵,猝然轉過頭,眼裏先是閃過一抹驚訝,隨即又轉變為怒色,景彥慢慢走了去過,站在他跟前,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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