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青貴又一次回到陣地上時,他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陣地上一片狼藉,滿目瘡痍。剛發芽的綠草已經焦糊了,那些樹也枝枝杈權的焦糊一片,有的被炮彈炸飛了,有的被炸得東倒西歪。在一棵樹下,他看見了老兵苗德水,他入伍的時候,苗德水就是個老兵了。苗老兵很少說話,總習慣眯著眼睛看人,沒事的時候就蹲在一角悶頭吸煙,沒人能說清苗老兵的年齡,有人說他二十多歲,也有人說他三十多歲,當人問起苗老兵的年齡時,苗老兵就淡然一笑道:當兵的沒有年齡,要是有人能記住俺的祭日,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此時的苗老兵半躺半臥著,他的右手握著一枚還沒拉弦的手榴彈,右手就那麽舉著,他生前的最後一刻,想把手裏這枚手榴彈扔出去,結果就中彈了。子彈從右太陽穴飛進來,又在右後腦偏出去,這是一粒非常要害的子彈,死前的苗老兵還沒有嚐到痛苦的滋味,他的眼睛仍那麽眯著,很淡漠地望著前方。


    小柳子在苗老兵的不遠處,他靠在一棵樹上,頭低著,似乎困了,要睡過去了,他的槍仍那麽舉著。王青貴奔過去,叫了聲:柳子——他去推他,他卻仰身倒了下來,這時,王青貴才看清,小柳子胸上中了一排子彈,那血似乎還沒有完全凝固,隨著他的仰倒,血從小柳子的胸口又一湧一湧地冒了出來。小柳子是排裏最小的兵,今年剛滿十七歲,一年零三個月前入伍,經曆過六次戰鬥,負過一次傷,那一次他的腿肚子被子彈鑽了一個洞,在野戰醫院休養了二十多天,剛回到排裏不久。


    王青貴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來了,昨晚陣地上還是那麽生龍活虎的一群戰士,轉眼便遠離他而去。陣地上靜得出奇,隻有被炮彈燒焦的樹枝發出輕微的爆裂聲。他茫然四顧,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恍如夢裏。他輕喚著戰士的名字:劉文東、小潘、江麻子……


    他看見了江麻子,江麻子趴在一塊石頭上,仿佛累了,趴在那裏睡覺,血卻浸滿了石頭。槍還在他身下壓著,剛射擊出一發子彈,彈殼還沒退出槍膛,他正準備把子彈上膛的瞬間被敵人的子彈擊中了。全排加上他十五個人,有十四個人都已經犧牲了,他們或趴或蹲,他們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臨死之前,都是一副無懼無畏的樣子。十四個戰士就這麽安息了,他們還和生前一樣,似乎在等待著排長的召喚。此刻的他沒有恐懼,也來不及去恐懼,那一瞬,他的思維凝固不動了。他茫然地向山下望去,敵人的陣地已是人去皆空,他們是打掃過戰場走的。天亮的時候,那裏還有濃重的血跡,此時敵人已經把那些屍體收走了。天地間靜極了,有三兩隻麻雀驚驚嚇嚇地飛過來,又慌慌地飛走了。


    王青貴想到了連長趙大發,連長就在左側那個山頭上,他想到連長便瘋了似的向身左側的山頭奔過去。陣地上如出一轍,他看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塊紅綢子,係在小德子那把軍號上的紅綢子。此時,那塊紅綢布有一半已經燒焦了,另一半掛在一個樹枝上,不遠處的地上,那把軍號被炸成了幾截,橫陳在地上,一攤血深深地浸在泥土裏。恍然之間,王青貴明白了,他一直等待的軍號永遠也不會吹響了,連長的隊伍撤走了,連同傷員還有那些犧牲的戰士。他們在哪兒?他來到右翼陣地,右翼陣地也是一樣,除留下了一堆堆彈殼,還有燒焦的土地以及那一攤攤的血跡,這裏也是空無一人。他們都撤走了,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撤走的,他不知道,這永遠是個謎了。那把沒有吹響的軍號,把這一切畫上了句號。王青貴立在那裏,有些難過也有些傷心,他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他喊了,是突然喊出來的:連長,你們在哪兒呀——


    空空的山穀回蕩著他淒厲的嘶喊,沒人回應,隻有他自己的聲音在一波又一波地回蕩。


    太陽已過中天,明晃晃地照耀著寂靜的山穀和他。他回過神來,一搖一晃地向主陣地走去,那是他的戰場,那裏還有戰友,他不能扔下他們。這是活著的人的責任,他要把他們掩埋了,這是一個士兵對犧牲戰友的義務。他一開始用手,後來就用炸斷的槍托、刺刀,他一口氣在山坡上挖出了十四個坑,把最後一個戰友小潘放進去,又用沙土埋了後,天上的星星已經出來了。


    他坐在十四個墳頭前,大口地喘息著,一天中他滴水未進,心髒的跳動轟轟有聲地從喉嚨裏撞擊著耳鼓。剛開始他在喘息,待血液又重新回到大腦,他的意識恢複了,望著月影下那十四座新墳,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從參軍到現在,他早就習慣了和戰友們在一起的日子,不論是行軍還是打仗,就是睡覺他也聞慣了眾人的汗臭味。現在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隻剩下孤零零的他。天空像鍋底一樣罩著他,他有些恐懼,昨天這時候他還和戰友們在陣地上激戰著。射擊與呼喊,那證明著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的存在,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在這靜寂的山上。他站了起來,然後他明白了,他要去尋找戰友,隻有和戰友們在一起,他才是一個戰士。第一次,他是那麽渴望戰友和組織,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北鬥星,向大部隊撤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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