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事,先回府一趟,你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就差人去薑府告訴我,我會馬上趕過來。”


    他說完,拿起桌上的外衫搭在手肘上,又急匆匆鑽進了雨幕了,景氏站在門前,看著寥寥雨絲裏的背影,總覺得他心底有話沒說。


    薑修時坐上馬車,連身上的雨水都不顧,閉眼靠在車壁上閉目沉思。


    濕答答的衣領貼在脖頸上,一路涼到了心裏,他伸出手搭在眼睛上,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心頭卻還纏著千絲萬縷。


    父親為什麽要對付季家,他都知道。


    因為李氏的關係,薑家已經淪為晉王的附庸,他也知道。


    而因為這層關係,晉王賢名在外那層氣囊下包裹險惡用心,他也不能再視而不見。


    妹妹從嫁出府的那一刻,就表示父親已經將她放棄了。


    如果是這樣,是不是斷絕關係要更好?


    —


    薑幸從侯府裏出來,隻帶了兩個丫鬟,便急急趕往薑府,到了薑府門前,她跳下馬車,前門有人攔著,她也直接闖了進去,跟回府的薑修時正是前後腳。


    可是橫衝直撞,停也不停的薑幸沒有去前廳,也沒去尋李氏,更沒有打擾方氏,而是直接去了內院的翠安居,去了她上次找景氏的書房。


    在門口的地方終究是被人擋下了,正拉扯的時候,薑修時趕了過來。


    “元娘,你這是做什麽?”


    他皺著眉頭問。


    薑幸轉過身,看到他的臉的時候,心裏還是像敲了聲銅鑼一樣忍不住顫動,隻不過臉上沒表現出來,她走過去,拉著薑修時的袖子向裏走,這次沒人再攔著她了。


    進去之後,她放下薑修時,一句話不說,便執起房間裏掛著的書畫擱在鼻尖嗅了嗅,越聞臉色越不好。


    “元娘,你——”


    “大哥,這些畫可都是你作的?還有這些書,是你抄寫的?”


    薑修時被薑幸截住了話茬,要說的話重新咽了回去,隻得點了點頭。


    “那這墨呢,府中采買的墨,可經由過你的手?”


    “不曾。”


    薑幸手上用力,將手中的畫抓出了褶皺,眉目間閃過一抹怒色,而這種神情,和以往的又有不同。


    她走到書房門前,將門關嚴實了,轉過身,拿起手裏被抓破的書畫:“你最好找一個信得過的大夫,好好查一查你平時用的墨有沒有問題,或許到最後,就能知道大嫂為什麽嫁給你那麽多年,連一個孩子都留不住!”


    聽到孩子的字眼,薑修時臉色登時就變了,他踏前一步,眼睛瞪著她:“你說什麽?”


    “大哥有時間問我,不如去查查這墨到底有沒有問題。”


    薑幸又看到他那張不敢置信的臉,每每她說什麽,薑修時第一反應從來不是相信和照做,而是先質疑她話說的真假。


    想起自己從府中不管不顧地跑過來,如今回過神,忽然覺得她有些傻。


    就算去魏國公府告訴景氏,她都不該直接回來告訴薑修時。


    言盡於此,她該說的都說了,薑幸轉身要走,被薑修時一把扯住。


    “你等一等。”他聲音放軟了許多,薑幸甚至能感覺到拉扯著自己衣袖的手帶著微微的顫抖。


    即便是再傻的人,也明白薑幸的意思了。


    薑修時用的墨和季琅一樣,徽墨,休寧玄卿製,京中勳貴,大都愛使用這種墨,它不僅保存長久,幹得快,品質上乘,更有一種清新的墨香。


    可薑幸在兩個地方聞到的味道並不是完全一樣,大哥的書房裏,隱隱約約飄蕩著另一種甜膩的香氣,很淺,她卻能分辨出來。


    因為漾春樓裏點過這種香的人太多了。


    “你等一等,”薑修時繞過她,將門打開,不知跟外麵的人吩咐了什麽,過了一會兒,又走了進來,“我已經讓人去請了。”


    說的應該是讓人去請大夫了。


    好歹將她的話聽進去了,薑幸抿了抿唇,也不看他:“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薑修時聲音有些急切,這一聲把薑幸叫住了,他神色又開始糾結起來,片刻過後,他拽著薑幸的胳膊,把她往書房裏麵帶。撩開那些書畫,薑幸被他按到凳子上。


    她還從沒看過大哥有如此粗魯的時候,剛要說話,就聽見他聲音沉沉道:“周尚書想借著這次的事,定季家大郎的罪。”


    薑幸愣住了,抬起眼睛,目光彤彤地看著他,她怎麽也想不到,薑修時會和自己說這樣的話。


    “父親,是站在晉王那邊的,而你們武敬侯府,是站在晉王對立麵上的,從你走出這個門開始,就意味著父親已經放棄你了,你懂嗎?”


    薑幸站起身,抬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大哥想說什麽?”


    薑修時眉心微蹙,臉色有些扭曲。


    “所以,為了今後從季家站住腳,你最好不要和薑家有什麽瓜葛了,免得被他們猜忌,你一個小女子,要是在夫家沒了地位,隻會越過越難看。”


    “你這是在關心我?”薑幸笑了笑,小手拍了拍胸脯,隻是那語氣,不知道是高興多一點,還是諷刺多一點。


    人啊,要麽永遠想不通,要麽想通了,那便是後悔。


    “要是這樣,大哥大可不必如此,出了薑家代表什麽,我從來,都比你要想得清楚。”


    “父親放棄了我,我也不稀罕薑家的庇護。”


    冷漠生硬的話一出,薑修時的臉色頓時僵住了,尖利的話能刺透耳朵,然後紮到心口上。


    以前他還不曾有這種感覺。


    “那你是……”


    “大哥,我在你背上說的那些話,你還不明白嗎?”薑幸抬著頭,唇邊如暗鋒利刃。


    “父親的這個決定,恰好消磨了我所有的顧慮,日後刀兵好相見,誰人也別想拿血緣壓我了,你也不行。”


    她低下頭,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目光在書房裏轉了一圈,好像在調整心頭的思緒,薑修時一直在沉默,隻是視線放在她身上,未曾移走。


    “你總是比我慢一步,”她從薑修時身側走過去,伸手,輕輕放在門上,“父親放棄了我,是因為除了能在我身上寄托思念和愧疚,於他而言,我實在是沒什麽價值了。第二個放棄的,或許是你。”


    “你想想,和李氏相比,和晉王的權勢相比,想想父親對權位的戀棧,你認為自己可有一爭之力?”


    她說完,推開了房門,外麵雨後初晴,陽光從雲層的縫隙裏鑽出來,將書房照得亮亮堂堂。


    一個年紀頗大的老人匆匆趕過來,正和薑幸擦身而過,想必就是薑修時請來的大夫。


    薑幸覺得自己出來的有些早,起碼要將結果聽到的,不然枉費她在這麽敏感的時候不顧一切回到薑家。


    可是結果如何,著實又跟她沒什麽關係了。


    薑幸搖了搖頭,從翠安居走出來,來的時候暢通無阻,卻不想,出去的時機那麽不趕巧。


    “這不是大姐姐嗎?”薑嫣身穿煙粉色青蘿紗裙,幾日不見,又長高了些,眉眼舒展開來,和李氏有七分相像。


    讓人看著就十分不喜。


    不止她一個人,今日的薑府正辦了一場賞花會,來了好多京中貴女,圍在薑嫣身側的,還有上次在魏國公府編排她瞎話的秦三娘。


    但是左右看去,隻有薑嫣身份最高了,因為都將她眾星捧月似的圍在中間。


    “大姐姐回來怎麽也不說一聲,”薑嫣看了看左右,掩著嘴,不知道是擋笑,還是掩去擔憂,“難不成是季家人發火了?把大姐姐趕了回來?”


    薑幸看著她,沒有說話,如今可能不止一個人這麽看她,京中大多數人都覺得出了這樣的事,薑幸在侯府裏沒可能好過了。


    要說影響不可能一點都沒有,畢竟二郎對她的態度就有轉變,雖然太夫人和兩個嫂嫂,以及卓氏都依然待她如初。


    “武敬侯府出了那樣的事……以後還不知會怎麽樣,薑姐姐回來了才是好。”秦三娘接了薑嫣的話茬,看起來好像是在替薑幸說話,實際上是坐實了她被趕回薑府的事。


    薑幸以前怎麽沒發現這些小姑娘包藏禍心的時候神色這麽有趣呢?


    雖然她也不過才十六歲。


    她笑著轉過身,正對著那個給薑嫣頻頻使眼色的秦三娘:“你喊我什麽?”


    “薑姐姐,這不對吧,我什麽時候認了你這個妹妹?”


    秦三娘臉色一變,後麵不知是誰捅咕她,她隻得彎了彎身:“侯夫人。”


    薑幸身份在這,她可是要行禮的。


    “哼,連夫家都要倒台了,還在這端什麽架子。”


    “就是,指不定什麽時候就一紙休書送過來了呢,有什麽好得意的。”


    有像秦三娘那樣風往哪出往哪倒的軟骨頭,自然就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薑嫣也聽見這話了,假模假樣地瞪了那兩個人一眼。


    “你們怎麽能這麽說話,我大姐姐可不是任你們好欺負的!”


    “誰欺負你大姐姐?”


    正說著,後麵突然傳來一聲吊兒郎當的質問聲。


    眾人回頭一看,就看到季琅背著一隻手,手裏拿了一把油紙傘,儀表堂堂地站在那裏。


    薑幸睜大了眼,季琅走過來,看她肩頭濕了一塊,伸手拂了拂:“你跑什麽呀跑?外邊下著雨,染上風寒怎麽辦?跟丫鬟連個傘都不拿,也不等我,害的我還得追過來接你。”


    “誰讓你來了。”薑幸還有些拿捏不準季琅的意思,一邊說著一邊要接過傘,被季琅躲開了去。


    “我能不來嗎,外麵風言風語的,怕你在外頭受氣,回去不還是我心疼?”


    薑幸擰著眉,覺得他是在做戲,可是耳根子後麵直燒的慌。


    “怎麽那麽嬌氣了,一點氣都受不得?”薑幸反問他。


    季琅輕笑一聲,伸手摸了摸她側臉,邪氣得很,也是全然反問的口氣:“怎麽不嬌氣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全都嬌氣,誰還能比我清楚?”


    這話聽得懂的麵紅耳赤,聽不懂的也知道膩歪死了,大家夥都目瞪口呆,心說旁邊還杵著一大堆人呢沒看到嗎?當她們是死的嗎?


    而且,是誰說薑幸被季家人厭棄了?這哪裏有失寵的樣子?


    正想著,就看到季琅手上動作頓了頓,像是剛想起來似的,扭過頭,一臉狂狷地看著薑嫣。


    “對了,是誰欺負你大姐姐來著?”


    那口氣,目中無人,痞氣十足,讓人心裏咯噔一下。


    季琅:不管你什麽亞子,我都寵膩愛膩,絕不委屈膩。


    薑幸:我也4。


    薑嫣:大姐姐不值得你這麽愛!


    季琅:雨女無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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